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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看到正版以后,伊丽莎白不得不承认,自己当初把艾许夸夫特庄园误认为宫殿确实蠢得可以。真正的皇宫大到她从马车车窗根本看不到整栋建筑,只能目瞪口呆地从反射池看着它上下颠倒的高塔,而就连池塘也彷佛永无止境地由窗外掠过,被水面上漂浮的祈愿蜡烛点亮。

  她感觉像是进入另一个世界,将城市远远抛在后头,沿着车道行驶的那段路像魔咒一样紧抓住她──树上的仙子灯串闪烁亮光,树篱修剪成几何形状的迷宫,喷水池化成天鹅和狮子的形体,一切都笼罩在诱人的迷蒙暮色中。

  但是当马车放慢速度,加入停在大门前的一排马车时,她那种陶醉的状态像迷惑魔法一样消退了。马车像锁炼般一路延伸,绕过反射池,吐出源源不绝的宾客,他们在烛光中登上台阶。不久之后,她得说服他们所有人艾许夸夫特犯了罪。

  马车终于完全停住时,她的胃倾斜了一下。身穿代表皇宫的玫瑰色制服的仆人打开车门,伊丽莎白牵住纳森尼尔向她伸出的手,小心翼翼地蹬着她系得很紧的丝鞋跨下马车。他的手擦过盖在她礼服外的披风时,他严肃的表情有所动摇。

  「史奎文纳,」他谨慎地说。「我不想太过唐突,不过是不是──」

  「有一把剑藏在我的礼服底下?没错。」

  「了解。那它具体来说是如何──」

  「我以为你不想太过唐突。」她捏了一下他的手臂。「来吧,」她用实际上不具备的信心十足的口吻说:「我们走吧。」

  枝形吊灯透过皇宫的窗户闪耀着光芒,几乎绚烂到无法直视。他们登上阶梯时,她感觉到有好些好奇的目光投向她,每个人都急于看看纳森尼尔头一回带来参加舞会的女伴是谁。她的心重重地跳着。要是他们真的是以情侣身分出席,即将度过跳舞、欢笑和啜饮香槟的一晚,那该有多好。

  走到台阶顶端,一对男仆将他们迎入室内。她慢吞吞地放开纳森尼尔。柱子耸立,顶向弧形天花板,天花板上绘有会动的云朵和小天使。金色和奶油色相间的云朵在粉蓝色的天空上飘移,小天使则搧动他们的翅膀。走廊尽头的拱门势必通往舞会厅,入口处垂下一帘金叶。宾客们跨过幻象时发出愉快的惊呼声,然后消失在后方的房间里。

  一名仆人上前来取伊丽莎白的斗篷。她犹豫了一下,才解开将斗篷系在喉咙处的缎带,感觉丝布滑过手指,皮草与丝绒被拎起。之后,她忍着不把双臂扠在胸前。空气让她裸露的皮肤发冷,好像她褪掉一层盔甲。

  纳森尼尔瞥了她一眼,怔住了。他还没看过她穿礼服的样子。枝形吊灯在它象牙白的布料上投射出光块,使有花边的丝布焕发着一层银色光泽。胸衣上有流线形的金叶装饰,在顶端聚集形成扇形的低胸露肩领,礼服下襬也有大量金叶,漂浮在一层透明的硬纱上头。珍珠耳环在她颈边轻颤,像是小小的碎冰。

  刚才纳森尼尔在来皇宫的路上沉默不语,谁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现在他瞪大眼睛,看起来茫然失措。「伊丽莎白,」他用沙哑的嗓音说:「妳看起来……」

  「美极了。」有个男人说,赶过来与纳森尼尔握手。伊丽莎白心一沉,认出他是参加过艾许夸夫特晚宴的英葛兰大人。「见到你真好,松恩大师。我只想说,你设计的幻象真是美极了。我们听说今年受委托的人是你时,还有点预期来到这里,会发现布置主题是骷髅呢!」他对自己的笑话发出驴般的笑声。纳森尼尔绷紧下巴,但英葛兰大人没注意到。「这位漂亮的年轻小姐是谁呀?」他转向伊丽莎白,抬头看,头再抬得更高一点,因为他发现她比他高出将近一个头。

