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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盐弹炸开来,让室内盈满闪烁的微粒,有如雪花,在月光下出乎意料地美丽,伊丽莎白尝到盐味。那些手指稍微放松,足以让她把脚踝挣脱。邪物发出沙哑的尖叫声来响应她的举动。一阵混乱的骚动之后,长满鳞片的四肢朝各个方向伸出,接着,卧室门直接从铰链上被扯下来,走廊上烛台的火光霎时流泻而入。有个弯腰驼背、耳朵很长的身影背光站在门口。又是一声尖叫,接着它绕过转角跑走。

  她抄起地上的屠魔者拔腿开追,跃过残破的木门碎片。邪物一跛一跛地沿着走廊狂奔,现在它的封面来源已变得明确,它看起来很像艾许夸夫特庄园的那些小妖精,不过它的深红色鳞片沾满灰尘且干燥脱水,兽皮上还有缝线的接缝。书虱把它的耳朵啃得破破烂烂的。它身上挂着一小块一小块的金箔,因岁月而失去光泽且粗糙。

  它来到楼梯时,以四肢往下爬行,爪子在地毯上留下抓痕。到了底部时它侧翻撞向一张桌子,使一个花瓶掉到大理石地砖上。玫瑰洒在满地的水和碎瓷片之间。从什么时候开始,门厅里有鲜花了?伊丽莎白都没注意到。

  她没管阶梯,干脆直接滑下扶手,然后跳进打斗现场,而邪物正努力在湿滑的地砖上重新站稳脚步。她举着屠魔者,慢慢靠近它。它畏缩着躲避她,将枯瘦的手拢在胸前,墨黑色的双眼浑圆而发亮。她将它堵在墙边,强压下一股怜悯。她不打算低估它的力量──毕竟它对她的门做了那种事。一只情绪激动的级别六要打败一名守护员是掉绰有余。

  「这里是在搞什么啊?」

  纳森尼尔的嗓音从走廊传来,让伊丽莎白僵住了。片刻之后,他跨入门厅的月光下,虽然时间已很晚了,他仍打扮得整整齐齐。他停住,倚在入口通道处,冷静地评估眼前的景象,好像他每天都会撞见这类混乱场面。

  她的胃有种奇怪的运动。她对他最近一次的记忆──苍白颤抖,伸手拉住赛拉斯的手──仍感觉近得可以触摸到。她既已见过他那副模样,感觉他似乎不可能再显得如此镇定自若。这么正常,好像他什么都没有改变。不过话说回来──确实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一直都对她隐藏自己的痛苦。不光是她,也包括除了赛拉斯之外的所有人,只有赛拉斯一人知晓内情。

  「史奎文纳,」他叹气。「我听到我曾祖母无价的古董花瓶砸在地上的瞬间,就该知道是妳干的好事了。」他用评估的眼神望向邪物。「这位是?妳朋友啊?」

  大典龇出满嘴利牙,并发出刺破人耳膜的尖叫声。他们头上的枝形吊灯在颤动。

  「真迷人。」纳森尼尔说。他转回头看伊丽莎白。「如果你们两个觉得还想破坏什么东西,我从好几年前就一直想摆脱克萝缇德姑姑的挂毯了。妳看到它时就会知道是它,是淡紫色的。」

  伊丽莎白张开嘴好几次,才终于说出话来。「我需要你帮忙。」

  「为何?妳看起来已经控制住状况了啊。」

  「你能把邪物变回魔法书吗?用法术?」

  「可能吧,前提是它的力量不是太强大。」纳森尼尔扬起一眉。「怎么了吗?」

  她忍着咬牙切齿的冲动。撇去做噩梦的部分不谈,他还真是让人火冒三丈。「这本魔法书是对付艾许夸夫特的重要证据。」她痛苦地承认。「这是我仅有的筹码。」

  他的两条眉毛都挑起来。「我就知道妳去皇家图书馆是有目的的。不过……偷书?真的假的,史奎文纳?」

  热血涌向她的脸颊。她握着屠魔者的手放松了。她在犯错的瞬间就意识到了──她承担不起分心的后果──但邪物快速展开行动时,她的反应迟了半秒。它将她往旁边一打,冲过她的防线。接下来她只知道自己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肺里的空气都被挤出来。

