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即使当所有人都就寝,大图书馆也从不入睡。伊丽莎白贴着中庭的弧形墙壁蹑手蹑脚前进,她的白色斗篷与大理石融为一体,而中庭充满各种嗓音的回声。有的魔法书在打鼾,它们的邻居则不满它们打呼太大声而发出抱怨的声音,有些魔法书窃窃私语或发笑。有一本魔法书唱着刺耳的哀歌,高亢的嗓音卓然超群,这声音升到比从繁星点点的穹顶投下来的蓝色月光更高的高度,在天空空灵地回荡,就像用水晶杯演奏的音乐。
每当有一只提灯一颠一颠地出现在视线范围,伊丽莎白就会躲起来,等那个守护员经过。皇家图书馆夜间巡逻的频率比她预期中还要高。她很嫉妒赛拉斯,他以猫的形体走在她身边。在某次特别惊险的一刻之后──那个守护员近到伊丽莎白能看见她的绿眼睛,还能数得清她外套上有几颗钮扣──赛拉斯变回人形,在她从藏身处出来之前拉住她的肩膀。
「我们继续行动之前,我得告诉妳一件事。」他喃喃道:「那些守护员身上有太多铁,我没办法影响他们。如果他们看到妳,我无法使他们转身离开并且忘记他们看到什么。」
她怀疑她知道他在暗示什么。「如果发生那种事,你会让我自己面对后果?」
他垂下头,额头上刻出隐约透露出遗憾的纹路。
「我明白了。」她小声说:「你有义务效忠的对象是纳森尼尔,不是我。」
他们继续走,伊丽莎白好奇自己靠赛拉斯这么近会不会令他不舒服。她戴着大钥匙,而且斗篷内还衬着薄薄一层铁。插在腰带上的屠魔者在她身边构成令她安心的重量。但就算他会不舒服,也只能忍耐一下了。她总不能毫无保护地走进档案库。
他们又经过好几个巡逻员,才抵达西北翼的入口。刻在拱门周围的骷髅天使朝下瞪着她,它们的眼窝是空空的洞,青铜做的头骨隐隐发亮,她想象它们转头看着她通过拱门,手臂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但它们全都没动。因为没这个必要。前方有更可怕的事物在等着她。
她和赛拉斯闪身溜过丝绒绳。雾气漫过她的靴子,舔舐她斗篷的下襬。现在这雾比白天时更浓,毫无疑问是由档案库里其中一本魔法书所散发的魔法雾气。赛拉斯又变回猫,在雾中只看得出是一团会动的气旋。他朝栅门走去。伊丽莎白逼自己不要去看那栅门有多高。梦中的景象仍历历在目,她转而将注意力集中在他们出发前赛拉斯吩咐她的事情上。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去,需要靠他们两人合作。
她把身体贴向一处壁龛,等一个守护员经过,他的提灯很阴森地在雾中飘浮。然后她从藏身处跑出来。在下一个守护员经过之前,他们大概有一分钟的空档。
赛拉斯已经站在档案库里了,他先从栅门的栏杆之间挤进去,然后变回人形。他朝上方点点头,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栅门上方,离地面大约十五呎高处,悬挂着一口铁钟。她把靴子踩在铁栅门上开始爬。
她很快就希望自己戴手套,汗湿的手心握不牢栏杆,那栏杆本来就因为雾的水气而湿滑。她花了比预估多一倍的时间才爬上栅门──久到她攀在栅门高处时,下一个巡逻员又经过了。她屏住呼吸,保持静止不动让她的肩膀痛得要命,但那个守护员并没有抬头看。他的身影在雾中淡去。
她腾出一手,从腰带的囊袋取出一团棉花和细绳。她用棉花包住钟锤,再用牙齿帮忙将它绑紧固定。她弄好之后滑下来,落在石板地上时狠狠撞了一下,震得骨头都歪了。赛拉斯再次出现在栏杆内侧。他已经脱下夹克,现在用它来保护手不碰到铁,转动栅门的门闩。栅门沿着经常上油润滑的铰链无声地打开了。
「那道栅门设计成由内侧打开。」他稍早时解释道:「这是一种保险机制,以免有人因为钥匙被抢走而被困在里头。但是当然这门上也设了机关,警告其他守护员有这种事发生了。」
他们上方的钟剧烈摇摆,但没发出任何声音。伊丽莎白动的手脚奏效了。她闪身溜进去,有觉悟最危险的部分还在后头。
有人因为钥匙被抢走,赛拉斯刚才说,不是因为他们「弄丢」钥匙,因为没有任何守护员会笨到把钥匙串乱放。
