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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刚刚奇狼丸跳出的洞窟里,依次爬出数个黑影。
那是化鼠的士兵。基本上都是裸体,背着皮革袋子一样的东西,带着吹箭筒。在狭窄的空间里,那东西比弓箭更方便吧。
它们大约闻到了我们的气味,在宽阔的空间散开,在嘴边放好吹箭筒,摆出临战状态。不知道是不是对自身的暗视能力很有自信,还是原本就不太依靠视觉,四只当中只有一只举着火把。
接着,又出现一个黑影。在黑暗中辨不清模样,不过大概不是野狐丸就是恶鬼。
那个黑影径直来到前面,没有半分畏惧的模样。它的体格和化鼠士兵差不多,虽然洞窟里十分闷热,但头上还是严严实实裹着斗篷一样的东西,那副样子好像正透过黑暗打量周围。
士兵们似乎在追踪气味,寻找奇狼丸逃进的洞窟。它们的注意力都朝着那边。披着斗篷的那个,稍微往前屈了屈身,那一刹那,借着火把的光,可以看到在兜帽前面垂下的头发。映着火光的是血一般的殷红……
是恶鬼。
我和觉挑了看得最清楚的两只化鼠士兵,用咒力扭断了它们的脖子。颈椎碎裂的声音响起,两只化鼠连哀号都没有发出就倒了下去。剩下的两只一时间好像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被吓得跳进了旁边的洞窟。
只有披着斗篷的那只,傲然挺立,一动不动,慢慢地转头望向我们这里。
我们刹那间躲进岩石的阴影,向隧道深处跑去。
恶鬼是不是清楚看到了我们的身影,我们不敢肯定。不过两只化鼠被咒力诛杀,这已经足够向它清楚传达了吧。
接下来,就看恶鬼会不会按照我们的计划乖乖追上来了。我们沿着隧道向前跑了将近二十米,在一个拐角站住,点上树根火把。我咽了一口唾沫,屏息静气察看身后的动静。
隧道入口处,有一个影子伸展过来,手上似乎拿着火把。黑色的影子,披着斗篷的小小死神。
那是发令枪,宣布生死相搏的竞走开始。我们像是弹跳一般,再度开始奔跑。
连回头去看的余暇都没有。我们埋头一个劲全速全力往前跑。
追击的一方可以按照自己喜欢的步调追赶,而逃的一方没有选择的余地。考虑体力分配什么的,完全没有可能。当我们这方控制速度的时候,如果追兵一气杀到,哪怕自己的背影只有一刹那落在它的视线里,那就全完了。
和预定的一样,我在前面奔跑,觉紧紧跟随在后面。我的脚力仿佛被恐惧弄得萎缩了,简直跑不动。我一边斥责自己,一边用力蹬踹地面,在弯曲蜿蜒的洞窟里飞一般地前进。
我拼命奔跑,什么都不想。要是意识转向多余的事情,脚下就会疏忽。一块突起的石头、一条窄窄的裂缝,都有可能绊住脚,给我们两个人的短短人生打上休止符。
恶鬼正在背后追赶。恐惧让我的心脏都快要破裂了。
我们和恶鬼之间至少必须保持一个拐角,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我们的身影不会落在它的视野里。
在黑暗中,恶鬼应该也无法用咒力随意攻击,否则整个洞窟都有可能崩塌,在我们和它之间造成多余的障碍。
但一想到我们的气味正乘着迎面的风飘向身后,踩在地上的腿就不禁变得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我到底是不是还保持着平衡呢?是不是马上就要摔倒了呢?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了。
“早季!早季!没事,放慢速度!”觉在背后喊我。
“恶鬼追得好像很慢。”
是的。追击一方当然不用焦急。只要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等着我们猛跑之后的疲惫袭来就可以了。
我们将速度降到慢跑。恶鬼火把的光线被弯曲的洞窟阻挡,传不到这里来,不过可以听到微弱的脚步声。那是很有规律的步调,与其说是跑步,不如说是快步行走。
我们也决定再降低一点速度。交替慢跑和快走,以防呼吸不畅,不过因为一开始全力奔走的缘故,呼吸已经很痛苦了。
背后再次响起金属和岩石敲打的声音,而且似乎是由好几处发出的,从地下向地上。是在发什么消息吧。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发什么我们两个都不在意了。
“感觉不错,这样下去就行了。”
觉的呼吸也显得有些凌乱,不过声音听起来很满意。
“恶鬼大概想显示它并不着急。不过这么长的间隔,正中下怀。如果一开始就猛追过来,那才是最可怕的。”
“……照这样子没问题吧?”