  别让它逃走,她急切地心想,要是大典逃走了,一切都完了。

  一道咒语的音节烧过空气。翠绿色光束在她上方回旋,映射在湿漉漉的地砖上,描出散落的玫瑰花瓣的轮廓。伊丽莎白边咳嗽边用一只手肘撑起自己,看到邪物被冻结在跳到一半的动作,它离窗户只有一个手掌的宽度。纳森尼尔站在它身后,伸长一只手臂,他的手臂紧绷到僵硬,脖子上的一条青筋都凸出来了。他用力到手在发抖,嘴唇默念着咒语的文字。

  慢慢地、确切地,邪物开始向内收折。它的四肢弯曲,头部低垂,带有鳞片的兽皮向内收缩。它的形体愈变愈小,接着光束消失,大典完好无缺地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在门厅回荡的重响。

  伊丽莎白小心翼翼地爬起身,纳森尼尔则弯下腰喘气。他咬牙忍住含糊不清的呻吟声,她这才意识到她对他提出的要求远超出自己想象的程度。她原本很有把握纳森尼尔能够驾驭这样的魔法──纳森尼尔可是曾经让石头活过来,还召唤风暴──可是老实说,她从未听过有邪物的状态被逆转的。如果这很容易的话,大图书馆或守护员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纳森尼尔!」她说。她朝他跨出一步,然后就倒下了。

  她眼前一片黑,血液在她耳内轰隆隆奔腾。隔着排山倒海的一波波晕眩感,她察觉到有人抱着她。她快速眨眼,世界重新填满她的视线。纳森尼尔在触碰她。他的双手滑过她的身侧和手臂,这种接触既冷淡又充满急迫感。他在检查她的身体有没有受伤。

  她不希望他停下来,她从未像这样被人触摸过。他的手在她的皮肤上留下像是彗星尾迹的印记,紧急又酥麻,她的身体渴望得到更多。有种喘不过气的疼痛填满她的胸腔,这种感觉之强烈令她难以招架。

  「妳是哪里受伤了?妳可以告诉我吗?」看她没有反应,纳森尼尔用双手捧住她的脸。「伊丽莎白!」

  她的名字以纳森尼尔的嗓音、以这种语气喊出来的声音,终于让她受到震撼而恢复理智。「我没受伤。」她说,脉搏在他的指尖底下狂跳。「我只是站起来的速度太快,我……」

  「累坏了。」他替她说完无疾而终的句子,他的灰眼珠在她脸上徘徊。「妳上次睡觉是什么时候的事?」

  三天前的晚上。她没说出口。纳森尼尔的表情已经垮了下来,他下巴有条肌肉绷紧,同时他扶她站起来,带她坐进一张椅子。他看起来很不舒服,好像他们刚才互相接触是有毒的,又或是空气正像水流下排水口一样从房间泄去。困惑敲打着伊丽莎白的脑袋内侧。随着她的晕眩消退,她的思路也跟上进度。答案变得明朗:他认为这是他的错。

  「等一下!」她抗议,但他已经走开了。

  「赛拉斯。」他说。

  赛拉斯一出现在门厅阴影中,纳森尼尔就朝他走去。伊丽莎白现在觉得没事了,只有一点头晕,但纠结的情绪在她喉咙里形成一个偌大的结,害她几乎无法呼吸。不管即将发生什么事,她都希望她能阻止它,希望能让时光倒流,希望能给自己一个机会先和纳森尼尔谈一谈。她无助地看着他倾向赛拉斯,压低音量愤怒地说话。

  「你为什么没告诉我我又做噩梦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如果我在睡着时施法术,而且屋子里还有别人在,我需要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老天啊,赛拉斯,我搞不好会弄伤她!」

  「少爷。」赛拉斯用安抚的语气说。

  「这次是什么?」纳森尼尔咄咄逼人地说下去。「墙壁滴血,还是走廊上有尸体在爬?还是我个人的最爱:喉咙被割断的父亲蹒跚走来走去的幻象?那一幕让管家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它们都是假象,少爷,没有杀伤力。」