禁制档案库沿着一条长廊延伸,长廊两侧都是高耸的书架,它们从雾中升起,向上直伸入黑暗。每隔一定距离会有挂着提灯的铁柱,在中央创造一条步道。她有种不安的感觉,好像那些提灯的作用是防止来这里的人迷路。虽然这条走廊看起来是无间断地直线延伸下去。她的目光飘向书架,又赶紧拉回前方。大部分的魔法书被炼在书架上,但最危险的那些书独立展示,用基座撑起来或是锁在笼子里。她短暂看一眼的时候,瞥见一本用缝在一起的人皮当作书封的手稿,被囚禁在一个钉满尖刺的笼子里,那笼子看起来像中世纪的凌虐装置。另一本书的封面边缘绣着牙齿,页面间塞进一个铁嚼口来约束它。它们都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等着看她要做什么。
她转头要对赛拉斯说话,他却已不见人影。他凭空消失了,只留下打开的栅门。她不该讶异的,但他弃她而去还是令她很受伤。也许他是想强调上次深夜那意欲传达的讯息:他是个恶魔,不值得信任。
没关系,她告诉自己。她只需要他帮忙进到这里面,剩下的她可以自己搞定。
栅门咔嗒关上的瞬间,喃喃声便开始了。各式各样的嗓音沿着走廊窜动、爬行、蹦跳。她的皮肤像有东西在爬。她几乎能感觉到那些嗓音像一只只手,从雾里伸出来要抓她。她拉起衬着铁的兜帽盖住头,那些声音弱化成遥远、不祥的嘟哝声。
她朝走廊前进,沿着中央那条由灯光形成的步道走。大典的图书编号显示它陈列在档案库约中段的位置,现在要做的只剩下找到它、从架上取下,再循原路偷偷溜回去。最困难的部分会是在她逃出去后,要再爬上栅门把钟恢复原状。她不知道该预期大典有什么反应──是会像艾许夸夫特书房里那一本与她合作呢,还是离开皇家图书馆的一路上都反抗她。
毫无预警之下,附近的地板升起一个高而苍白的形体。伊丽莎白迅速转身,撩开斗篷握住屠魔者的剑柄。那里没有东西──只有雾中的一个涡流,和一座白色石头做成的展示基座。她刚才用眼角余光瞄到那基座,把它误认为一个人了。她暗骂自己,转回身面向前方。
而就像噩梦场景在眼前上演,艾许夸夫特大臣站在她面前。他看起来跟她上次见到他时一样,但脸色苍白,英俊的脸庞没有表情,蓝眼睛和红眼睛的视线都直接穿透她。他的金色斗篷看起来像是用灯光和雾织成的。伊丽莎白发出一声噎住的喊叫,从腰带间拔出屠魔者挥过空气。
艾许夸夫特挪动脚步远离攻击范围。极其隐约的笑意拉扯他的嘴角。她再次挥剑,他再次退开,她的剑以毫厘之差错失目标。那抹嘲弄的微笑暗指他完全知道她来这里做什么。
这一次,她毫不怀疑他会杀了她。即使有铁质作防护,她仍敌不过他的魔法。但他似乎乐于先耍弄她一番,而她可不会不战而败,只要有哪怕一丝机会可以阻止他。他们在档案库中移动,像是跳着沉默的舞蹈:伊丽莎白把雾切成缎带状,艾许夸夫特则退向书架。
结果他脚步移动得不够快,她的剑划过他。
他消散为雾气。
更多人影从阴影中浮出,朝她逼近。芬奇守护员、萝瑞莱、霍布先生,甚至还有在小巷中堵到她的那个男人──而且他并不是唯一的死人。馆长也从雾中站起来,她的鬼脸因失望而表情凝重。他们愈靠愈近,但伊丽莎白没有退后,虽然馆长的表情令她的胃部凝固。
这些人影不是真的。另一方面,召唤出它们的人──
「不管你是什么,你给我看的是我的恐惧。」她宣布,很讶异自己的嗓音听来如此稳定。「你是想困住我,对吧?」
她将屠魔者插回剑鞘,转过身。她正后方有个装饰华丽的大型展示笼,要是她刚才被那些幻影逼退,哪怕只要再一步,她就会撞上那笼子。在她意识到这件事的瞬间,那些人影便退回雾中了。
笼内有一张苍白而干枯的女人脸孔向外凝视着她,飘浮在黑暗中,近在几吋之外。或该说要不是那双眼睛被缝起来了,它是会凝视着她的。那张脸不属于一个人,至少不再属于一个人:它被缝在一本魔法书的封面上,它在伊丽莎白面前,浮升在一团回旋的水气之中。一条黑色缎带绕着魔法书在空中扭转,缎带未端扎着一根闪着寒光的银针。
「聪明的女孩。」魔法书讲话时带着气音,而且综合很多人的嗓音:男人、女人、小孩齐声说话,每个嗓音都像沙子擦过骨头一样干涩。「在我们说服《幻影书》帮我们之后,我们用那一招带走三个守护员。太可惜了,妳有一张有趣的脸。不漂亮,但很勇敢。」
