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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妳看起来真迷人。」恶魔走上前,将两手手腕搭在伊丽莎白的肩膀上,眼睛在烛光下闪烁着红色光泽。她那非人类的美既诱人靠近又给人距离感,像是一尊冰雕。「不过话说回来,」她继续说:「人类显得迷人并非难事。你们都如此不堪一击,如此讨喜地柔软脆弱,就像小猫咪。妳何不跟我走?」

  一股晕眩而平静的熟悉感笼罩伊丽莎白。她的眼皮突然沉重地垂下,她跌入恶魔冰冷的臂弯。不过虽然她不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思绪仍然很清晰。她并不像先前那样无可自拔地屈服和信任对方。不知为何,这个恶魔的影响力并没有发挥应有的效力。

  赛拉斯上次是怎么说的?她对他有抵抗力。也许她现在也在抵抗。

  恶魔似乎没注意到有什么不对劲。她微笑着从伊丽莎白脸颊上拨开一绺头发,好像她是个娃娃。然后她牵住伊丽莎白的手,她的手在手套粗糙的蕾丝下僵硬如死尸。

  「妳真是个甜美的女孩。」她说,并牵着伊丽莎白走出音乐室,回到走廊上。

  伊丽莎白在她们经过的一面面镜子里瞥见自己的模样:水波般的宝蓝色丝布与栗色波浪秀发,自己的表情像人体模型一样空洞,走在恶魔旁边。她的恐慌被闷住,感觉很遥远,像是在她脑海深处某个隐密角落拚命搥门的入侵者。奇怪的是,她为此感到庆幸,因为缺乏恐惧让她有思考的余裕。她猜想这是艾许夸夫特的仆人萝瑞莱,她眼睛的颜色与大臣那只变色的红眼睛完全一样。但她想干嘛?她们要去哪里?

  她们手牵手,朝庄园深处走去。萝瑞莱带着她穿过一间客厅,汉纳在那里擦亮银器,脸上带着恍惚的神情,兀自哼着歌曲──听得出是萝瑞莱不久前唱的同一首歌的片段,不过稍微走音。她连看都没朝她们看一眼。

  转了几次弯后,她们来到一扇光亮的橡木门前。门底下的拼花地板闪烁着火光。萝瑞莱没敲门便径自进入,眼前是当天稍早艾许夸夫特凭空出现在所有人面前时,从中跨出来的那间书房。

  房间一侧的壁炉里烧着劈啪作响的柴火。房间另一侧有一扇拱形大窗户,朝向黑色海洋般的树木,在树木后方则是城市的万家灯火。艾许夸夫特坐在正对着门的书桌前。不只是坐着,而是低头盯着一本魔法书,两手撑在书的两侧,紧抓着书桌边缘。他的眼神没有聚焦,双臂用力到发抖。空气中充满不祥的压力。

  魔法书浮在桌子上方,书页彷佛没有重量地飘起,好像它悬浮在水里。墙边书架上的其他魔法书都不安地低语,发出窸窣窸窣的声音。

  萝瑞莱把伊丽莎白放倒在贵妃椅上。她一碰到靠垫,就变得像没有骨头似的。她的一条腿滑下来,用别扭的角度挂在贵妃椅边缘,但她没办法移动它。她感觉自己像个被剪断牵线的傀儡。

  「主人。」萝瑞莱说。

  艾许夸夫特猛吸一口气,从出神状态中渐渐清醒。他不解地盯着她们的方向,眉头皱起。然后他眨眨眼,恢复了神智。他解下斗篷盖住魔法书,把它遮挡起来。

  室内的压力恢复正常,伊丽莎白的耳朵里彷佛有个气泡啵地破掉。

  「这是做什么?史奎文纳小姐怎么了吗?」他迅速地跨了几大步穿过房间,抬起伊丽莎白的手腕,用拇指按在她的脉搏上。然后他朝萝瑞莱皱起眉头,露出困惑的表情。「妳用魔法迷惑她了,我的命令是──」

