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投标日
「不准跟任何人讲话，莫莉安。」这大概是她父亲当天早晨第一百次低声说这句话了，他大步跨过镇政大楼的石阶，莫莉安费力跟上。「妳会跟我一起坐在台上，让大家都看得到妳，懂了吗?不准搞出任何……事情，不准弄断别人的腰，也不准……不准招来一大群黄蜂，不准弄倒梯子，不准……」
「召唤鲨鱼攻击?」莫莉安替他想了一个。
柯维斯倏地转身面对她，一张脸气得紫红。「妳以为这很好笑吗?镇政大楼每个人都会看着妳的一举一动，妳做的每件事都会连累我，妳是故意要毁掉我的事业吗?」
「不是，」莫莉安说，抹去几点柯维斯盛怒之下喷出的唾沫。「不会是故意的。」
莫莉安来过镇政大楼几次，通常都是因为父亲的满意度跌到谷底，需要让大众看看家人的支持。镇政大楼是豺狐镇上最重要的建筑，两旁立着石柱，伫立在巨大铁造钟楼的阴影之中，显得十分阴冷。虽然莫莉安通常会避看那座钟楼，不过钟楼其实比镇政大楼有趣多了。
「天色钟楼」上不是寻常的钟，钟面既没有指针，也没有标示时间的线条，就只是一面圆形玻璃，里头是一片纯净的天空，颜色会随着一个世代的流逝而变化──晨曦日是微带粉色的轻浅晨光，沐日期是鲜亮的金黄色，日稀期是闪闪发光的夕阳橙，黄昏期是黯淡、逐渐转暗的蓝色。
今天，一如今年的每一天，钟楼显示现在是黄昏期。莫莉安明白，这意味着再过不久，天色时钟便会迈入周期的第五阶段，转变为最后一种颜色：代表夕暮日的墨黑天空，几点星光洒落其间。届时，就是这个世代的最后一天。
不过，那天还要再过一年才会来临。莫莉安摇摇头，把关于夕暮日的思绪甩掉，跟随父亲走上阶梯。
回音在镇政大楼的大厅中回荡，这里通常气氛肃穆，此时却洋溢兴奋的气息。几百名来自豺狐镇各地的孩子齐聚一堂，身穿最好的衣服，男孩梳着油头，女孩绑着马尾，有的饰以缎带，有的搭配帽子，每个人都挺直背脊，坐在一排排座位上。众人前方是冬海共和国总统熟悉的凝视，他的画像神色严正，挂在共和国的每一户人家、每一间店铺、每一个政府机关，随时监看，阴魂不散。
莫莉安和柯维斯走上台，在讲台后的位子落座，此时喧闹声转为窸窣的交谈，不论莫莉安把目光转向何处，都有人瞇起眼睛回望她。
柯维斯一手搭在她肩上，摆出一副尴尬、不自然的慈爱神态，几名当地记者拍起照片。绝对会上头条，莫莉安心想──一个是噩运缠身的女儿，一个是即将陷入哀悼的父亲，一对彻头彻尾的人间悲剧。她努力表现出特别凄恻的样子，但是眼前闪光不断，做起来并不容易。
待众人充满胜利气势地唱完冬海共和国国歌(向前!向上!再前进!万岁!)，柯维斯说了一段极为无聊的开场致词，接着各校校长、绅商名流全来凑一脚说上几句。最后，豺狐镇镇长终于捧出一个平滑光亮的木箱，预备开始宣读投标，莫莉安登时坐正，内心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期待。
「『丝域芭蕾舞蹈团的宏诺拉‧萨维夫人』，」他念出从木箱抽出的第一封信，「『希望投标茉莉‧詹金斯。』」
第三排传出一声喜孜孜的尖叫，茉莉‧詹金斯从座位上跳起，冲到台上，行了个屈膝礼，收下装着投标信的信封。
「很棒，詹金斯小姐，请在典礼结束后去大厅后面找工作人员，他们会带妳去面试的房间。」
镇长说完，抽出另一个信封。「『毒木军校的雅各布‧杰克利少校，希望投标麦克‧沙林布。』」