  「这位是史奎文纳小姐,亲爱的。」英葛兰夫人边说边凑到丈夫的身边。「正是报纸上提过的那位。」

  「喔,噢。」英葛兰大人以脚跟为重心向后仰。「史奎文纳小姐,我印象中妳不是被送去──唔,我好像不应该──抱歉,失陪了。」英葛兰夫人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把他拉走了。他没有怨言地顺着她,还扭回头不安地看了好几眼。

  伊丽莎白的心沉得更深。现在她仔细一看,发现四处可见谣言的踪迹。女人们停下来盯着瞧,然后向男伴窃窃私语,唇形看得出提到「医院」两个字。她和纳森尼尔走向舞会厅时,没有别人试着来向他们搭话。他们所经之处留下纷纷扰扰的八卦讨论,隐藏在戴着手套的手与彬彬有礼的笑容后头。

  「我正在毁掉你的名声,对吧?」她问,一边看着眼前的奇观。

  「别担心。」纳森尼尔说:「我已经努力毁掉我的名声很多年了,也许经过这件事,名门望族会停止试着用投石机把他们待字闺中的女儿射进我的花园围篱。这事真的发生过一次,我还得拿小铲子击退她。」

  伊丽莎白勾起嘴角,难以抗拒他厚脸皮的嘻笑。但他们接近拱门时,她的笑容退去。

  「妳想放弃计划吗?」他问。

  她摇头,试着忽略夹住她肺部的钳子。现在回头已太迟了。即使还不算太迟,即使舞会厅里充满艾许夸夫特的恶魔,她还是要贯彻计划。她没有别的选择。

  他们通过叶帘后,惊叹的情绪一时间胜过她的恐惧。他们站在一个被林间空地覆满的大房间里。一群宝蓝色蝴蝶在他们周围飞舞,像珠宝一样闪亮,忽而又快速飞向管弦乐队,散落在乐器之间。谱架上缠绕着常春藤,野花吞没了点心桌。这魔幻场景中满是穿戴丝绸、皮草和钻石的人,赞叹地笑着欣赏从枝形吊灯上飘落的树叶。

  可是再漂亮的幻象也抵不过事实:在这华丽场景中的某处,艾许夸夫特正等着他们。

  「小姐,您要来一杯酒吗?」

  伊丽莎白还没转头就知道站在她旁边的会是谁。不过她看到赛拉斯时,还是诧异得几乎跳起来:金发棕眼,身穿皇宫制服,端着一托盘的香槟杯。他看起来彻底地、无奈地像个人类。她和纳森尼尔装作挑选杯子,好为自己争取几秒钟时间。

  「谢谢你做这件事。」伊丽莎白悄声说。

  赛拉斯叹气。「我跟妳担保,要是妳一开始的提案有包含这种屈辱,我根本就不会答应。这套制服一点都不合身,而就算是对一介平民,我也不愿奉上这可憎的酒水。我无意冒犯妳,史奎文纳小姐。」

  伊丽莎白借着咳嗽来掩饰笑声。「我不觉得被冒犯。」

  恶魔是不允许进入皇宫的,但今天下午纳森尼尔来对舞会厅施法时,设法把披上幻象的赛拉斯偷渡进来。从那时起,赛拉斯就一直盯着状况。

  「艾许夸夫特大臣在房间另一头。」他继续说:「正在跟英葛兰夫人说话。我想他正准备要过来了。我会待在附近。」说完,他对他们短促地点了一下头,就重新融入人群中。

  伊丽莎白的胃扭成一团。她伸长脖子,拚命想看到艾许夸夫特的踪影,但尽管她的身高使她能看到舞会厅另一侧很远的距离,仍有太多宾客妨碍视线。

  纳森尼尔拉住她的手。「往这里走,我看到一群合适的听众了。李欧波德王子是很敏感的人──他应该会同情我们的说法。」

  他的手指与她交缠这出乎意料的触感使她的思路断线,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他正拉着她走向一群人,其中包括奇克莱特大人,所有人都对一个穿着红色军服的年轻人卑躬屈膝。