  「不要伤害她。我觉得我们该谈一谈,主人。」

  「别生气。」艾许夸夫特说。「一切都进行得相当顺利。」

  「你大可以告诉我你在计划什么的!」她的嗓音压低到用气音说话。「你邀请那么多人类来看!那些记者!」

  「亲爱的,妳也知道我偏好的行事风格。只要我把场面搞得愈是公开盛大,引人揣测的空间就愈小。」

  萝瑞莱走到窗边,将窗帘拉上。「不光是记者而已,你还把那个魔法师松恩扯进来。我不喜欢这样,他的仆人小有名气。」

  「我们不都小有名气吗?」

  「你不明白。我在异界成长的过程中,持续听说赛拉斯的故事。你能想象在我们那种地方要恶名昭彰必须具备多大的本事吗?」她用双臂搂住自己,抚着裸露的皮肤。她站在那儿盯着窗帘,彷佛仍然能看到外头的夜晚,看到城市的远程。「你不该招惹像他那种人的注意。」

  「他或许令人畏惧,但他并非无所不知。我确保我们的协助者藏身在幕后。」

  萝瑞莱没有回答。艾许夸夫特走到书房的橱柜边,从玻璃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坐在伊丽莎白面前的扶手椅上,若有所思地轻晃酒杯。

  他审视她的脸半晌,然后啜了一口酒。

  伊丽莎白眼神呆滞、百依百顺地躺在贵妃椅上,知道自己不该听到这些对话。他们讲话时的态度好像她根本不在场似的。而她开始醒悟到,有什么事非常不对劲。

  艾许夸夫特靠向椅背,把一脚脚踝跷在另一侧膝盖上,手里松松地握着酒杯。「纳森尼尔总比魔法会的其他人好。」他终于接着说下去。「如果这女孩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妳不觉得换作另一个魔法师,可能早就在她抵达铜桥市之前就施咒让她供出证据了吗?可是纳森尼尔──我知道他不会伤害她的。我得说,当他挺身而出,说他能解决那一项难题时,我着实松了口气。」他啜了口酒。「否则的话,我就得诉诸更激烈的手段了。妳也知道我多讨厌把手弄脏。」

  伊丽莎白脑袋一阵晕眩,觉得想吐。她的本能尖叫要她快跑,要她反抗,但她连动一动小指头都做不到。

  「你应该派出更多魔鬼的,主人。你应该速战速决,而不是歹戏拖棚。现在你不能杀她了,已经有太多人类牵扯进来。」

  「我的出发点,」艾许夸夫特说:「本来就不是要她的命。我只是需要有个借口把她带来这里。我们才刚开始呢,萝瑞莱。不管在夏莫萧出了什么错,我都承受不起再犯一次。绝对不能再留下活口了。」

  「那我们该把她怎么办?」萝瑞莱恶狠狠地说。

  「谁说她是证人了?她也许什么也没看见。」

  「即使真是这样,她仍然是个累赘。」

  艾许夸夫特站起身。「我知道该怎么处理她。请把她平放在地上,萝瑞莱,好像她跌倒了似的。布置得有说服力一点。然后妳去叫汉纳过来。」

  恶魔冰冷的双手擦在伊丽莎白腋下。「你真是让人恼火,主人。」她碎念。

  「啊,但正因为如此,你们恶魔才觉得我的命如此滋味无穷啊。」他举起水晶杯,将光线反射在他英俊的脸上,然后促狭地眨眨眼。「酒精愈活跃愈鲜明,葡萄酒就愈香醇。」

  伊丽莎白的一侧脸颊压在羊毛地毯上。现在她只能看到一片被壁炉红光笼罩、有图案的纤维了。思绪像秃鹰在她脑中盘旋,冷酷而无法逃离,同时萝瑞莱在调整她软若无骨的四肢。艾许夸夫特就是那个破坏者。他杀了馆长。他派出魔鬼,他是所有事的主使者,一切都感觉好不真实──包括压在她脸颊上的粗糙地毯,以及浸透她礼服的壁炉暖意。

  一股寒意盘踞在她体内深处。当天稍早,她只差几秒就告诉艾许夸夫特她所知道的事,那将注定她会有什么下场。

  萝瑞莱的脚步声远去。片刻之后,伊丽莎白的肩膀被轻轻碰了一下。她畏缩了一下──真正的畏缩,生埋反应。迷惑住她的魔法正在消退。

  「史奎文纳小姐?」艾许夸夫特柔声问道:「史奎文纳小姐,妳能听到我说话吗?」

  她此刻最想做的事,莫过于立刻跳起身来,防御自己,发出足以吵醒整栋庄园的尖叫声,但她存活的唯一希望是装儍。她用手肘撑起自己,头发像窗帘一样垂在脸旁。酸而灼热的香槟沿着她喉咙往上窜,她的胃一阵翻腾。