麦克上前收下投标信，亲友在一旁喝采。
「『嘶尼格蛇类百货的所有人兼经营者亨利‧嘶尼格先生，希望投标艾丽斯‧卡特，邀请她成为爬虫业的学徒』……我的天，太有意思了!」
投标过程继续进行了将近一小时，大厅中的孩子全都紧张不已，看着镇长一一抽出木箱中的信，每宣读一封，得到投标的孩子和父母便发出欢呼，其余的人则一致失望叹息。
莫莉安开始坐不住了。说实在，投标日的新鲜感已经没那么强烈，她本来以为会更刺激的。她没有料到的是，当她眼望一个接一个孩子领走信封，内心竟缓缓升起一阵嫉妒，不停啮咬，使得她胸口隐隐生疼。每个信封里面，都装着莫莉安无缘的大好前程。艾薇的话在她脑中回响：妳不会是以为可能有人投标妳吧?真是的。
想起艾薇的笑声，莫莉安感到一股热气直冲脸庞，突然迫切想要逃离闷热的大厅，却只得拚命压下这股冲动。
前排猛地欢声雷动，柯里‧约翰逊获得冬海学院的金妮弗‧欧莱利夫人投标，冬海学院位于首都，是由政府出资的名校。欧莱利夫人是今天第二位投标约翰逊的人，首位投标者来自丰饶邦某间地质机构，丰饶邦盛产各类宝石，是共和国最富裕的一邦。
「不得了，不得了。」镇长拍着大肚子说，柯里接过第二个信封，高举过头挥动，台下的亲友更大声叫好。「双重投标!真是一件大事，豺狐镇好几年没出过双重投标了。非常棒，孩子，非常棒，你可要慎重考虑。接下来……啊，有一位匿名人士想要投标……投标……」
镇长打住话头，瞄了一眼贵宾席，又低头看手中的信。他清了清喉咙：「投标莫莉安‧黑鸦小姐。」
大厅陷入寂静。莫莉安眨了眨眼。
她幻听了吗?不对，柯维斯作势站起，怒视镇长，镇长无奈地耸了耸肩。
「黑鸦小姐?」他挥手示意莫莉安上前。
观众席的人纷纷开始交头接耳，宛如一群受到惊动而振翅起飞的鸟。
一定弄错了，莫莉安心想，得到投标的一定是别人。
她扫视坐在底下的一排排学生，只见他们有些蹙着眉头，有些伸手对她指指点点。镇政大楼的大厅怎么突然变大了?好像也变亮了?宛如有道聚光灯直直打在她头上。
镇长再次伸手招呼她，神色半是惶恐，半是不耐。莫莉安深吸一口气，强迫双腿站起，往前迈出几步，一步步都在室内发出极为响亮的回音。她颤抖着手接下信封，抬头看镇长，预期他大笑出声，劈手夺回信封：这不是给妳的!但镇长只是看着她，眉间因担忧而刻下一道深深的皱纹。
莫莉安的心脏怦怦狂跳，翻过信封，见到信封上用华丽的草写写着──真的是她的名字，莫莉安‧黑鸦小姐。这真的是给她的。尽管大厅的气氛愈发紧张，莫莉安内心却如释重负，努力压住笑意。
「很棒，黑鸦小姐，」镇长勉强挤出微笑，「请回座，典礼结束之后去大厅后面找工作人员。」
「葛瑞格……」柯维斯以警告的口吻说，镇长又耸耸肩。
「柯维斯，这是传统，」他悄声说，「何况……也是法律规定的。」
典礼继续进行，莫莉安依然处于震惊状态，默然归座。她不敢打开信封看。她父亲坐姿僵硬，每隔几秒便瞥向米白色的信封，彷佛想要从她手中一把抢走，一把火烧个干净。保险起见，莫莉安将信封收进裙子口袋，紧紧捏住，观看另外八个孩子上台领取信封，暗自盼望典礼很快就会结束。虽然镇长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照常主持典礼，竭力让气氛保持轻松，她仍旧感觉得到几百双眼睛盯着她看。
「狄韦罗女子学校……从来没听过!……的艾迪丝‧艾瑟夫人，希望投标……标……」镇长的声音慢慢减弱，从口袋掏出手帕，抹去额头的汗珠。「投标莫莉安‧黑鸦小姐。」