  「那就是王子吗?」

  纳森尼尔点点头。「信不信由妳,以前我很迷恋他。后来他留了那个小胡子,或是他谋杀了一只沙鼠,然后把牠黏在脸上。我实在分不出是哪种情况。」

  她讶异地瞥了他一眼。「我没发现──你的意思是──」

  「我也喜欢女生,史奎文纳。」纳森尼尔眼里闪着促狭。「两者我都喜欢。如果妳要幻想我的爱情生活,我坚持妳要想象得精确一点。」

  她皱眉。「我并没有在幻想你的爱情生活。」

  「真奇怪,这是我不熟悉的领域。通常年轻女性都巴不得将她们大脑的一大部分贡献在思考我有多么杰出上头。」

  「往你脸上泼香槟的那些女性呢?」

  「那只发生过『一次』,谢谢,而且是情有可原──」突然间,他的欢快消失了。「那不重要,他来了。记住我们练习的。」

  「纳森尼尔,」艾许夸夫特在他们背后说。「史奎文纳小姐,真高兴见到你们。」

  他的嗓音像一滴冷汗滑下伊丽莎白的脊椎。她绷紧神经,转过身去。她一对到他的视线,她在艾许夸夫特庄园的悲惨日子就猛力地砸回来。她的口腔变干,双手颤抖,都忘了他在近看之下是多么英俊──多么像故事书中的英雄,有一头金发和迷人的笑容。英葛兰夫人站在他身旁,显然希望可以尽快挖掘伊丽莎白重新露面的真相。

  有一瞬间,伊丽莎白好像回到那个庄园,被困住而没有脱逃的可能。

  人群中悄悄形成一个空间。其他宾客继续进行他们自己的对话,但伊丽莎白感觉到他们注意力带来的压力。尽管他们看似心有旁骛,其实竖耳听着每一个字。

  「妳从里德盖特医院失踪时,我们都好担心。」艾许夸夫特说。他因关切而瞇起眼睛──区区几周以前,她曾被这种关切的表情骗得团团转。「我们深怕妳在街上走失了,这城市的某些区域对单独行动的年轻女子来说是很危险的。」

  「你说得对。」纳森尼尔说。他的灰眼睛打量艾许夸夫特珍珠白的西装,并在他的手杖上暂时停留,那手杖上有跟天文台那天一样的狮鹫头握柄。「她确实遇到危险。」他继续说,轻蔑的目光切回艾许夸夫特脸上。「但事实证明,街头罪犯的恶劣程度还不及住在庄园中的罪犯一半。」

  艾许夸夫特的笑容变得冷硬。这或许是出于伊丽莎白的想象:他的表情闪现一丝犹豫,掠过一道醒悟的阴影。

  「听说妳奇迹式地康复了,史奎文纳小姐。」他转回头对着她悠悠地说。「是真的吗?」

  任何人都能给伊丽莎白洗个澡、穿上漂亮衣服、把头发梳整齐、带到皇家舞会来,即使她已经神智不清到连话都不会说。她知道艾许夸夫特就是这么希望,甚至预期的:她只不过是个会呼吸的洋娃娃,没有能力回嘴。现在将是他发现,即使他对她做了那些事,他仍没能击溃她的时刻了。这念头为她注满决心,就像烧熔的刀剑被捅入水中而嘶嘶作响。

  「我没有康复。」她说。四周响起惊呼声。「现在的我,跟你在一个几乎没跟我说过几句话的医生建议下,就判我必须关进里德盖特医院那时的我,完全一样。唯一的奇迹是我活下来了。」

  艾许夸夫特张嘴想回应,但她打断他。

  「把那地方称为医院真是可耻。」她想起茉西悲伤的脸,知道她不是唯一一个长久以来无法发声的女孩。「那里的管理者里奇护士长接受有钱常客的金钱,让他们虐待病患取乐。或至少她原本这么做,不过今天早上她已经向有关当局自首了。」这是赛拉斯的功劳;他在清晨时分返家,对贫民区的肮脏抱怨连连。