“嗯。到那个屏风石的时候,尽可能调整呼吸前进。早季再往前走一点儿。我停一下,尽量接近那家伙,看看它的样子。如果它突然提升速度,我会叫‘来了’。”
“唔。”
隐约的担忧再度开始变得强烈了。不过,这一次我告诉自己太多疑了,按照觉的指挥去做就好。所有一切都在依照计划进行。
也许是因为紧张稍微缓解了一点点——虽然只是一点点——脑海中浮现出各种思绪。
奇狼丸是不是内奸,所有一切是不是野狐丸的圈套——我想把这些担心都从心里赶走。硬币已经扔出去了,是正是反,几分钟之后就会见分晓。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再去想这些东西,实在很不合适。
连我自己都感到奇异的是,取而代之从潜意识深处浮上来的,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和贵园里听到的日本创世神话。
伊奘诺尊的妻子伊奘冉尊生下火神,却反被烧死。伊奘诺尊舍不得妻子,追至死者居住的黄泉之国。伊奘冉尊便警告他“绝对不可看我的模样”,然而伊奘诺尊不听,结果看到了脓沸虫流的可怕模样。伊奘诺尊大惊,由大地底部沿着洞窟逃走。伊奘冉尊感到自己受了羞辱,愤怒不已,派出怪物黄泉丑女追赶。
当然,在生死相搏的逃亡之中,这神话故事不可能是被悠闲地回想起来的,是我出现了幻视。那是极富色彩的怪异图像,在黑暗的洞窟中跃动。也许是占据了我整个意识的恐惧,仿佛咒术一般,从记忆深处召来了相似的故事吧。
每当将被怪物追上的时候,伊奘诺尊就会扔下发饰、梳齿、桃子等物品,好不容易才得以逃走。
但是,眼下我们和恶鬼之间还有足够的距离。既然有这么远的距离……
奇怪吧。
传来某个人的声音。
瞬……是瞬吗?我在心里问。
奇怪。你不觉得奇怪吗?
微弱的声音,执拗地持续着。
奇怪?什么地方奇怪?
你没听见吗?
就在这时,背后再度传来敌方通信的声音。依然不是一个地方,而像是从多个地点同时发出的信号。但是,那是什么呢?
危险。这是陷阱。
那是瞬的声音,我听得清清楚楚。
停下。早季。
“停下?为什么?不能停啊!”
我情不自禁叫出声来。
你没发现吗?恶鬼并没有追上来。
我原本正要从快步走转成慢跑,这时候降下了速度,再度变成快步走,然后又停了下来。
“早季!你在干什么?快走!”追上来的觉叫道。
“觉,这一定是陷阱!”
“你在说什么?你又出现幻觉了吧?从刚才开始,你就一个人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什么。”觉推着我的后背说。
“等等,恶鬼没有追上来。你想这是为什么?”
觉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样,转回头去看。
“大概是在走路吧。但是,再不走的话,马上就要被追上了!”
“可是你能听到脚步声吗?从刚才开始,只能听到雨声和敌方通讯的声音,不是吗?”
“真的……可是不管怎么样,咱们只能往前走。因为只有这一条路啊。”
“但是,等等,万一,这是……”
我拦住觉。
然后,这个举动在间不容发之际救了我们两个的命。
在我们即将前进的方向上,洞窟伴随着轰鸣声崩塌了。无数碎岩石带着水流倾泻而下,撞上洞窟的地面之后弹跳起来,向我们这边喷涌。
“快逃!”
我们转身向来的方向跑出去。可是——那里还有恶鬼在等着。走投无路的局面下,觉紧紧握住脖子上的十字架。看来,他是打算在被恶鬼杀害的时候拉着它同归于尽。
我们沿着隧道往回跑了四五十米,但没有看到恶鬼的身影。
“去哪儿了?”觉站住脚,用颤抖的声音低低地问。
我转过身,向我们过来的方向望去。崩塌已经停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雨水和湿气的关系,腾起的砂土烟雾慢慢沉淀下来。原本近乎漆黑的洞窟稍微明亮了一些。好像这场崩塌开出了通向地面的通风口。
“回去吧。”
“回去是回哪里去?”
觉好像已经乱了方寸,完全失去了自信。
“最初起跑的地方……下风口。”
“那里有恶鬼的吧?”
“不是没有吗?”
我的心脏依然被恐惧紧紧攫住,但头脑的一部分却像云散雾开一般晴朗。
“还不明白吗?刚才是个陷阱。野狐丸算到了我们逃跑的方向,把那边搞塌了。”
“那,奇狼丸也是同谋吗?”
“这一点我不知道……总之,往那边走就是自杀行为。敌军在那儿等着我们呢。”
“可是,对面有恶鬼啊。”觉显出从心底畏惧的表情,“无论如何,咱们只能往那儿走。刚才的崩塌说不定打开了一条通往地面的纵道,咱们也许能从那边逃走。”
“不行!你仔细想想,化鼠是怎么把坚固的岩石弄崩塌的?”