  「妳记得任何事吗?妳受伤了吗?让我帮妳吧。」

  「我不……」伊丽莎白摇摇头。一直低垂着脸,让艾许夸夫特扶她站起来。她在地毯上一道皱起处绊了一下。

  「当心点,妳摔得可不轻。汉纳──」门开了。「──麻烦妳送史奎文纳小姐回她房间好吗?她似乎出了点意外。」

  「噢,史奎文纳小姐!」汉纳惊呼。

  接下来是一阵忙乱的对话,大部分的内容伊丽莎白都没听见,因为惊恐使她的头像被重重敲到发麻。艾许夸夫特本来就没打算让那些魔鬼杀死她。他预期她和纳森尼尔会击退它们,也预期这件事会登上报纸。整件事都由他一手操弄,好让他有借口取消魔法会的审讯,并且将伊丽莎白带到这里,带到他的庄园,来当他的客人。来当他的囚犯。

  「对。」艾许夸夫特说:「她进到书房里来,然后就这么昏倒了──我真不知道她怎么会在庄园里四处乱走……」

  「噢,先生,我真的非常抱歉!恐怕这得怪我!我到处找她──」

  「请别太自责了。」艾许夸夫特和蔼地说。「我明天一早就找医生来。放心,史奎文纳小姐会得到最好的照顾。」

  隔天,医生用听诊器按压伊丽莎白的胸膛时,她坐在那儿盯着卧室墙上的银色装饰板条。从二十分钟前,她就一直遵照他的指示吸气吐气,让他窥视她的口腔、眼睛和耳道,并动也不动地坐着,让他戳弄她的脖子和腋窝,口中还含糊地叨念着腺体什么的。

  她在等待的时候,很坚定地抓住希望不放。艾许夸夫特并不知道她昨天晚上听见了所有事,她只需要与医生有片刻独处的时间,就能说明情况并获得帮助。但整个早上都为她忙得团团转的汉纳拒绝离开她身边。她坐在床边那张有厚实椅垫的白色双人沙发上,双手扭在一起。霍布先生站在门边,等着送医生回楼下。

  除了医生之外,伊丽莎白不能相信任何人。如果汉纳可以作为参考,这些仆人都把雇主看得比天还高。最好的情况是,她不相信伊丽莎白说的话;最坏的情况则是,她会直接去找艾许夸夫特。如果她去找他,伊丽莎白就完蛋了。

  「呣。」医生边说边移开听诊器的象牙喇叭头。他皱着眉头在笔记本上快速写了些什么。

  就算她的心跳听起来有异常,她也不意外。她几乎坐不住,昨夜也根本没睡。梳妆台镜子里的倒影显示她苍白得像鬼一样,眼睛底下有黑眼圈。

  「妳说妳是在一座图书馆里长大的。」医生接着说。「很有意思,史奎文纳小姐,妳看很多书吗?看小说?」

  「是,当然,能看多少就看多少。每个人不都一样吗?」

  「呣,正如我所料。」他又记下一条笔记。「过量阅读小说,再加上这几天下来的刺激……」

  她看不出这些事有什么重要的。「我可以私下跟你说几句话吗?」她问。

  「当然可以,史奎文纳小姐。」他回答,语气温和而从容,让她听了不由得冒火。不过至少他让汉纳和霍布先生先离开房间了。「妳想跟我说什么?」

  伊丽莎白深吸一口气,等着门咔嗒一声关紧。然后她立刻开始解释,滔滔不绝地说明细节,包括夏莫萧的空灵燃烧、前天晚上针对她的攻击行动,以及她在艾许夸夫特书房里目睹的事情。她压低音量用很有说服力的语气说话,知道汉纳可能会在门外试着偷听。「所以你应该就懂了吧?」她作出结语。「你得立刻通知某人──跟魔法会没有瓜葛的人,以防其他魔法师也是大臣的党羽。学院的任何人都可以,或甚至是女王也行。」

