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那天晚上伊丽莎白没睡好,接连做着不安的梦。在梦中,她沿着西北翼阴暗的走廊前进,栅门在她上方愈来愈大,向上延伸到不可思议的高度。她靠近时,栅门吱呀一声自动打开。栅门后回旋的雾中有个站立的形体在等她,它的存在让她浑身充满深入骨髓的恐惧。每次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是什么人或什么东西,她就身子一震惊醒了。
她真希望能再和凯翠莹说话,但镜子的魔法只在每隔十二小时左右自动更新一次,因此她们必须将短暂的对话机会留给重要事项。她们不能像以前在夏莫萧时一样,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清醒地躺在黑暗中的床上,一直聊天到深夜。伊丽莎白在无计可施之下,想象自己回到她们通风良好的高塔房间,舒适地窝在她被子熟悉的重量下,安全待在图书馆厚厚的石墙后,直到她再次迷迷糊糊地睡着。
没有用。她又回到栅门前,那不祥的形体仍然在等她。这次,当栅门打开,它张开嘴尖叫。
伊丽莎白啪地睁开眼睛,脉搏变得很快。但尖叫声没有退去。尖叫声磨着她的头骨,毫不停歇地从四面八方发出回音。这声音不是来自她梦中──而是真实的。
她跳下床,系上盐弹腰带,抄起一支拨火棒,然后跌跌撞撞地跑到走廊,在那里可以听到尖叫声变得更大声了。尖叫声来自地板、天花板,甚至直接从墙壁传出来。感觉整栋房子本身开始痛苦地嗥叫。
一股空灵燃烧的气味飘向她,她的胃因恐惧而收紧。有人在施法。万一是艾许夸夫特毕竟在皇家图书馆看见她了,跟踪她回到这里。现在对纳森尼尔的房子发动攻击呢?
她想都没想就朝纳森尼尔的房间跑去。他会知道该怎么办。她沿着走廊冲,拨火棒蓄势待发,尖叫声响得她耳朵都痛了。她转了个弯,急急煞住脚步。
在月光下,墙上有什么东西湿得发亮。她跨着迟疑的脚步接近那护墙板,摸了摸墙上的东西。她抬起手,指尖闪着深红色。
墙壁在渗血。
然后她眨了一下眼睛,一切都恢复正常。尖叫声停了。她手指上的血消失了。她困惑地将拨火棒捶在身侧。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她听到走廊另一端有说话声。声音是从纳森尼尔卧室传来的。
「少爷,」赛拉斯说。「少爷,听我说,那只是个梦。」
「赛拉斯!」这沙哑而饱受折磨的嗓音势必属于纳森尼尔,不过听起来一点都不像他。「他又把他们带回来了,母亲和麦瑟米连──」
「嘘,你已经醒了。」
「他活着,他要──拜托,赛拉斯,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看到他──」
「一切都很好,少爷,我在这里,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寂静像断头台铆刀一样地落下。然后,「赛拉斯……」纳森尼尔喘着气说,彷佛他快溺毙了。「救我。」
伊丽莎白感觉好像有条绳子绑在腰部,将她往前拖。她并没有命令自己的脚移动,不过她仍出了神地朝房间靠近。
门开着,纳森尼尔穿着睡衣坐在床上,被子乱七八糟地缠在他周围,他的头发乱到狂野的地步。他的表情令人不忍卒睹,瞳孔吞没整个眼睛,眼神发直,好像看不到周遭的任何事物。他在喘气,也在发抖,他的睡衣被汗浸湿而黏在身上。赛拉斯坐在床边,侧身的角度背向伊丽莎白,一边膝盖弯起来好面向纳森尼尔。虽然现在想必已是半夜两、三点了,他仍穿着仆人制服,除了手部赤裸以外。
「把这个喝了。」他轻声说,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杯子。纳森尼尔试着握住杯子却差点弄洒,赛拉斯扶着杯子凑到他唇边,其笃定的态度显示出多年的经验。
纳森尼尔喝了。他喝完后用力闭起眼睛,颓然靠向床头板。他的脸孔扭曲,彷佛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哭出来,他的手摸索到赛拉斯的手,然后紧紧握住。
伊丽莎白突然觉得她已看够了。她退开来,沿着走廊折返。但她在转角处逗留,先是朝一个方向走,又转朝另一个方向,天人交战,彷佛她是在笼中踱步的困兽。她没办法说服自己回到床上。知道纳森尼尔处于这么强烈的痛苦中,她怎么睡得着呢?她听到这些尖叫声,听到他说的话,她是睡不着了。她想起别人对亚历斯泰尔的评语。纳森尼尔刚才做了噩梦,但那只是个噩梦,还是有更多内幕?