我扔出去的问题,让觉的脸都白了。
“不是火药。没有硝烟和硫磺的气味,也没有爆炸声。只有岩盘崩塌的声音……可是,难道,那是……”
就在那时,我的眼中看到了落在隧道地上的某样东西。觉顺着我的视线望过去,也看到了那个东西。
落在那里的,是被切下来的红色头发。
“畜生!一开始就被骗了。”觉痛苦地叫起来。
我们果然一直都在野狐丸的手掌心跳舞。
仔细想来,恶鬼披着斗篷这一点,本来就很不自然。洞窟里的闷热另当别论,以那种造型出现,弄不好也可能被我们误认为是化鼠士兵而杀死。当然,杀它的我们虽然也会愧死,但从野狐丸的角度来看,拿恶鬼这张王牌来和一个普通人类做交换,这笔交易怎么也不划算。
那不是恶鬼。从恶鬼身上割下头发,让化鼠士兵打扮成恶鬼,装模作样地追赶我们,然后用信号把我们逃跑的方位传递到地面上。在地上发动咒力,当然就不用顾忌活埋自己的危险,可以随意弄塌洞窟了。
这样说来,在前方等待我们的是……
“快逃!”
我正催促觉,却发现他瞪着茫然的眼睛,凝视我的背后。
透过薄薄的砂尘,朦朦胧胧地浮现出一个孩子的身影,手中举着发光的火把……
我们如脱兔一般飞奔出去。
从背后响起轻快的疾走声音,那不是悠长的追踪,而是仿佛要立决胜负般的追赶。我们和恶鬼之间只隔了一个转弯,一旦进入长长的直线隧道,我们的身影被恶鬼尽收眼底,恐怕立刻就会被扭断脖子吧。
刹那间的灵感让我伸出右手,抓住前面的觉的背包。
“早季?你在干什么?”觉叫道。
我在背包里摸到伪拟蓑白,立刻朝背后扔去。就像在千钧一发之际,依靠宝贝脱身的伊奘诺尊一样。
突然被扔到洞窟里的伪拟蓑白,好像也察觉到危险,摆动着无数的步行肢,如同海蛆一样开始向墙上爬。
我们刚刚转过下一个拐角,背后骤然亮起强烈的光芒。那是伪拟蓑白为了自保,放出光芒晃闪恶鬼的眼睛吧。
七色的光芒持续了几秒钟,突然间像是被吹灭的蜡烛一样消失了。虽然不清楚伪拟蓑白最终的命运,不过至少将恶鬼的脚步阻止了几秒钟。光芒消失的时候,刚好是我们即将抵达漫长的直线隧道终点的时候,如果没有那几秒钟的话,我们的生命大概已经结束了吧。
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检查是不是拉开了足够的距离,背后便又响起了急速的脚步声。孩子的脚步比预想的更快。小而轻盈的身体似乎更容易在狭窄的洞窟里辗转腾挪,飞速前进。
而拼命逃亡的我们也有微弱的优势。这条隧道我们已经走了好几次了,哪里有拐弯,哪里有障碍物,完全都印在头脑里了。
也是多亏了这一点,我们才能继续逃下去,和恶鬼之间的距离没有缩短。但这显然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
肺已经超负荷了,开始发出哀号。气管烫得像要烧起来一样。恐惧正在从根本上夺走我们的体力。
最糟糕的是,和当初的计划正相反,我们是在向下风的方向逃。所以就算下定决心要用超能毁灭者,上风处的恶鬼也很可能完全不会吸入孢子。
觉猛然间停住脚,侧身让我跑过,一个人落在后面。
“怎么了?”我叫道。
“你的方案,我试试。”
觉向背后的空间集中注意力。昏暗的洞窟像是被挂上了一块薄薄的纱帘,光线全被挡住,我们这一边变得一片漆黑。
仅仅两秒钟之后,恶鬼出现了。他手中火把发出的光透过纱帘,隐约映出他的模样。不过从恶鬼那边看来,由于大部分光线都被反射回去,应该只会看到一张镜面。
恶鬼站住了,高举着火把,目不转睛地盯着镜子,似乎很困惑。他身上只穿着短蓑衣和靴子,看上去只是个年纪尚幼的少年而已。
如果能让那个孩子觉醒……
我向觉解释了自己的计划。那个孩子从小被化鼠养大,恐怕一直都以为自己是化鼠。那么,如果让它看到镜子,会怎么样呢?我们在化鼠部族里从来没有看到过镜子。化鼠大概也没有照镜子的习惯吧。那个孩子虽然也可能看到过映在水面的倒影,但应该没有仔细凝视过自己的身影。
一直把自己当成是化鼠的孩子,当他发现自己长得和敌对的人类一模一样的时候,是否会对自我产生动摇呢?是否会因此唤起他对人的攻击抑制呢?哪怕只有一点点?