  奇克莱特大人声如洪钟的嗓音把她吓得差点跳起来。「我说啊,艾许夸夫特大臣,那间医院不是有接受你的资金吗?」

  「我绝对会仔细调查一番。」艾许夸夫特的笑容愈来愈勉强,眼神也失去原本亲切的暖意。「请注意,这些声称来自于──」

  「你预期将从她身上获利的年轻女子?」纳森尼尔发问,凶狠的口吻吓了伊丽莎白一跳。「毕竟里奇护士长拿出一些文件,将你跟这桩阴谋连在一起。还是说你希望史奎文纳小姐消失,另有更迫切的理由?大臣。也许你可以为我们开示一番。」

  「我什么都记得,艾许夸夫特。」她轻声接口。「你对我做的所有事,在书房的那些午后,你用在我身上的咒语,那些魔鬼。」

  震惊向外扩散。「我的天啊,」有人喃喃道:「她刚才说『魔鬼』吗?」

  艾许夸夫特不再假装微笑了。「这些主张太荒谬了。大家别忘了,可怜的史奎文纳小姐被格医师诊断患有歇斯底里症,她深受极度的焦虑折磨,还有妄想。」

  「我不认为魔鬼是我想象出来的。」伊丽莎白说。「报纸上有写。」

  人群中有人发出了紧张的笑声。大家看看她,又看看纳森尼尔,再看回艾许夸夫特身上。气氛变了。

  伊丽莎白屏住呼吸。纳森尼尔接下来的台词,他们已练习了上百遍。

  「如果你真的没什么好隐瞒的,」他慢慢地说,目光盯住艾许夸夫特。「我相信我们都很想听听,你为什么这么急着让大图书馆调查案的证人无法开口。到现在,看起来几乎像是你不想让破坏者被找到。」

  周遭一片死寂,每个人都等他回答。在这新降临的寂静中,奇克莱特大人正在用他显然自以为是说悄悄话的音量,向李欧波德王子传达信息。「是的,里德盖特医院,就是那一间。相当令人不安的指控……」

  管弦乐队忽然奏起小提琴,艾许夸夫特抽搐了一下。有几个人退后一步远离他。英葛兰夫人抓住丈夫的手臂大步走开,她那竹竿般僵硬的姿势表明她不想跟这出乎意料的丑闻扯上半点关系。

  「不好意思。」艾许夸夫特简促地说,向每个人露出近似于平素微笑的勉强笑容。「我在别处还有事要处理。」然后他转身大步离开。

  所有人都张大嘴看着他离开。宾客分开来让他通过。人们把头凑在一起,珠宝闪闪发亮,刚才发生的事像野火传遍整间舞会厅。惊恐的眼神投向艾许夸夫特的背影。除了伊丽莎白和纳森尼尔,没有任何人注意有个皇宫仆人把托盘放到一旁,并且在片刻后尾随艾许夸夫特走出门外。

  枝形吊灯的光芒盈满伊丽莎白的视线,她香槟杯里的气泡在玻璃上发出哔剥声,每一颗气泡都是她指尖底下的微小爆炸。突然间,舞会厅变得太亮,太吵,太多人,所有人都转朝她的方向。

  「史奎文纳小姐?」有个陌生男人的脸在她面前游移。她的听觉出现奇怪的波动,而他介绍自己是魔法会的官员。「妳是否能发表一份声明──」

  「明天再说。」纳森尼尔打岔。他用专注的眼神打量伊丽莎白。当他挽起她的手臂,她感到一股巨大的感激。「我们去安静一点的地方。」他说。

  她的记忆似乎出现了断层。前一刻他才引导她穿过人群,下一刻他已在走廊扶着她,让她攀在他身上,而她的肺好像在造反,每一口费力的吸气都像被人揍了一拳撞向肋骨。她的视野边缘有一大堆黑点。

  「已经结束了,呼吸就好,呼吸就好,伊丽莎白。」

  她将额头抵在他肩膀上,用力闭上眼睛。她察觉自己抓着他的力道大到应该会弄痛他,但她无法使自己松手。她感觉自己挂在高塔边缘,一松手就会坠落。「对不起。」她抽噎地说。

  「没关系。」

  「我不──我不知道为什么──」

  「没关系。」他又说一次。他停顿一下,补上一句。「遇到可怕的事情后,有时候预见好事即将发生,也同样令人害怕。」

  她不知道他们在那儿站了多久。最后,她的颤抖缓和下来,她再次睁开眼睛,发现他们站在有一排窗户和画作的走廊上。除了走廊尽头一名端着托盘经过的仆人之外,放眼望去没有别人。舞会厅传来远远的音乐旋律。