过了漫长的几分钟后,赛拉斯出现在走廊上,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等他。他毫不讶异地朝她点点头──他一开始就知道她在那里了。她从他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端倪。
「纳森尼尔不会有事吧?」她小声问。
「松恩少爷服了药,应该可以安稳地休息到早上。」这不算是回答了她的疑问,不过她还来不及指出来,他又接着说:「如果妳不对我家少爷提及今晚的事件,我会非常感激。他原本就担心会发生这种事。他经常做噩梦。那药水能使他遗忘。」
噢,伊丽莎白心想,感觉自己脚下的世界似乎微微地移位。「这就是他不想让我待在这里的原因吗?」
「原因很复杂──不过这确实是部分原因。在很久以前,他的噩梦就把他父亲的人类仆人都吓得离开这栋房子了。如妳所见,那些噩梦经常使他胡乱使用魔法,而他担心假以时日,他或许会以更严重的方式失控。」
「所以他把别人从身边推开。」她喃喃道,不经意地说出想法。「他不让任何人靠近。」她的目光飘向墙壁,再移回赛拉斯身上。「我不觉得困扰。我是说──我并不喜欢被尖叫声吵醒,或是看到墙上滴下血,但知道背后的原因之后,我不会因此而生气。我不害怕。」
赛拉斯打量她良久。「那么也许妳终究应该找我家少爷谈一谈。」他终于说,转过身。「跟我来,有样东西我得给妳。我很遗憾地说,我一直不公平地把持着这样东西没有交给妳。」
他带着她下楼到一间起居室──这是纳森尼尔家许多房间中的一间,她只有瞄过,但没进去过。他没点亮任何灯,因此伊丽莎白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不管怎么说,与恶魔在黑暗中独处都应该令她害怕才对,但她只有一个奇怪的念头,认为赛拉斯或许以他独有的方式处于沮丧状态,因而表现得不正常,不然他总是会记得点灯的。
她摸索着找到沙发坐下来。赛拉斯雪花石膏般的脸和手很醒目,像是无实体,彷佛他的皮肤能自己散发淡淡的白光。
有扇橱柜的门打开又关上。他站直身体,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又长又细的一个包裹,好像它随时可能自燃。
「我在街上遇到妳的前一天,这个从夏莫萧寄到。」他说,朝她递出包裹。「上头没有附字条,不过寄件人是一位哈葛洛夫师傅。」
伊丽莎白的心迅速而疼痛地猛震了一下,像是锤子敲在铁砧上。她用颤抖的双手接过包裹。它只可能是一样东西,而当她解开细绳、分开布料时,幽微如耳语的一抹月光映现在石榴石和一段清澈的剑身上。
「我不懂。」她抬头看着赛拉斯。「你为什么不早点给我呢?」
他回答时脸庞静止如大理石。「能够把恶魔逐回异界的少数东西之一,就是铁。」
她迟疑着。「而你认为我可能拿它来对付你?我想,倒也不能怪你,先前的我确实有可能这么做。更别说,它还刚好就叫屠魔者。」她无助地望着宝剑。她仍然没有摸它,她做不到,怕它会排斥她。怕它会烫伤她,好像她自己就是个恶魔。
「史奎文纳小姐,怎么了吗?」
「馆长在遗嘱中把屠魔者留给我,但我……我不确定我配得上使用它。」她胸中有股压力在堆积。「我不再知道该如何分辨是与非了。」
他冰凉带爪的双手按在她手上,轻柔地抓着她的手放在宝剑上。「不用担心,史奎文纳小姐。」他用轻声细语的嗓音说。「我能看见妳的灵魂,清楚得就像玻璃杯中的火焰。」