“你疯了吧?这么做能有什么用?”
听到我这个计划的时候,觉曾经这么说过。但是现在,他却拼上了自己的性命,造出一块镜面,实施我的计划。
“早季,这里就交给我了,你快逃。”觉低声说。
“不要。”
我不肯退让。我不想再跑了,我绝不接受一个人逃走的结果。而且,如果这一计划失败的话,我也不可能生还吧。
恶鬼……真理亚的孩子,一步步走近镜面。我们能看到的只有轮廓朦胧的人影,看不出他的表情,但从动作中明显能感到它的疑惑。
“……很好,仔细看看。你是人类,是和我们一样的人类。”觉低声自语。
这时候,就像是呼应觉的自语一般,恶鬼开口了。
“Grrrrr……IIrガIII▼E◎△?”
“IIrガIII▼E◎△?”
“IIrガIII▼E◎△?”
恶鬼显然是在用化鼠语重复同一句话。然后,它侧过头,似乎是要仔细端详自己的镜像,但突然间又以尖锐的童声咆哮起来。
“ギ★*V$▲XA□ラエ!”
刹那间,恶鬼身侧的墙壁上生出了无数的龟裂。
“危险!快逃!”
我叫喊着低下头。觉也想效仿,但还是迟了一瞬。
龟裂的墙壁上剥落下来的数十枚石块带着呼啸声飞了过来。石块穿过镜面,从我头上飞过。其中一枚猛地擦过觉的太阳穴。
觉踉跄了几步,好容易才站稳。
我抬起头,倒吸一口冷气。
镜面已经烟消云散了。
我和觉之间是十五米的距离。而在距离觉仅仅十米远的地方,恶鬼站在那里。
觉僵立着一动不动。太阳穴上滴滴答答地滴下鲜血。我们已经是被蛇盯死的青蛙了。
恶鬼慢悠悠地向我们迫近,连半点戒备的模样都没有。它显然很清楚我们无法反击。被割去一截的红发下面,是犹如天使般美丽端正的脸庞。然而寄宿在那双眼睛里的却是残忍的光芒,如同正舔着嘴唇打算将老鼠虐杀的猫一样。
“早季,快逃。”觉静静地说。
我正惊讶于他想干什么的时候,洞窟里的风减弱了。
“觉?”
虽说是在狭窄的隧道里,不过他应该没有用咒力逆转风向的技术。但是,觉还是成功地停住了隧道里的风。一时间隧道里变成无风的状态。
“在这里做个了断吧。”
“不行……住手!”
我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不禁尖叫起来。
恶鬼还在慢慢逼近,和觉之间的距离已经不到五米了。
“给你的礼物,收下吧!”
觉飞快挥起十字架,用尽力气向恶鬼的脚下砸去。
骤然间,我的时间感仿佛被拉伸了数十倍。
所有的图像似乎是在用极慢的速度播放,每个动作都极其缓慢。觉砸下十字架的动作,就像是连续翻动数百页静止的图画一样,清清楚楚映在我的眼中。
既像鬼百合的花瓣、又像恶魔之角的畸形十字架撞上石头,咔吧一声折断。灰白色的粉末像烟一般扩散开来……
啊,一切都结束了,我想。我们的使命终于完成了。不管我们最后的结局是什么,至少恶鬼被摧毁了。神栖六十六町因此而得救,和平与秩序再度降临……
不,不对,这是谎言。
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会被超能毁灭者感染的不仅仅是恶鬼,还会有觉。没错,觉一定会被感染的。
我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超越理性的疯狂在我的脑海里喷涌而出。
我所爱的人,一个个都走了。姐姐、瞬,然后就连真理亚和守也……
哪怕我幸存下来,但如果连觉都失去的话,我不就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了吗?我们一班,岂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活着?这个结局,真的是上天期望的结果吗?
不要!
我在心中怒吼。
强毒性炭疽菌的孢子在空气中慢慢扩散,像是落在水中的白色颜料一样。
然而孢子忽然发出炫目的光芒,燃烧起来。
火焰的速度远远超过白色粉末的扩散速度,连一个孢子都没放过,用带着光芒的火舌将它们舔得一干二净。历时千年,延续到今天的诅咒之武器——超能毁灭者,在清净的业火中燃烧殆尽……
猛然间回过神来的时候,事态已然急速展开。
觉跌坐在地上,茫然不知所措。
而恶鬼……
它大声哭叫,踉跄着向后逃去。大约是超能毁灭者的微粒剧烈燃烧的时候,它身上什么地方被烧伤了吧。
“觉!快逃!”