这一次，全场观众不约而同倒抽一口气，莫莉安有如置身梦境，往前走，领取第二封投标信。她看也不看信封上是否真的写了自己的名字，就把散发甜香的粉色信封放进口袋，和另一封收在一起。
几分钟后，镇长第三次喊出莫莉安的名字，她冲上前领走信封(投标者是哈猛军校的范‧雷文霍克中校)，以最快速度赶回座位，目不斜视地紧盯自己的鞋子，试着忽略心中扑腾不已的情绪，彷佛体内有一群蝴蝶在开派对，让她费尽力气才忍住不要笑开。
第三排有个男人站起身喊道：「但她是诅咒之子啊!这不对吧!」他妻子拉住他的手臂，想叫他闭嘴，可是他不肯。「三重投标?从来没听过这种事!」观众席传出一阵附和。
莫莉安的喜悦宛如快熄灭的灯，开始动摇。那男人说得没错，她被诅咒了，一个诅咒之子得到三重投标，又能怎么样?她没办法接受投标的。
镇长举起双手，示意众人安静。「这位先生，请容我们继续进行，否则大家都得在这里耗一整天。请各位稍安勿躁，等典礼结束，我会好好了解这个非比寻常的状况。」
如果镇长希望典礼回复平静，他想必要失望了，因为他抽出的下一个信封写道：
「『朱比特‧诺斯希望投标』……天啊，我不信。『投标莫莉安‧黑鸦小姐』。」
镇政大楼的大厅顿时陷入混乱，孩子与家长全跳起来大吵大嚷，脸色有的涨红、有的发紫，纷纷严正要求给个交代：这等乱七八糟的事究竟是什么道理!四重投标!双重投标已经是异乎寻常，三重投标可谓极度罕见，竟然还来个四重投标?根本前所未闻!
接下来还剩十二个信封，镇长以最快速度一一念完，每当他确认信封上不是莫莉安的名字，他那张冒汗的脸便大大松一口气。终于，他的手在木盒底部摸了一圈，再伸出来时什么也没有。
「刚才是最后一封了，」镇长说，感激涕零地闭上双眼，声音微颤：「请……请获得投标的同学移动到大厅后方，然后，嗯，工作人员会带你去面试室，呃，让你跟未来的赞助人见个面。至于其他人……我相信你们都是……你们知道的。这不代表你们很差劲，呃，或是……嗯。」他含糊地挥了挥手，众人会意过来，起身离席。
***
柯维斯强硬宣称要采取行动，要提出控告，要把镇长给撤换掉──但镇长坚持按照规定走，假如莫莉安愿意，绝对要让她跟投标者会面。
莫莉安非常愿意。
当然，莫莉安心底明白，她不可能接受任何一个人的投标。其实，她很肯定，一旦这几位神秘陌生人发现投标对象是个诅咒之子，一定会立刻取消投标，八成还会快马加鞭落荒而逃。可是，莫莉安觉得，起码要跟他们见个面，否则就太失礼了，毕竟他们大老远跑过来。
莫莉安在脑海中演练说词：很对不起，但我在诅咒之子名单上面，到了夕暮日就会死，谢谢你拨空参与投标。
嗯，有礼貌又直截了当。
她被带到一个房间，四面墙干净光裸，室内只有一张桌子，桌子两端各一张椅子。感觉有点像审问室……莫莉安想，某方面来说，的确是审问用的。之所以要让赞助人和孩子见面，就是要给孩子尽量提问，赞助人必须全部如实回答，这是少数几件她从父亲无聊的投标日演讲中学到的事。
莫莉安提醒自己，她也没什么问题可以问。她在脑中坚定地重复：谢谢你拨空参与投标。
一名男子坐在椅子上，低声哼着小曲。他有一头蓬松的棕发，身穿灰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他用苍白瘦削的手指把眼镜往鼻梁上推，平静地微笑，等待莫莉安坐定。
「黑鸦小姐，我是琼斯先生，谢谢妳来见我。」男子语气轻柔，语句简短利落，嗓音听起来有点熟悉。「我代替老板前来，他希望邀请妳做学徒。」