  「别。」这个字像一记耳光似地甩出来。「你很清楚我的家族血脉中流着的魔法,你服侍过巴塔萨。」

  赛拉斯垂下头。「因此,我认为我的意见──」

  「我说了:别。别跟我争辩,别争这件事。」他带着冰冷的表情补上一句话,完全呈现出大师的气势。「这是命令。」

  赛拉斯的嘴唇抿得紧紧的。然后他面无表情地鞠了个躬。

  纳森尼尔用双手用力梳过头发,在门厅来回踱步。他回避着他们两人的视线。「史奎文纳小姐,我会帮妳另觅住处。」他说。「应该在一、两天之内可以安排妥当。目前的做法从一开始就只是暂时性的。」说完这些话,他便朝楼梯走去。

  伊丽莎白试着理解她是怎么在几秒之内,就从「伊丽莎白」变成了「史奎文纳小姐」。眼前的状况以可怕的速度脱离她的掌控,像是掉落的线轴一样散开。她察觉要是她不插手,她和纳森尼尔将成为陌生人,而她将无法使事情回到以前的状态。她颤抖地吸了一口气。

  「我不想住在别的地方!」她朝楼梯上方大叫。

  纳森尼尔多跨了一步,然后停住,背脊挺得很直。他没有转身,好像他无法承受面对她。

  「我喜欢这里。」她说,她在说话的同时,自己也因事实而讶异。「这里对我来说几乎感觉像──像家。我觉得安全。我不怕你或你的噩梦。」

  他笑了一声,那是毫无幽默感的苦笑。「妳几乎不了解我。妳没看过我能做什么,没看过我真正能做的事。等妳看到了,我想妳就会改变心意了。」

  她想到在黑瓦德的那一夜,他坐在那儿,凝视他祖先造成的结果,凝视那已有几百年历史却仍在化脓的伤口。他是在害怕那个吗──害怕巴塔萨的邪恶仍住在他体内?她的每一下心跳都好痛,像是有把刀在肋骨间滑进滑出。

  她从地上拾起一朵玫瑰,它的花瓣湿了,棘刺刺痛她的手指,它是爱和生命和美的象征,在纳森尼尔这绝望而空旷的大宅里似乎是不太可能出现的东西,不过说实话,她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用这种角度看待他家了。现在她明白这玫瑰是为她准备的。它是希望的征兆,在灰烬中奋力往上爬。

  「或许我是没看过你能做什么,」她说。「但我看过你选择做什么。」她抬头。「那不是更重要吗?」

  这提问杀得纳森尼尔措手不及。他失去平衡,赶紧抓住扶手。

  「我选择不帮妳对抗艾许夸夫特。」

  她的心一阵发痛。她望着他的肩膀,他背部的轮廓,它们如此明白地表达出他并不快乐。「现在改变心意还不算太迟。」

  纳森尼尔弯下腰,将额头抵在手臂上,沉默盈满空气。门厅弥漫空灵燃烧的气味,但在那底下有淡淡的玫瑰花香。「好吧。」他终于说道。

  喜悦冲入伊丽莎白体内,好像她吞了一大口香槟,但她不敢一下子要求太多。「那么,我可以留下来了?」

  「妳当然可以留下,妳这灾星。就算我想阻止妳,也没这个能耐。」他再次停顿。她屏着呼吸等他硬逼自己说出剩下的话。「还有,好吧,我会帮妳。不是为了什么高尚的理由。」他赶紧补充,而她的心情已经飞上天了。「我仍然认为这事没有希望。我们很可能会害自己送命。」他继续爬楼梯。「但每个人都有忍耐的极限。如果说有什么事我办不到,那就是袖手旁观妳破坏无可取代的古董。」

  伊丽莎白笑得合不拢嘴。「谢谢你!」她朝他背后喊道。

  纳森尼尔在最高的楼梯上挥挥手打发她。不过他绕过转角之前,她看到他脸上也挂着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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