我抓住他的手臂,强行拉他起来。
“早季,到底……”觉呆呆地说。
“行了,快!”
我们刚刚转身,背后随即响起可怕的吼叫声。
回头去看,只见恶鬼露出愤怒的表情,死盯着我们。它的红发被烧焦了,两只手臂上的皮肤似乎都被火焰炙得发红溃烂。
这一回真的结束了。
在麻痹一般的恐惧之中,我望着恶鬼。
此时此刻,我的生命终于要结束了。这一点我毫不怀疑。
我那愚不可及的冲动行为,将至今为止的努力,以及无数人的牺牲,都化作了泡影。我们终于未能击毙恶鬼,而在这地底深处化作黄土……
我听天由命地等待死亡的到来,放弃了一切挣扎。因此,接下来发生的情况,我一下子未能理解。
一块石头从我们背后飞来,眼看就要击中恶鬼的时候,被咒力弹飞了,但不知怎么,恶鬼却露出惊惧的神色,后退了几步。
从背后的暗处低着身子跳出来的是奇狼丸。
“这里!”
奇狼丸抓着我和觉的衣服,向恶鬼的反方向跑出去。
那真是怪异的刹那。排成一排逃走的我们,应该完全落在恶鬼的视野之中,它应该可以轻而易举将我们全都烧成灰烬。但奇怪的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越过拐弯的时候,我才终于领悟到自己奇迹般获救的事实。
但眼下的局面依旧近乎于走投无路。死神依然紧随身后。
不过,至少此刻我们还没有被它的镰刀砍中。
是的。我们的确在九死一生中闯了过来。然而与此同时,我们也与千载难逢的机会失之交臂。
我们拼死在地下隧道里逃亡。
“恶鬼好像还没有追上来。”
奇狼丸吸着鼻子说。现在恶鬼是在上风处,如果接近的话,奇狼丸立刻就能知道。
“因为它受了很重的烧伤,大概是要先包扎一下吧。”觉低声说。
这样说来,他太阳穴上的血还没有干。
我们不再奔跑,改为走路。
“接下来去哪儿?”
对我的问题,奇狼丸显出难色。
“不知道。总之先离恶鬼越远越好。”
“对不起。因为我的错,超能毁灭者……”
“现在可没时间后悔。注意看前面,野狐丸说不定设了伏兵。”
隧道差不多快要走完了,敌军一直没有发动袭击。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我乐观地想,因为敌军的王牌恶鬼被留在我们身后了。
但是,来到隧道出口附近的时候,奇狼丸站住了。我们在上风处,闻不到对面的气味。不过化鼠特有的敏锐听力似乎听到了什么,好像是敌军正在外面埋伏。
奇狼丸无声地抬手制止我们。我们正在慢慢向隧道后退的时候,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墙壁上的石头碎片四下迸溅。
我们向隧道里面一气跑了二三十米。紧接着又是第二拨枪击。这一次子弹射得更深。
想要反击,但是我们看不到化鼠的位置。如果贸然去找,很可能一露头就做了靶子。而要用咒力破坏洞窟的话,搞不好连自己都会被埋住。
刚刚还放心地以为能逃出去,现在又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这一次真是无路可走了。
第三拨枪击又来了。虽然知道敌军也是闭着眼睛乱射,但流弹不长眼睛,我们还是躲进了隧道左手边的小路。这里确实是一条极其狭窄的通道。
隧道里响起口哨一般的尖锐声音,野狐丸那边似乎在和恶鬼进行联络。
“……恶鬼的气味。好像终于追上来了。”奇狼丸皱起鼻子说。
它的语气像是在说一个老朋友过来拜访一般。
“混着焦味和血腥气。从汗臭味里能嗅出恐惧感。行动非常谨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受了伤……停下来了。距离我们大概三四十米。好像在观察我们的动静。看上去它好像知道我们在这儿。”
为什么还不一口气把我们杀光呢?模模糊糊的疑问在我的头脑中产生。
“不行了。”觉抱着头坐下,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们被困在这里动弹不得。唯一的王牌,超能毁灭者也没了。再也不行了,没希望了……”
超能毁灭者的事情完全是我的责任,我心里非常痛苦。但让我意外的是,奇狼丸却出声反驳。
“说这话未免为时尚早。”
“什么意思?你还有什么好主意吗?”