莫莉安准备好的说词顿时跌出脑海，内心又冒出扑腾的感觉，一只怀抱希望的蝴蝶悄悄钻出蝶蛹。「做什么……的学徒?」
琼斯先生浅笑，富有感情的深色眼眸四周浮现细纹。「进入史奎尔企业学习。」
「史奎尔企业?」莫莉安皱起眉，「所以你的老板是……」
「是的，就是埃兹拉‧史奎尔，也就是共和国最有权势的人。」他垂下眼眸：「应该说是第二有权有势，仅次于总统。」
莫莉安猛地想起她在哪听过这个声音，他就是新闻广播上，那位开记者会谈幻奇之力短缺危机的人。
琼斯先生完全符合她的想象：气质严肃，有条有理，穿着有品味。他白皙的手指像蜘蛛一样细长，双手交握，摆在面前，肤色浅到近乎透明。他年纪不轻，但也称不上老，全身上下一丝不苟，细心打理过的外表干净整齐，唯一突出的是他左眼上方有道白色伤疤，把眉毛一分为二，太阳穴附近还有一绺白发。他连动作都显得精准刻意，似乎不愿为任何不必要的举动浪费力气，看来是个非常自制的人。
莫莉安瞇起眼睛，「共和国第二有权有势的人为什么要我当学徒?」
「史奎尔先生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不是我能妄自猜测的。」琼斯先生暂时松开双手，扶正眼镜。「我只是他的助理，他想要什么，我就去做什么。黑鸦小姐，目前，他想要妳成为他的学生……兼继承人。」
「继承人?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希望未来由妳接手史奎尔企业，妳会比梦想中的更加富裕、握有权力，领导世界上规模最大、影响力最强、获利最多的企业。」
莫莉安眨眨眼：「我在家连舔个信封都不行。」
琼斯先生似乎觉得很好笑，「我想妳在史奎尔企业也舔不到信封。」
「那我过去要做什么?」莫莉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问。她试着回想先前准备好的说词，什么跟诅咒有关的……谢谢你拨空参与……
「黑鸦小姐，妳将学习经营一座企业帝国，世上最有能力的人会亲自教导妳。史奎尔先生非常聪明，才华出众，他会倾囊相授，把他从未教过别人的事传授给妳。」
「他连你都不教?」
琼斯先生轻笑：「要他教我更是不可能。等妳学徒期满，史奎尔企业上上下下都将交给妳，采矿、工程、制造、科技部门，整个共和国超过十万名员工，全任妳差遣。」
莫莉安睁大双眼。
「往后，在这个国度，每一户人家、每一个人民都将欠妳人情，大众将仰赖妳生存，由妳提供温暖、电力、食物、娱乐，他们每一个需求、每一个想望……都必须依靠幻奇之力。唯有史奎尔企业的大善人会供应幻奇之力，也就是妳。」
他的声音渐趋柔和，近乎耳语，莫莉安不禁倾身向前。
「埃兹拉‧史奎尔是这个国家最了不起的英雄，」他继续说：「不只是英雄，更是仁慈和善的神，是百姓安居乐业的原因，是世上唯一能够收集、分配、控制幻奇之力的人，我们的国家多亏他才能运作。」
此时，他的眼眸闪现一道如痴如狂的诡谲光辉，一边嘴角勾起奇特的浅笑。莫莉安忍不住向后缩，暗自好奇琼斯先生是不是太爱埃兹拉‧史奎尔?或是很怕他?也或许是想要变成他?说不定三者兼有。
「黑鸦小姐，想象看看，」他细语道：「想象看看，像他一样如此受人爱戴、受人敬重、受人需要，会是什么感觉。如果妳努力学习，遵从史奎尔先生的教导……总有一天，这一切都是妳的。」