他们沉默地坐着一会儿。伊丽莎白想起那天在阅览室,馆长看到她在书架后面,几乎露出微笑。那时候她违反规定,但馆长并不在意,还是把屠魔者留给她。而且她也不是永远都是馆长──她有名字,艾琳娜,她也曾是个女孩,她也曾有过怀疑,曾感到不确定,曾犯错。
不知怎的,想着这些事使伊丽莎白感觉再一次失去馆长,因为她现在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艾琳娜,也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她不禁脱口发出呜咽,赛拉斯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手帕递给她,然后很有耐心地等她哭完。
又过了很久,她才有办法说话。她擦干眼泪,望着赛拉斯眨了眨眼。她突然惊觉他对自己照顾的人类真的忍受了很多事。
「既然你在人类世界不会死,」她问:「你为什么还要怕我的剑?」
一抹淡淡的笑意点亮他美丽的五官。「我不是为自己担心。如果我被驱逐,失去我将对松恩少爷构成不便。光是想象他衣柜的状态,我就心有余悸。他会用他的领巾得罪很多年轻小姐。」
她听了出乎意料而笑出来,不过这是心疼的笑,因为真相实在太悲伤了。要是赛拉斯出了什么事,纳森尼尔就真的是孤单一人了。他会失去仅存的家人。
「赛拉斯──」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勇往直前。「你能告诉我,亚历斯泰尔‧松恩到底出了什么事吗?」
「那是个令人不愉快的故事,妳确定妳想知道?」
她点头。
「好吧。」他转身走到壁炉前,凝视着她看不出什么特定的东西,除了灰烬之外。「妳还记得我告诉妳,夏绿蒂和麦瑟米连在一场意外中丧生吧?那是所有事的起点。」
伊丽莎白想起纳森尼尔刚才在楼上说的话,恐怖的可能性开始在她脑中有了轮廓。他又把他们带回来了,母亲和麦瑟米连……
「亚历斯泰尔是个仁慈的人──是个好人,请包涵由恶魔说出这种话的讽刺意味。他也是个尽心尽力的丈夫和父亲,但在那场意外后,他整个人就变了。他开始没日没夜地研究巴塔萨的魔法。年幼的松恩少爷变得很孤单,他养成习惯,躲在父亲的书房里寻求陪伴。」赛拉斯停顿了一下,像是在考虑要不要说下去。「我还是直接说重点吧。在妻子和幼子去世后两个月,亚历斯泰尔掘出他们的尸体,试图藉由死灵术让他们复活,施法地点就在这栋房子里。那场仪式并没有办法让他们起死回生──至少不会是原本的他们──但他已经伤心过度而失去理智,听不进任何道理。」
冰块在伊丽莎白血管中流动。「当你告诉我说你杀了他……」
「对。」赛拉斯小声说:「亚历斯泰尔和我两个人都心有旁骛,没注意到松恩少爷躲在窗帘后头。他整个早上都待在那里,安静得跟老鼠一样。我们明白咒语可能会夺去亚历斯泰尔的性命,因为那是可怕的黑魔法,但是当我瞥见窗帘缝隙间那双盯着我们的眼睛时,我知道咒语也会夺去他儿子的命。所以我用唯一可行的方式立刻中止仪式。松恩少爷什么都看见了:那些尸体、仪式、他父亲死于我手。现在他闭上眼睛休息时,仍然会看见。」
伊丽莎白什么也没说。这事实在太惊悚了。她受到打击的思绪跳到穿过黑瓦德的那趟旅程,想起纳森尼尔睡不着而熬夜。当时她真是什么都不懂。
「那天晚上让我们得到一个教训。」赛拉斯将目光由壁炉拉回来,再次面向她。他看起来彻底平静。「亚历斯泰尔信任我,他相信我绝对不会伤害他,所以他没有命令我不能伤害他。他的信任招致他的灭亡。」