我带着一丝希望问,然而它的回答却让我的期待落空。
“不,事已至此,我也想不到还有什么回天的手段……不过,野狐丸那边看上去好像也没什么一击致胜的办法。”
奇狼丸的话,也道出了我刚才感到的疑惑。
“它们又不用着急。已经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只要坐等我们自取灭亡就行了。”觉彻底绝望了。
“未必。不见得是这个原因。”奇狼丸冷静地分析事态,“我们还有最后的手段。下定决心和它们同归于尽,用咒力摧毁洞窟,大家一起活埋。”
“这……野狐丸是因为害怕这个,所以没有追迫我们?”
如此说来,我们能期待的只有大规模塌方会把敌军一起埋住了吗?
“也有这个原因吧。野狐丸那边眼下虽然占据绝对优势,但可能也没有决定性一击的手段。你们两位的咒力很可怕,野狐丸的士兵进不了隧道。而恶鬼好像也不太敢独自硬闯。”
“为什么?”
“一个是因为有我在的缘故吧。我虽然没有咒力,但攻击恶鬼的时候不会有任何犹豫……而且,说不定它心里产生了别的疑惑。”
“别的疑惑?”
“刚才的遭遇战,让恶鬼受了很重的烧伤。它本以为自己不会遭受咒力攻击,却被弄了这么一下,说不定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不会受咒力攻击。这种疑惑也算合理吧?”
“这样说来……”觉抬起头,“早季,你烧的是超能毁灭者,实际上变成了攻击恶鬼。为什么能这样?”
“这……”我自己也不禁扪心自问,“大概是因为我想点燃超能毁灭者,而在结果上则是拯救恶鬼的性命,所以才能做到的吧。要救命的时候,就算不小心让对象受伤,也不能算是攻击吧?”
“原来如此……”觉低低说了一句,“这一点能不能想办法应用呢?表面上是要救恶鬼的命,这样发动咒力……”
“不行的。”我摇摇头,“从前已经有很多人试过了。伪装攻击的意图……没有任何成功的记录。只要自己知道是欺骗,就瞒不过攻击抑制和愧死结构。”
说起来,如果这么简单的欺骗就能奏效,那也没有必要到这个地狱深处来找超能毁灭者吧。
就在这时,隧道外面忽然响起野狐丸的大声呼叫。
“我是食虫虻族的总司令野狐丸。咱们谈谈如何?死的人已经够多了,咱们停战吧?”
“这个混蛋,到底在说什么?”觉愤怒地低声咬牙道,“它以为是谁搞的突然袭击,杀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
“请回答。人类和化鼠虽然种族不同,但都是具有智慧的生命。无论有什么利害冲突,应该都能通过对话解决。要达到这个目的,首先需要进行沟通。”
“不要回答。”奇狼丸小声提醒,“野狐丸很可能是想根据我们的回应确定位置。”
“照现在这样下去,等待你们的只有死路一条。”尽管我们没有回答,野狐丸还是继续往下说,“这不是我的本意。我以野狐丸的名誉保证,此时此刻,如果各位投降,我保证各位的生命不受威胁,而且也保证对各位给予人道的俘虏待遇。”
“就像伪巢蛇对鸟保证说,你们在我的巢里产卵吧,我绝对不会吃的。”奇狼丸讽刺道,“这个巧舌如簧的家伙,大概也没指望我们会轻易被它蛊惑了跑出去。只不过说了也没什么坏处吧。”
知道我们这边不会回应,野狐丸也终于住口不说了。
沉重的寂静笼罩了整个空间。
“觉……对不起,我真是愚蠢。我一想到超能毁灭者也会感染觉,就……”
“没关系,我明白。”觉心不在焉地低声回答,“刚才用的超能毁灭者大概是能感染恶鬼,但在恶鬼发病之前,我应该早就被它碾碎了……这样一想,我到底也算多活了一会儿吧。”
“……最后的结局还是被你说中了啊。”我转向奇狼丸,自嘲地说,“我把刺杀恶鬼的机会白白丢掉了。一定会在满腔懊悔中死去吧。”
“我们有句俗话:车轱辘话留到坟里说给蛆听。”奇狼丸的独眼还在熠熠生辉,“两位,现在放弃还为时过早。我们种族不到心脏停跳的时候,绝不肯放弃。哪怕就是停止跳动的刹那,也在寻找逆转的对策。就算所有的努力最终付诸流水,反正也没什么损失。只要活着就要继续战斗,这与其说是士兵的本分,还不如说是生物的本分。”
对于到了这时候还没有丧失斗志的奇狼丸,我只有佩服。不过佩服归佩服,它这番话在我听来也只是虚张声势、逃避现实而已。
我们已经用尽了手段,更被堵在大地深处,无路可走。接下来,还能有什么办法可想?
“奇狼丸,有件事想问你。”
觉抬起双手抱着的头。
“什么事?”
