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烟影猎手
穿过疏林，越过山顶，一抹不成形的黑影正逼近黑鸦宅邸。
在莫莉安眼中，它看起来像一团蝗虫或一群蝙蝠，可是飞行高度太低、发出来的声音太响亮，不可能是这两种动物。随着黑影接近，马蹄声愈发震耳，在一片黑幕之中，闪着几百颗如火的红光，越来越亮。
本来毫无章法的一团东西逐渐汇聚成形，数颗头、数张脸、数条腿从黑影中长出，莫莉安的心猝然往下坠。那些闪亮的红光原来不是亮光，而是眼睛──人的眼睛，马的眼睛，猎犬的眼睛。
它们不像各自拥有独立肉体的活物，比较像是共享一条生命的影子。它们是毫无光亮存在的纯粹黑暗，行动起来，却彷佛拥有明确的目的。
也就是狩猎。
莫莉安喘不过气来，胸口费力地一胀一缩，努力把足够的空气好好吸进肺部。「那是什么?」
「没时间了，」朱比特说：「先逃再说。」
可是莫莉安的双脚有如在地板生了根，完全无法从窗户前挪开。朱比特抓住她的肩膀，直视她的双眼。
「先不要怕，记得吗?」他边说边轻摇莫莉安一下，「晚点再怕。」
朱比特领着莫莉安走出餐厅，踏进走廊，她在门口停下脚步。
「等等!那他们呢?」她回头看着黑鸦一家，他们依然围在窗帘布旁，对那几百个涌向宅邸的黑影猎人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我们不能就这样走──」
「他们不会有事的，猎手碰不到他们，我保证，快点走吧。」
「可是──」
朱比特拉着她往前走，「猎手要狩猎的是妳，莫莉安，要是妳想救家人，就离妳家远一点，逃得远远的。」
「那我们干么上楼?」
朱比特没回答。等他们抵达三楼，朱比特冲向最近的一扇窗户，猛力推开，探出头去：「这里可以，准备好了吗?我们要对准天窗跳。」
莫莉安从窗户望出去，眼前是一架她此生见过最诡异的机器。
她父亲身为邦总理，多年来，曾有各式各样的运输工具被派来接他。虽然柯维斯偏好用老派的马车当作每日代步工具，不过冬海党偶尔会派来昂贵的轿车，那些车通常有着黑色窗户，机械引擎隆隆作响;有一回，甚至派来有专人驾驶的飞船，必须得到特殊许可才能在屋顶降落，邻居全围过来看热闹、拍照。
可是，就莫莉安所知，柯维斯从未搭过这种东西。它有个反射光泽的黄铜座舱，伸出八只细瘦长腿，足足有三层楼那么高，宛如一只巨大的机械蜘蛛。邻居看到这个会怎么想啊?莫莉安瞠目结舌地想。
「我停得不够近，」朱比特说：「所以我们跳的时候得用力一点。」
跳?他不是叫莫莉安从三层楼高的窗户跳出去吧?
朱比特爬上窗台，调整姿势，直到身体大部分位于窗外，随后朝莫莉安伸出手：「数到三，好吗?」
「不，」她摇头，从窗边向后退，「不好，一点也不好。」
「莫莉安，我很欣赏妳自我保护的本能，真的，但我想妳现在要是回头看，妳的本能会叫妳从窗户往外跳。」
莫莉安回头看。
楼梯顶端站着一只如狼的猎犬，距离近得非常不妙，它红眼发亮，露出一口牙齿，发出低嚎。在它背后，其他猎犬缓步踏上最后几阶阶梯，数量少说有一打，说不定还更多。这群猎犬相互推挤，抢夺位置，喀喀咬动凶猛的下颔，逼近在窗前动弹不得的莫莉安。
「不──不怕。」她低语，浑身上下的细胞却异口同声回应：要怕。
「数到三，」朱比特握住莫莉安的手，拉她爬上窗台，「一……」
另一只猎犬登上楼梯平台，然后又一只，每只都拥有相同的黄色尖牙、火红眼睛，以及像烟一样打着旋、黑如沥青的皮毛。它们的低鸣声震动地板，直传到莫莉安脚趾。
「二……」
她往后退，一脚踩空，手忙脚乱地寻求朱比特搀扶，他双手环住莫莉安的胸口，莫莉安感觉到他向后靠，连带抓着莫莉安一起往后。猎犬扑向莫莉安。
「三!」
她向下坠落，刺骨的寒风在她耳际拍打。一声玻璃碎裂的巨响，他们重重落在巨大黄铜蜘蛛的内部，朱比特用双臂紧紧环住莫莉安，减缓了冲击的力道。往上一看，猎犬从窗户前消失了。
「好痛，」朱比特呻吟，「我明天一定会很后悔。妳下去。」
他翻过身，莫莉安滚到地上，一块玻璃碎片刺进她的掌根，她疼得忍不住一缩。
「它们去哪了?」
「不知道，但它们很快就会回来。抓好了。」朱比特说，跑向机器前方的控制台，动手拉起操纵杆。引擎启动，发出轰鸣，蜘蛛往前晃去，震得莫莉安整张脸撞上墙壁，腹部涌起一阵反胃感。「刚发动的时候都会很晃，要停下来的时候也会，可是不用担心，中间的路程会像绸缎一样滑顺。通常啦。好吧，其实要看情况。」
莫莉安撞进拥挤的驾驶舱，死命抓住一张老旧皮椅的椅背，朱比特就坐在这张椅子上。她挑出手上的玻璃碎片扔掉，用裙子抹掉血。「刚刚那些是什么?」
「烟影猎手。」蜘蛛蹒跚地远离黑鸦宅邸，朱比特回头凝望，面色阴沉。