「不,他信任你是对的。」伊丽莎白的胃扭成一团。赛拉斯怎么会不懂呢?「要是他头脑清醒,他就会希望你阻止他,不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你救了纳森尼尔的命啊!」
「而我接下来做了什么呢,史奎文纳小姐?」他问道。
「什么意思?」
「松恩少爷召唤我时,他父亲在地上尸骨未寒,我做了什么?」
她答不出来。
「我取走他的寿命。他拿二十年的寿命跟我交易,而当时的他才刚活过那个数字的一半,根本就不懂他给出的是什么,只知道他不想一个人活着。」他向前跨出一步。「而等我拿到它的时候,它的滋味会很甜美,就像他父亲,以及往回追溯三百年的那些祖先的寿命。」
伊丽莎白反射性地握紧屠魔者。二十年。「可是你……你怎么能──」
「我把他们都吞食了,史奎文纳小姐。」他又向前跨出一步。他的眼睛是两条黄色的细缝。现在他看起来不美丽了。「别在没有同情的地方寻找同情。救松恩少爷的命难道不是对我有利吗?这样我就能收取他一部分的生命纳为己有──」
赛拉斯几乎已贴在她面前。她举起屠魔者挡在他们之间,指着他的胸膛阻止他再靠近。然而他还是向前跨了第三步,剑尖戳在他肋骨上,位置就在他心脏处;如果他有心的话。皮肉烧灼的气味盈满空气。
「停止!」她叫道:「我不想伤害你,我不能。不管你做了什么,纳森尼尔都需要你。」
「对。」他轻声说,好像她总算认清了事实。「妳瞧,对我这样的生物来说,根本没有所谓的赦罪,也没有补赎。」他的眼中闪烁着痛苦。「妳可以把我打倒,然而这样的攻击也只会伤到另一个人。」
她让剑垂下。赛拉斯退后,抬起手抚向胸口。他身上似乎失去某种光而显得可怖。
「我是个恶魔。」他说。「妳也只能把我当成恶魔。」
伊丽莎白从头到脚都在发抖。她知道自己如果试着站起来,膝盖一定撑不住。但她感受到的不是恐惧。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情绪。或许是怜悯吧,不过她分不清是对谁的怜悯,也有愤怒与绝望,像风暴一样在她体内肆虐。她相信赛拉斯关心纳森尼尔,在她眼中这再明白不过了。可是他怎么能在如此关心另一个人的前提下,仍然拿走他那么多的生命呢?
二十年。如果纳森尼尔注定英年早逝──或许四十出头──那么被拿走那么多寿命,他可能只剩几年可活了。想到这里,她的胸腔就像被挤压,肺里的空气有如擦碗布里的水一样被拧出来。她再也不能直视赛拉斯的眼睛了。
她垂下眼帘时,一道金属闪光吸引她的视线。包裹的布底部有另一样物品,藏在屠魔者下面。哈葛洛夫师傅寄给她的东西不只是一把剑。她慢慢地将屠魔者放到旁边。她伸手到包裹布里面,拎出一条链子。她低头将链子套上,感觉自己那把大钥匙的重量安歇在胸前:冰冷,但不会维持太久,然后她用手指描着钥匙上的沟纹,熟悉到像是她自己的一部分,它设计成能打开全王国任何大图书馆的外门。
「赛拉斯,」她慢吞吞地说:「如果我在深夜把我们弄进皇家图书馆,你能打开通往禁制档案库的栅门吗?」
他顿了一下。「是有个办法。」
她握紧钥匙,抬头看他。「请帮我。」她内心的风暴平息了。「你取走了许多性命,现在帮我救一些性命。」
他低头望着她,恢复了美丽,像是天使从远处考虑着人类的请求。「有这么简单吗?史奎文纳小姐。」他问。
「一定是这样。」她回答。「因为这是唯一能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