  「你怎么会知道该怎么做?」她哑声说,转回头看着纳森尼尔。

  他的表情高深莫测。「我有经验。我父亲去世后,有好几个月的时间,我只要一踏出房子,就会有类似的症状发作。」

  她吸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仍揪着他的外套,便强迫自己松开手指。「我很遗憾。」

  「我说了没关系。」

  「我是说我为你感到遗憾。我很遗憾你得经历那种事。」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推开布幕,从最近的窗户往外看。「几分钟前,艾许夸夫特坐上他的马车──他匆匆离开。现在有一辆魔法会的马车也在发动。看来我们甚至不需要赛拉斯出马。」

  伊丽莎白多吸了几口气稳住自己,小心翼翼地接受他们的胜利。她的计划成功了。刚才发生的事是真的。「你看到大家的表情了吗?我觉得他们真的……」她停住。「纳森尼尔?」

  他靠在墙上稳住自己,用力眨着眼。她正准备问他还好吗,他就把酒杯往窗台上一放,香槟从杯口泼了出来。她没碰自己的酒,也不知她的酒跑到哪里去了,不过显然他比较大意。现在她仔细一看,发现他扩张的瞳孔很黑。他脸色发红,领巾凌乱。

  「纳森尼尔……」

  「跟我来好吗?」他迅速地问,好像担心她会说什么。「我想让妳看一样东西。」

  她犹豫着,胸口发紧。「那艾许夸夫特怎么办?」

  「我猜我们可能不用再担心他了,今晚不用,也许今晚过后也不用。」他低下头,下巴有条肌肉在抽动。「我只是想说我们──」

  伊丽莎白迅速醒悟过来,让她一阵晕眩。如果大众对艾许夸夫特起疑,一切都会改变,而且很快就会改变。以后不会再有在纳森尼尔书房共度的夜晚,两颗头凑在一起,在炉火边共进晚餐。她将必须面对她的未来,而她的未来里可能没有他。

  「好。」趁他还来不及改变心意,她赶紧牵起他的手。她远远地发现音乐转为甜美而忧伤。她像是灵魂出窍一般,看着他用自己的外套裹住她,动作非常谨慎,然后带着她走出位于走廊尽头的玻璃门。

  夜风吹凉了她火热的脸颊,他们沿着步道走向花园,脚步声嘎吱作响。附近有一座喷泉发出哗啦哗啦的水声。高耸的树篱围绕着他们,带有已过盛开期的花朵忧愁的余香,纳森尼尔的手臂为她的腰际带来暖意。她在走廊上发作之后,感觉晕沉、迷蒙又奇异,他们之间未说出口的话像一股重量把她往下拖。

  最后他们来到一道几乎被树篱掩盖的栅门前。纳森尼尔找到门闩,开门让两人入内。

  伊丽莎白屏住呼吸。在这个秘密地点,夏天还没有失去掌控力。上百种或深或浅的珍珠白和嫣红色玫瑰在此盛放,令人晕眩的浓香淹没文雅的步道。在这座封闭式花园的尽头伫立着一座白色大理石建成的凉亭,在月光下闪着光芒,其露台爬满了藤蔓。他们挽着手臂向前走,从垂着花朵的藤架底下经过,地上的铺石覆着一层花瓣地毯。

  「你怎么发现这里的?」伊丽莎白问,他们爬上凉亭的台阶。她觉得它随时都会在她脚下消失,像是幻象。

  「我小时候,我父母会带我来这里。我还以为它是一座古代城堡的遗迹。麦瑟米连和我会一玩玩上好几小时。」他顿住。「后来我再也没回来过。我弟弟……他现在应该已经十四岁了。」

  两人沉默下来。他们已爬到台阶顶端。越过一道缠绕着盛开白玫瑰的栏杆,可以眺望整座花园,往回看到皇宫。皇宫的窗户像镶在石头戒台上的钻石一样闪亮,高塔则被星辰框住。他们离得太远,伊丽莎白猜不出在那么多光亮之中,舞会厅在什么位置:那是另一个世界,充满音乐和舞蹈和笑声。