“刚才我们中了野狐丸的计。说实话,当时我在想你是不是野狐丸的内奸。”
“原来如此。发现自己上当的时候,产生这种想法也很正常吧。我也承认自己确实是被野狐丸算计了。”奇狼丸没有半分惊慌的模样,“不过,仔细想想,我根本不可能投靠野狐丸,这一点你们也明白的吧。第一,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理由背叛你们二位而去帮助那个混蛋。我现在的生存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救出我们的女王,把那混蛋碎尸万段;第二,如果我是野狐丸一伙的,你们二位恐怕早就归西了。兵分两路的时候,可以说有的是机会。说实话,要取你们的性命,就像探囊取物一样。”
“嗯,你说得有道理。”
我直视奇狼丸的眼睛。不可否认,不管看多少次,那眼睛都让我有一股寒彻心脾的感觉。
“你在我们将被恶鬼杀死的时候奋不顾身来救我们,要是再怀疑你,实在说不过去……不过,我还是有个问题不得不问你。”
“不管什么问题,我都知无不言。”
“你说你以前曾经率领部下来过东京,对吧?而且你对这里的地形确实也很熟悉。可我不明白的是,你来这儿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一定要冒着损失三分之一部下的危险,来这个可怕的地方呢?”
奇狼丸笑了起来,大嘴张到了耳根。
“原来如此。对我猜疑的根源果然是在这儿啊。这件事情我不是很想说,不过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再隐瞒什么了。”
奇狼丸站起身,侧耳细听了一会儿,又仔细嗅了嗅,确认敌方没有动静,这才继续说下去。
“我们决定探索东京地下的理由,和这一次完全相同,也是为了获得人类古代文明的遗物: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为什么?”
对我的问题,奇狼丸失笑了。
“为什么?要找武器,总不能为了收藏吧。当然是为了用。超能毁灭者的力量还有所不足,不过如果能找到核武器,或者至少能找到大量放射性物质的话,未必不能建立化鼠的霸权,将人类取而代之。”
“为什么?大黄蜂族和人类的关系不是很好吗?难道你们还是和野狐丸抱有一样的野心吗?”觉叫了起来,难以置信地。
“首先,我们的目的并不是什么野心,这一点敬请理解。所有的生命,都是为了自身的延续和繁殖的目的而诞生的。对于我们的部族来说,唯一的目的就是将部族自身延续到未来并且持续保持繁荣。所以,从防患于未然的考虑出发,我们必须预先设想所有可能的危险,准备各种对策。大黄蜂族的麾下虽然聚集了许多强有力的部族,但不管是对敌对部族还是友好部族,我们都准备了突袭乃至歼灭的计划。一旦有必要,随时都会付诸实施。”奇狼丸淡淡地继续道,“从这样的想法出发,应该也可以理解,对于我们的部族来说,人类的存在是怎样的一种不确定因素和威胁了吧?所谓的良好关系,到底是什么?是我们对人类宣誓效忠,奉上山珍海味,提供免费劳役,终于被恩赐了苟延残喘的机会。但就算这样,我们也不知道风向什么时候会突然转变。也许突然有一天就会因为一个完全不可理解的理由,整个部族就会被彻底消灭——实际上这类事情也并不鲜见。”
“所以你们就想先发制人,消灭人类?”
“如果有足够的胜算先发制人,我们会那么做的,就像这一次野狐丸做的一样。不过很遗憾,我们没能找到核武器,也没有找到别的武器,所以这个企图也就自然消失了。”
“这么说来,你们又是怎么知道核武器的?”
“我想你们应该知道,就是你们称为拟蓑白或者伪拟蓑白的图书馆终端。很久以前我们就意识到知识就是力量。所以我们一直在努力捕获更多的图书馆终端。终端原本进化出了专门针对人类的防御措施,不过最近也开始出现我们很难捕获的新类型……遗憾的是,我们部族抓到的终端都被野狐丸抢走了。现在那家伙手上至少应该有四台。”
也许正因为自己具有咒力这种压倒性的力量,反而使我们太疏于防备了。无论哪个时代,统治者的权力基础大概都是被疏忽和大意腐蚀得千疮百孔,最终走向崩溃的吧。
“我们很感谢你这么坦诚,把这一切都毫不隐瞒地告诉我们。不过,你觉得我们听了这些之后,还能信任你吗?”