她可以想象。她的确想象过，不下数百次，假如大家不怕她，而是喜欢她，那该有多好?假如看见她走进房间，大家不是吓一大跳，而是报以微笑，那该有多好?这是她最喜欢的白日梦。
但是，那不过就是白日梦罢了──莫莉安一面告诉自己，一面甩掉脑中如蛛网般蔓生的思绪。白日梦就是白日梦。她坐直身体，深呼吸一口气，用意志力命令嗓音不要发抖。
「琼斯先生，我不能接受，我在诅咒之子的名单里面，我会……我会在……嗯，你知道的。谢……谢谢你拨空参与……」
「打开来看。」琼斯先生说，头朝她手中的信封一点。
「里面是什么?」
「契约。」
莫莉安疑惑地摇摇头，「什……什么?」
「这是标准程序，」他微微耸肩，「获得他人赞助学业的孩子都必须签一份契约，并请一位父母或监护人签名。」
好吧，那更不用妄想了，莫莉安心想。「我父亲绝对不可能签名。」
「这交给我们烦恼就好。」他从大衣口袋掏出一枝银笔，放在桌上。「妳只需要签名，史奎尔先生会打点好其他的事。」
「你不明白，我不能──」
「黑鸦小姐，我非常明白。」琼斯先生定睛凝视着她，深色眼眸极为犀利。「此外，妳不必担心诅咒或夕暮日。只要妳跟随埃兹拉‧史奎尔，从今而后，妳什么也不必担心。」
「可是──」
「签名吧。」他朝银笔点了点头，「只要签名，我能保证：总有一天，妳可以随意买下或卖掉任何让妳不开心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琼斯先生那双流露光采的眼睛，以及那副看似蕴藏秘密的沉静笑容，令莫莉安禁不住相信，他会和史奎尔先生共同打造她从前不敢奢望的未来。
她伸手拿笔，接着又迟疑。还有一个问题在她内心翻搅，那也是最最重要的疑问。她抬头看着琼斯先生。
「为什么是我?」
一阵响亮的敲门声，门板倏地推开，镇长慌忙快步走进来。
「黑鸦小姐，万分抱歉，」他用手帕按住额头，西装上到处都是汗渍，为数不多的头发全竖了起来。「看来有人对妳做了非常过分的恶作剧，我们都被骗了。」
「恶……恶作剧?」
柯维斯跟在他身后大步踏入房间，嘴唇抿成直线：「妳在这啊，我们走。」他抓住莫莉安的手臂，拉着她走出房间，她坐的椅子被弄翻，「喀啦」倒地。
「妳那些投标者全都没来。」镇长跟着来到走廊，气喘吁吁，「都怪我，我早该发现的，一下是什么哈猛军校，一下是什么狄韦罗女子……根本没人听过，全是捏造的。」他看看莫莉安，再看看柯维斯，又看看莫莉安。「亲爱的柯维斯，非常抱歉让你遇到这种事，你不会怪我吧?」
柯维斯对镇长怒哼一声。
「等等……」莫莉安开口。
「妳不懂吗?」她父亲用冰冷、愤怒的语气说，劈手夺走她的信封。「我成了一个笑话，有人以为这样做很好笑，简直是屈辱!竟然发生在我自己的辖区内!」
莫莉安皱眉，「你是说我的投标者……」
镇长绞着手：「根本不存在，所以一个人都没来，抱歉让妳等这么久。」
「可是，我刚刚就想跟你们说，其中一个人有来啊，琼斯先生代替──」莫莉安冲回面试室，说到一半又乍然中断。
他那张椅子是空的，没有笔，没有契约，他就这样凭空消失了。莫莉安面对空荡荡的房间，目瞪口呆。琼斯先生在他们争论的时候悄悄离开了吗?难道他改变心意了?还是，他只不过是来捉弄她的?
她恍然领悟真相，犹如腹部被重踢了一脚。
这当然只是恶作剧。全共和国最有权有势的商人，为什么要指定她当学徒，甚至是继承人?光想就知道这太荒谬了。一波羞惭之情席卷莫莉安，令她双颊发红。她怎么这么好骗?