这本魔法书异常地厚,装订也很厚重,里头装满──更多脸,伊丽莎白惊恐地心想,同时书背嘎吱作响、封面掀开,一页又一页的人类脸孔翻过去,发亮的以诺文字横过那些脸,有如刚烙下的烙印。最后它停在一页空白页上,用针怜爱地轻抚什么都没有的羊皮纸。
「如果妳改变心意,我们有空间给妳。」
「不了,谢谢。」伊丽莎白说,一点一点移开脚步。
「我们的针线工夫很利落,只会有一点痛……」
伊丽莎白挺起肩膀,迅速转身,留心不要撞上她先前看到的白色石头基座,它就立在离笼子只有两、三呎远的距离。基座底下有块金属牌,上头的刻字写着「幻影书,级别七」,基座顶端摆了一只像是占卜师用的水晶球的玻璃球体。从那球体中涌出大量雾气,多到她看不清球体内有什么东西。就算这本魔法书会说话,它也选择保持沉默。也许它只能藉由它的幻影来沟通。
她逼自己继续走,不要回头看,虽然她几乎能感觉到第一本魔法书的针刮着她肩胛骨之间。当她接近目录卡片上写的编号时,她放慢脚步,头向后仰。她吞了吞口水。
一把梯子向上延伸超过三层楼高隐没在昏暗中,雾气舔舐着它底部的梯阶。图书编号显示大典在最顶端,在灯光几乎照不到的位置。她鼓起勇气,将靴子踩上最低的梯阶,不理会魔法书们不怀好意的揶揄声。她开始爬,它们咔啦咔啦地摇动铁链,力道大到足以使梯子弹跳和颤动,一团团墨水从她身边飞进黑暗。
她内心有一部分预期爬到最上面后,会发现大典已不翼而飞。感觉她已走了太多路,面对过太多考验,这项任务的任何一部分都不该轻松完成。不过她终于把自己撑上最后一道梯阶时,大典带有鳞片的熟悉封面正等着她,被铁链给绕住。艾许夸夫特计划的秘密,就近在触手可及之处。
她朝铁链伸出手,然后僵住了。她的关节死锁,她的肌肉拒绝服从。她是来皇家图书馆偷书的,可是现在关键时刻近在眼前,她身体的每根纤维都出现排斥反应。一旦她跨过这条线,就没有回头路了。她想象被逮到,必须面对帕西法和威克小姐,他们两人对她都那么亲切。她的心中燃烧着羞愧的火。
「把它想成是救援任务吧!」在她们上一次透过镜子进行的短暂对话中,凯翠莹这么告诉她。「我相信大典宁可跟妳在一起,也不想落在认为它是由疯子所写的人手里。妳能想象知道某种重大秘密,却没人相信妳,是什么感觉吗?」
我能想象,伊丽莎白心想,胸中有种被扭转的感觉。对大典来说,这地方肯定和里德盖特医院一样糟。书也有心,虽然跟人类的心不同,但书也是会心碎的:她见过。魔法书拒绝打开,它们的嗓音沉默不语,或墨水褪色并像泪水一样漫流到整个页面上。
大典看起来已经几十年没人摸过了。它的铁链上有一层厚厚的灰,未受到照料的书背疏松症使它的皮革龟裂发灰。她的出现并未使它动一动,彷佛岁月已将它退化成一本普通的书。
于是就这样,她发现自己又能动了。「我是来帮你的。」她小声说。她温柔地解开它勾在书架上的铁链。其他魔法书开始鼓噪得更激烈,它们看到邻居获得自由,恶意的低喃声转为迫切的请求。但大典仍静止不动,几乎毫无生命力。她将大典连同铁链整个塞进绑在她腰带上的布袋时,它并没有反抗。
等她爬下梯子,那些魔法书已停止骚动。全然的寂静笼罩档案库。没有恶意的嗓音在耳语,没有不祥的人影由雾里现身。这寂静感觉并没有敌意,但伊丽莎白并不打算逗留。她快步经过先前那个笼子时,笼里那张苍白的脸转过来望着她。
「那家伙等很久了,」它悄声说:「大典已经好久没有遇到善意的碰触,以及开放的心灵。但我现在看出来,妳跟其他人类不一样……妳有种特殊的气质……对,真正的图书馆之子……」
伊丽莎白的脚步迟疑了。她想听魔法书要说什么,但眼前她并没有时间和书本闲聊。
她溜出栅门、将档案库抛在身后时,心中涌现松一口气与遗憾懊悔交杂的情绪。她等到一名巡逻员经过,然后爬上栅门将警钟恢复原状,臀部凸出的大典沉重地形成累赘。她转身要走时,那本魔法尝说的话在她脑中回荡。
真正的图书馆之子。它是什么意思?它怎么知道的?「眼之书」也说过她有点特别。
她朝中庭跨出一步。她还来不及跨第二步,雾中猛然伸出一只手抓住她的斗篷,它用无情的蛮力将她从走廊中央拖进她先前躲藏过的壁龛。不过那只手松开时,她并没有逃跑或是抽出屠魔者。赛拉斯站在她面前,皮肤白皙得透亮,微弯着腰躲在刻在墙上那些戴着兜帽的人物之间。
原来他并没有抛下我,她讶异地想。但他刚才跑哪儿去了呢?