“当然。正因为你们不得不信任我,我才毫无隐瞒地告诉你们。”对我的问题,奇狼丸的语气里充满理所当然,“我们既不是出于叛逆的想法而敌视人类,也不是被征服欲冲昏了头脑。我衷心期望的仅仅是我们部族的存续和繁荣。然而眼下我们部族正面临着存亡的危机,其元凶则是禁闭了我们女王的野狐丸和食虫虻族。”
奇狼丸的眼中,骤然闪过刀刃一般的寒光。
“那个混蛋才是被权力欲冲昏了头脑的怪物,丧失了我们为种族而生的本能。它借用民主主义的名义,传播危险的思想,以此掌握所有的权力,打算自己坐上独裁者的位子。”
不知是不是因为愤怒的缘故,奇狼丸的声音里混合了野兽般的声响。不过很快又低了下去,似乎是怕被敌方听到。
“我们种族虽然对人类的隶属性很强,但一直以来也被容许继承自身的独立文化和醇美风俗。但如果野狐丸的霸权得以确立,我们种族就完了。对亲生母亲实施脑白质切除术,将之作为奴隶圈养——我绝不容许这种社会的到来。”
我想起在食虫虻族看到的“猪圈”一般的凄惨光景。对于奇狼丸的话,我第一次有了超越种族的共鸣。
“……所以,不管采取什么手段,我都要击毙恶鬼,粉碎野狐丸的野心。在这一点上,我和你们各位的利害完全一致。这样说你们可以接受吗?”
“嗯,我接受。”我点点头。
“是啊,我也接受……”
觉似乎想接下去说什么,不过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在这时候,就算知道奇狼丸可以信任,状况也不会有丝毫好转。
已经走投无路了。我们所有人都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就连奇狼丸大概也不例外。野狐丸一方恐怕也是同样的看法。
但是,实际的形势恰恰相反。如果早一点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应该可以不再有任何牺牲,直接取得胜利了。
话虽如此,在这时候,又有谁能想到,实际上是我方具有压倒性的优势呢?
……有趣。
我的头脑中再次响起说话的声音。
瞬?什么意思?什么叫有趣?
为了不让觉和奇狼丸觉得奇怪,我只在头脑中发问。
奇狼丸哦。小丑牌……也许能变成大王牌。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解释一下。
我说过的。那不是恶鬼。只要想明白这一点……
瞬的声音骤然远去。
瞬。瞬!怎么了?告诉我。
……胜利了……该给你看了……在地面上……我的身影……了吗?
然后,突然间,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茫然不知所措。
“早季,怎么了?”觉似乎感到我的模样很奇怪,开口问道。
我正在想要不要坦白瞬的事情,奇狼丸低声说:“来了……恶鬼。”
我们悚然而惊,视线一齐转向入口的方向。我们藏身的小路不是直的,半路上有个大弯,我们的视线望不见隧道。
“轻轻地在走,很慢,正在慢慢靠近。还有两三米……”
恶鬼发现我们躲在这儿吗?如果他进来的话,我们真是无路可逃了。我开始集中精神,准备随时将洞窟弄塌。但这不仅仅是自杀,也是为了和恶鬼同归于尽,换句话说,这也是一种对人攻击的行为。到了最后一刹那,攻击抑制恐怕还是会捆住我的咒力吧。如果那样的话,是不是应该现在就动手?趁着还没看到恶鬼的时候……
我抬头望向洞窟顶……不行。绝望淹没了我。
把洞窟弄塌等于杀害觉,所以还是无法发动咒力。
我闭上眼睛,等待生命的终结。
但是,过了一会儿,奇狼丸像是终于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低声说:“恶鬼走过去了,大概是和野狐丸它们会合去了。”
停滞的血液仿佛又开始在全身循环。心悸愈发强烈,全身都渗出冷汗。
“恶鬼怎么走了?”觉长长出了一口气,说。
“也许是害怕我们孤注一掷,向野狐丸它们发起猛攻吧。你们二位可以用咒力转移子弹。只要活下来一位,就能把它们杀个一干二净。”奇狼丸摸着自己的下巴说,“而现在恶鬼过去与它们会合了,刚才的夹击态势变成有退路了,这是诱使我们逃走的计策呢,还是……”
“就算是陷阱也只有跳。它们可能还有别的部队正在赶来,如果现在不逃,恐怕就没机会了。”
觉准备从小路退出去。
“等等!”我叫了起来。
我明白了。瞬要说的话,我终于明白了。
那不是恶鬼。如果那孩子真是拉曼-库洛基斯症候群的患者,就像富子女士说的,我们确实没有任何办法。
但如果那孩子不是恶鬼……
“早季?”觉奇怪地看着我。
“我们有个视而不见的盲点。好几次绝佳的机会,都被我们白白放过了。”
“什么意思?”奇狼丸探出身子问。
“不过,说不定还有机会,虽然比刚才要难……但反过来看呢?将计就计的话……”
“早季,求你了,说明白一点行吗?”觉忍无可忍地叫了起来。
“很简单。击毙恶鬼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