  从头到尾,医生都很尽责地做笔记。「我了解了。」他说,最后添了花俏的一笔。「妳从什么时候开始相信大臣是主谋?」

  「我并不是『相信』他是主谋,我知道他就是。」伊丽莎白坐直一些。「你在写什么?」她在医生潦草的笔记中看出「妄想」这个词。

  他啪地阖上笔记本。「我知道这一切对妳来说势必很可怕,不过试着不要让情绪太激动。亢奋只会让炎症恶化。」

  她儍眼。「让──什么?」

  「妳大脑的炎症,史奎文纳小姐。」他很有耐心地解释。「在爱读小说的女人身上,这种病症还满常见的。」伊丽莎白还来不及想出该怎么回应这令人困惑的陈述,他便将汉纳唤回房间,汉纳看来担心得要命。

  「请告诉大臣,我的医嘱是病患要遵守一段严格的卧床期。」他对她说:「显然这是典型的歇斯底里病例,史奎文纳小姐应该尽量不要消耗心力。一旦她脑部的肿胀消退,她的心智或许就会恢复正常。」

  「或许会恢复?」汉纳倒抽一口气。

  「我要很遗憾地说,有时候这样的病例是长期的,甚至是治不好的。据我所知,她是个弃儿,以受监护人的身分住在艾许夸夫特大臣家?容我写一封推荐信给里德盖特医院,我与那里的总医师很熟。要是史奎文纳小姐的,病情没有起色,大臣只需要寄一封信──」

  伊丽莎白气得热血沸腾。她已经听够了。这个医生就跟芬奇守护员一样,就跟艾许夸夫特一样:认为自己可以对她为所欲为,因为他刚好处于权力比较大的位置。但他错了。

  他站起身时,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力道大得让他不得不停住。他徒劳无功地试着挣脱,然后瞪大眼睛,好像第一次真正看她,嘴巴一开一合,像是受惊的鱼。她把他拉近。他敌不过她的力气,失去平衡,几乎一头栽在床上。

  「听我说。」她压低嗓音恶狠狠地说,声音小到汉纳听不见。「我不是在普通图书馆长大的,我是在一座大图书馆长大的。你可以对书本嗤之以鼻,但你这辈子从未见过一本真正的书,而你该感到幸运,因为你跟真正的书独处,连一秒钟都活不了。」她收紧手指,直到他喘气。「你一定要马上去学院,大臣说他才刚开始而已。不管他在计划什么,都有更多人会死。你懂吗?你必须……你必须……」

  医生脸色变得苍白。「史奎文纳小姐?」他催促她。

  伊丽莎白放开他,指着镜子。或者应该说,指着霍布先生的倒影──因为虽然管家站在房间外的走廊上,镜子却让人看得到他在转角处等待。只不过他不再是管家,或甚至人类了。

  「你看。」她小声说。

  霍布先生的西装是唯一没改变的特征,但现在衣服挂在一副枯瘦、佝偻、非人类的形体上。他的肤色转变为病恹恹的熏衣草色,皮肤看起来怪异地融化,一团团的肉从脸颊和下巴垂落,像是往下淌的牛油。他的耳朵末端是尖的,紫色的手长着爪子。

  最糟的是他的眼睛,它们大得不自然,又圆又白,像小碟子。它们在走廊的阴影中发光,像一对上过釉的月亮幽幽地回视着她。

  汉纳不确定地看看伊丽莎白又看看医生,然后把门整个打开。霍布先生没有反应。他默默地站着,可怕的发亮眼睛眨也不眨,其他人都瞪着他瞧。

  「看吧。」伊丽莎白小声说:「他是个恶魔。某种哥布尔,或是小妖精。」

  长长的停顿。然后,紧绷的气氛被打破了。医生清了清喉咙,跳开身子,迅速绕开床铺走向门口,好像伊丽莎白可能扑过去攻击他。好像她才是恶魔,霍布先生不是。

  「正如我刚才所说。」他对汉纳说:「请尽快把我的推荐信转交给大臣。」他把一张纸塞到她手里。「这显然是很严重的病例。里德盖特有最先进的设施……」

  管家带着他走出视线时,他看起来一点都没被霍布先生吓到。他的嗓音沿着走廊渐行渐远,颂扬着冰水浴对「心智受到扰乱者」有多大的好处。伊丽莎白惊愕地坐在床上发抖,因为她渐渐醒悟他的反应代表什么了。

  除了她之外,他们都看不到霍布先生的真实形体。

  镜子框出她孤独的身影。她在薄薄的睡袍下发抖,脸上血色尽失,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看起来十足像是医生宣告的那个病患。而她现在被困在艾许夸夫特庄园里,比起之前被囚禁在大图书馆的地牢里还要确切,任凭她的头号敌人宰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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