  伤痛使她喉咙紧缩。她望着纳森尼尔,他白皙的五官也同样遥远。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跨越他们之间的鸿沟。她难以忍受离开他这个念头,就像其他所有人一样离开他,除了赛拉斯之外,但赛拉斯的服务是用如此可怕的代价换来的。这种痛苦像音乐一样在她体内演奏,每个音符都是一个伤口。

  「对不起。」纳森尼尔说:「我带妳来不是为了聊我的家人的。」

  「不。」她摇头。「拜托,绝对不要为了这件事向我道歉。」

  「这话题一点都不适合庆祝的场合。」

  她看出他在向内退缩,准备把自己封闭起来。「你跟巴塔萨不一样。」她冲口而出,意识到这可能是她说这句话的唯一机会。「你应该知道吧?」

  他的脸扭曲。她一时间以为他要笑,结果他说:「有件关于我的事妳应该要知道。我父亲开始研究那种仪式时,我完全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而我根本没有想阻止他。我希望那会有用,我希望小麦和我母亲回来。为了让他们回来,我什么邪恶的事都干得出来。」

  「当时你才十二岁。」她轻声说。

  「已经大到能分辨是非了。」他终于看向她,眼神冷峻。「我父亲是个好人,他一辈子都很好,除了最后。」他的表情在说:所以我还有什么希望?

  「你很好,纳森尼尔。」她轻声说,伸手抚着他的脸颊。「你是好人。」

  在她的抚触之下,他全身掠过一阵轻颤。他望着她的表情好像他快溺水了,好像是她推他下水的,而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伊丽莎白。」他说,她的名字像一句哀恳从他口中挤出来。

  她的心跳暂停。他的眼睛就像隆冬的河流一样黑暗而汹涌,而且离得非常近。她感觉好像自己站在断崖上,如果她往前倾,就会坠落。她会坠落,并且跟他一同溺水,她将永远无法再浮出水面呼吸空气。

  她倾向他,感觉他做了同样的动作。她脑中天旋地转。没有任何事能为她做好迎接这个的心理准备:她竟会在玫瑰的围绕下,沐浴在月光中体验初吻,对象是能召唤风暴并命令天使展开翅膀的男孩。简直像在做梦。她做好准备迎接冲击与下坠,准备让内心的痛苦得到抒解,那种痛苦已经把她的灵魂撑到快要断裂的程度了。

  他们的嘴唇擦过彼此,梦幻般柔软,只是最轻微的接触,比玫瑰的甜香更令人迷醉。「你没有香槟味。」她迷迷糊糊地、好奇地说:「我以为你会有香槟味。」

  这次他确实笑出来。她感觉到一股气流拂过脸颊。

  「我一口都没喝呀,我觉得最好别喝。」

  「可是──」她退开身看着他。先前在走廊上是她出现幻觉吗?那时候他突然失去平衡,看起来神情恍惚,在那之前,他看向窗外并且说……

  她手臂上的汗毛竖起来。

  「怎么了吗?」纳森尼尔问。

  「我不知道。」她环顾四周。「既然你不想谈你的家人,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我……」他皱起眉头。「怪了,我不太能……」

  他不知道。他不记得。因为不是他决定带她来这里的──做决定的另有其人。她撩起裙子抽出屠魔者,迅速转身面向凉亭的其他区域。

  阴影中,有人开始鼓掌。

  「妳比我预期中更快发现真相,史奎文纳小姐。」艾许夸夫特边说边跨入月光下,摆出鼓掌到一半的姿势。

  伊丽莎白几乎无法呼吸。「你在他身上施咒。」她低声说。屠魔者在她手中颤抖。

  「好了,没必要跟我对抗了。」艾许夸夫特说。「我把你们两个带过来,只是为了做一桩简单的交易。」

  他伸手到自己背后,用力一拽。铁链敲在大理石上发出清脆声响,同时一个瘦弱的身躯趴跌在他脚边。起初伊丽莎白无法理解她看到什么:白色长发,披散在石地上。美丽的脸庞痛苦地扭曲,硫磺色的双眼低垂。

  「把那女孩交给我。」艾许夸夫特对纳森尼尔说:「我就把你的恶魔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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