她还来不及把疑问说出口,他就用一根手指抵住嘴唇。他的黄眼睛迅速瞟向走廊。
雾中有许多灯光透出,轮子嘎吱作响,某个重物正沿着走廊滚动,还伴随着脚步声。那些声响被石头和雾给扭曲而诡异地回旋着,但它们势必来自地窖的方向。伊丽莎白屏住呼吸,同时间,第一个守护员映入眼帘。她一手拎着提灯,另一手握着出鞘的宝剑,后头跟着更多守护员,总共有十二人之多。威克小姐走在靠近队伍之首,身穿靛蓝长袍的她很优雅,另外还有一个势必是皇家图书馆馆长的男人。那男人蓝色的外套上装饰着许多勋章,一头灰发披垂在肩头,掩盖住他脸上一部分残酷的伤疤。他的一手缺了两根手指,那只手搁在一把巨大阔剑的剑柄上。
「马里亚斯,你确定这样做是明智的吗?」威克小姐问。
「不确定。」男人面色凝重地回答。「但我们不能冒险。」
威克小姐皱起眉头。「如果破坏者的模式继续下去,他几乎绝对会攻击哈洛斯。我忍不住觉得我们正中他下怀。」
「就算可能是这样,奥斯特米尔也没有别的地窖能存放《亡灵编年史》了。破坏者随时都可能决定攻击皇家图书馆。要是他释放编年史,在日出之前,铜桥市每个男人、女人和小孩都别想活命。」
伊丽莎白感觉皮肤刺刺痒痒的。她并不认得这书名,但是在艾许夸夫特的晚宴上,英葛兰夫人曾提到巴塔萨‧松恩所写的一本魔法书──关于死灵术的魔法书。死灵术文本总共也就只有几本而已,他们在说的会不会就是那一本?
「哈洛斯确实是准备最齐全的地方。」威克小姐空洞地望向前方。「海德馆长怎么说?」
「海德明白自己的职责所在,他能接受如果情势所趋,他愿意捐躯。只要他的牺牲能拯救几千个人。」
轮子的呻吟和磨擦声掩盖了他们的嗓音。黑暗中浮出一个形状,像轻掠过幽灵海的黑船一样穿过雾气航行而来。那是一个笼子,一个底下有轮子的大笼子,乍看之下里头空无一物。这时灯光打进笼内,伊丽莎白才看出有个铁箱吊在中央,由笼子各个角落连出来的铁链绷紧固定住。
她的口腔变干了,一根冰冷的手指沿着她的脊椎往下滑过。在守护员之间投射在墙上的影子,并不是笼子的形状。别种东西的形状在石壁间波动,一路延伸到许多层楼高的天花板上,然后它横向弯折,漫过头顶有棱纹的拱门。带有利爪的手指在守护员上方抽搐,彷佛想要抓他们,每根爪子都和剑一样长。虽然那影子太大了,又被石材严重扭曲,以致伊丽莎白看不清它的面貌,但它的身形似乎熟悉得令人发毛。
级别十。根据他们谈论那本魔法书的口吻来判断,一定是级别十。即使以未来的守护员自许,她也从未预期会看到级别十的魔法书。更别说误打误撞地目睹移送过程──这是几百年来第一次将级别十魔法书运送到别的地方。
不久之后,全王国三本级别十魔法书都会集中在哈洛斯的地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