「烟影……」莫莉安猛地摀住嘴，努力忍住，免得把晚餐吐在朱比特的控制台上，弄脏亮晶晶的按钮跟操纵杆，万一吐在朱比特的后脑勺就更惨了。她觉得自己好似乘着一艘小船，在波涛汹涌的汪洋中漂荡。「它们来找我干么?」
可是朱比特没心思听她说话，忙着同时控制方向、换档，以及避免摔倒。「去副驾驶座绑好安全带。」他说，头往左边一点，那里有张看起来很破烂的座椅，莫莉安费了点力气才把自己拉过去，将安全带拉过胸前扣上。「准备好了吗?抓紧。」
蜘蛛跨出颠簸的大步，爬过黑鸦宅邸的大门。前方就是树林，然而朱比特转换方向，往豺狐镇镇中心迈过去。踏上平坦的道路，机械蜘蛛的动作转趋平稳，速度也随着下坡渐渐加快。
有人提早放烟火庆祝，豺狐镇沉浸在火光和爆炸声中。一群民众聚集起来，观赏被照耀成五颜六色的夜，莫莉安头一次见到帝国路上挤了这么多人。
这架八足机械快步越过镇中心，绕过人群的边缘。朱比特抓的时机非常准，空中的奇景完美地掩护他们逃离烟影猎手，所有人都抬头注视天空，耳中只听见口哨和烟火轰隆声。
「不是应该出镇比较好吗?为什么要到镇上?」莫莉安问。
「我们要抄快捷方式。」朱比特说。
他笔直开往镇政大楼，机械蜘蛛把腿伸直，到达最高的高度，金属关节叽呀作响，小心翼翼穿过人群，宛如踮着脚尖走路。
「这个是什么?」莫莉安问：「这个像蜘蛛的东西?」
「不要这么失礼地喊她『像蜘蛛的东西』，」朱比特瞪她一眼。「她是『蛛形运输机』，也是世界上最精密的机器。」
一束特别响亮的烟火在夜空中碎裂，残留花朵形状的烟雾做为爆炸的证明，人群发出欢欣的喝采。
「她是不是很美?她叫做『八度姑娘』。全世界只有两架蛛形运输机，她是其中一架，我认识发明它的人。能不能帮我拉那个蓝色的操纵杆?不是，另外一个，对，那个。」
蛛形运输机在一阵晃动后停下，朱比特皱起眉头，站起来奔到座舱后端，表情焦躁地从圆弧玻璃墙向外望。
「怎么了吗?」
「当然，像这种有意思的机器已经退流行了，」他继续说，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但我绝对不会抛下亲爱的八度姑娘，她太可靠了。像那些气垫船啊、汽车啊，是很时髦很炫没错，不过就像我常讲的──汽车没法跨过山头，气垫在水底也派不上用场。可是八度姑娘几乎哪里都能去，像现在这种时刻，就很有用。看来，我们被逼进了绝路。」
他回到控制台，伸手从天花板拉下一个屏幕，上面分割成四个画面，每个画面都是从蛛形运输机的不同角度往外照的景象。
烟影猎手追上来了，骑着马的猎人带领麾下的猎犬，从四面八方包围上来。
「在这种时刻，她到底哪里有用?」莫莉安心脏狂跳，心想：没救了，被困住了，一切都完了。「这里又没有山头跟水底!」
「是没有山头，的确，」朱比特若有所思地说：「不过有……那个。」
莫莉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目光落在钟楼上。
「蜘蛛有个非凡的特色，」他边说边坐进驾驶座，扣上安全带，「就是牠很会爬。莫莉安‧黑鸦，系好安全带，不管妳要做什么，绝对不要闭上眼睛。」
「闭上眼睛会怎么样?」
「就看不到好玩的事啦。」
莫莉安刚检查完安全带，蛛形运输机便猛然往后倾，让她往椅背上一撞。两只细瘦的金属长腿攀住镇政大楼的屋檐，把整个座舱给拉起来，越抬越高，靠近天色时钟看似深不见底的漆黑钟面。
「这里是不太理想，不过以紧急通道来说，倒也不是我用过最烂的。」
她完全听不懂朱比特在说什么。「去哪里的通道?」
「妳等等就会知道。」
莫莉安回头，透过圆弧玻璃墙往外望，看见距离数十公尺的地面在底下摇晃。更糟的是，巨大的黑影猎人全跳下马，沿着钟楼往上爬。
「它们就在后面!」莫莉安喊道。
他们抵达钟楼楼顶，此时烟火秀恰好来到最高潮，红、金、蓝、紫等颜色竞相炸开，点亮夜幕。
「我们要回家了，莫莉安‧黑鸦。」
蛛形运输机把一只长腿伸进时钟──玻璃竟然没破，连一条裂痕都没有。另一条腿跟着伸进去，轻轻在时钟表面掀起涟漪，犹如一颗石子掉进一片又黑又深的湖，看得莫莉安目瞪口呆。今晚已经发生许多不可思议的事，现在又添一桩。
她回过头，猎人已经非常接近，如果它们有呼吸，铁定会在八度姑娘的圆弧玻璃墙上呼出雾气。它们伸出骨瘦如柴的手，彷佛要把莫莉安从后窗拉出去，使她坠落而死。她想紧紧闭上眼，却挪不开目光。
蛛形运输机最后一次往上推，随后向前倾，跌进时钟表面，不断打旋，带着莫莉安前往未知之域。
烟火爆炸声消失，世界陷入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