「真是闹够了。」柯维斯说，把信封全数撕得粉碎。莫莉安心酸地眼望纸片飘然落地，宛若纷纷飞雪。
***
闪烁光泽的黑色马车载着莫莉安和她父亲驶离镇政大楼，柯维斯一言不发，注意力已经转向皮箱中必备的文件，善加把握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工作，好似今天早上的不幸插曲从未发生。
莫莉安目送洋溢兴奋之情的孩子和家长鱼贯离开镇政大楼，走到街上，一边交谈，一边挥动投标信。一阵尖锐的妒意猛然袭来。
没有关系，她告诉自己，拚命眨眼，泪水让眼眶热热的。没什么大不了的，没关系。
一路上，行人不见减少，反倒有越来越多人聚集，最终迫使马车彻底停驶。许多人一面快步挤过马车，走向镇政大楼，一面抬头盯着天空。
「劳理，」柯维斯斥道，猛敲马车天花板，吸引车夫的注意力。「怎么停在这里?快叫那些人走开。」
「我试过了，总理，可是──」
「来了!」有人大喊，「就要到了!」人群报以一阵欢呼。莫莉安伸长颈子，想看清到底发生什么事。有人当街拥抱──不是投标日的那些孩子，而是每一个人，大家都吹着口哨，大叫大喊，摘下帽子往天空抛。
「他们为什么……」莫莉安开口，随即打住，侧耳倾听。「怎么会有钟声?」
柯维斯带着奇特的神情注视她，文件自他手中滑下，四散在马车地板上。他推开门，跳出马车，莫莉安跟了出去，抬头一望，这才看清大家是往什么方向跑。
是钟楼。
天色时钟正在变化，莫莉安凝视代表傍晚的昏暗淡蓝越来越深，化为湛蓝，又变成深蓝，最终转为不可思议的浓黑，有如一个挂在空中的墨水瓶，也像是一个即将吞噬世界的黑洞。
那阵钟声，是在宣告夕暮日来临。
***
当夜，莫莉安躺在一片黑暗之中，辗转难眠。
钟声直响到午夜，接着骤然停止，随后陷入窒息般的沉静。钟声是警讯，也是信号，昭告天下，夕暮日即将来临……不过，到了午夜，就不再需要钟声了。夕暮日已然降临，这个世代的最后一日就此开始。
莫莉安明白，她应该感到害怕、难过、担忧……她也的确有这些感觉，可是她最强烈的感觉，是愤怒。
她被骗了。这个世代理应有十二年，大家都是这么说的，柯维斯、奶奶、莫莉安的历任个案负责人、新闻上的年代学家都是这么说的。十二年的人生本来就已经够短，遑论才十一年?
天色时钟转为黑色之后，那一票专家争先恐后地说他们怀疑很久了，说他们一早就看出征兆，说他们正打算公开宣布：他们认为，今年冬天，将是本世代的最后一季。
管他的，那些专家说，看来这个世代就是只有十一年啰。是人都会犯错，差一年又没差多少。
差得可多了，拜托!
祝我生日快乐，莫莉安惨兮兮地心想。填充兔子玩偶爱默特正躺在她的臂弯里，从她有记忆以来，爱默特每晚都睡在这个位置。她用力抱紧爱默特，试着入睡。
这时，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非常细微，几乎听不见，宛若细语呢喃或一阵微风。她打开床头灯，光线盈满整个房间。
房内空荡荡的。莫莉安心跳加速，跳下床，先是环顾四周，再察看床底，然后猛地打开衣柜──什么也没有。
不对。并不是什么也没有。
有个什么。
黑色木地板上，躺着一个小小的白色长方形东西。不知是谁从门缝底下塞给她一个信封。她捡起信封，把门打开一条缝隙，偷瞄外面走廊。没有人在。
信封上，有人以黑色浓墨潦草写下：
来自幻奇学会的朱比特‧诺斯，
希望投标莫莉安‧黑鸦小姐。第二次。
「幻奇学会。」莫莉安悄声念道。
她撕开信封，抽出两张纸，其中一张是信，另一张是契约。契约是用打字的，看起来非常正式，底下已经有两个签名，第一栏「赞助人」上方签了大而杂乱的朱比特‧诺斯，第二栏「父母或监护人」上方的签名，她却完全认不出来，也看不出是在写什么，只知道绝不是她父亲的字迹。
第三栏「备选生」空着，尚待填写。
莫莉安满腔困惑，开始读信。
亲爱的黑鸦小姐：
恭喜!一位本会成员选定您做为幻奇学会成员备选生。
请注意，这不代表您必定能够入会。幻奇学会成员名额极为有限，每年皆有数百位备选生期盼成为会员，并竞争入会资格。
假如您有意加入学会，请于随信附上的契约签名，交还赞助人，期限为十一年之冬最后一日。入会考验将于春季开始。
愿您试运昌隆。
祝好
自由邦，永无境(注3)
傲步院
坤宁长老
信纸最下方，有段看似匆忙写就的潦草黑色笔迹，简短却令人激动：
做好准备
──J‧N‧
注3永无境(Nevermoor)，谐音nevermore一词，应是致敬美国诗人爱伦‧坡(Edgar Allan Poe)的名作〈乌鸦〉(The Rav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