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欢迎来到永无境
首年之春
他们「蹦」一声落地。从蛛形运输机往外看，四周围绕浓浓白雾，寂然无声，毫无动静，就像豺狐镇广场上的骚乱凭空消失。莫莉安一阵晕眩。
这，是不是代表她终于迎来死亡?他们是不是已经死了，来到「更美好的地方」?莫莉安留意一下全身感受，觉得应该不太可能：她持续耳鸣，恶心反胃，手掌上的割伤依然刺痛，凝结了一道血迹。她透过窗户，望进白雾。外面没有「崇高的存在」张开双臂等待，也没有天使的化身用歌声欢迎他们，不管这是哪里，总之绝对不是「更美好的地方」。
但也绝对不是豺狐镇，莫莉安想。
她听见一声微弱的呻吟，转头看见朱比特带着痛苦的表情撑起身，从驾驶座站起。「对不起，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顺畅，妳还好吧?」
「应该还好。」莫莉安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左右环顾，努力把烟影猎手从脑海中赶出去。「这是哪里?为什么雾这么浓?」
朱比特翻了个白眼：「是不是很夸张?这是边境管制系统。」他语带抱歉地说，犹如这句话就说明了一切。
莫莉安张口，正想问那是什么意思，只听一阵夹杂滋滋声的嗡鸣响起，在八度姑娘的墙内回响。
「请报上名字，说明所属组织。」一个颇为官腔的洪亮声音说道，从莫莉安看不见的扩音器传出，响彻四面八方。
朱比特从控制台捡起一个银色小装置，对着它说：「是，哈啰!这里是朱比特‧诺斯队长，隶属探险者联盟、永无境旅店业协会;以及莫莉安‧黑鸦小姐，隶属……还没有什么协会。目前啦。」他对莫莉安眨了个眼，莫莉安回以紧张的微笑。
周遭响起机器运转的沙沙声。窗户外，白雾中浮现一个大过朱比特整颗头的巨眼，后面连接着一根长长的机械臂。巨眼对他们眨了几下，自左看到右，从上看到下，检查座舱内每个角落。
「两位是从自由邦的第七域过来，通过弗洛伊恩山通道入境，是吗?」看不见形体的声音响亮地说，莫莉安不禁一抖。
「是的。」朱比特对着银色小麦克风说。
「您前往第七域之前，是否获得出入境许可?」
「是的，我拿学术外交签证。」朱比特清了清喉咙，对莫莉安投来警告的眼神。「黑鸦小姐则是第七域巴克莱镇的公民。」
黑鸦小姐从来没听过第七域的巴克莱镇，莫莉安心想。
她着迷地望着朱比特，焦虑也逐渐水涨船高。弗洛伊恩山通道?学术外交签证?全是胡说八道。她的心跳震耳欲聋，大声得整个蛛形运输机都听得见，可是朱比特依然从容不迫，友善而沉着地回答边境警察的问题，撒谎完全不打草稿。
「她是否有进入首域的许可?」
「当然，」朱比特毫不迟疑地接话，「是留学居住签证。」
「请提供证明文件。」
「文件?」朱比特的自信动摇了一瞬。「对，当然，文件。我忘了……要文件……等等，我一定有……什么……」
莫莉安屏住呼吸，只见朱比特在控制台各个区域慌忙摸索，终于搜出一包吃光的巧克力棒包装纸和一张用过的卫生纸。接着，朱比特一面平和地对莫莉安微笑，一面把包装纸跟卫生纸贴在玻璃上，供巨眼检视。他看起来真的疯了。
随之而来的静默越拉越长。莫莉安做好心理准备，迎接警报、鸣笛、全副武装破门而入的警察……
麦克风传出一段噪声与嗡鸣，另一头的嗓音状似受不了地长叹一声，悄悄说道：「我说真的，你好歹装得像一点……」
「对不起啦，我只找得到这个!」朱比特同样用气音回答，注视着巨眼，忏悔地耸了耸肩。
终于，那声音响亮地说道：「准许通行。」
「太美妙了。」朱比特坐回破旧的皮椅，系上安全带，莫莉安也吐出屏住很久的呼吸。「祝好，菲尔。」
「喔老天啊，」扩音器传出一个闷闷的声响，然后是一串尖锐的回音，像是对方把麦克风一扔。之后，那嗓音小声道：「诺斯，我告诉过你，我值勤的时候不要直接叫我的名字。」
「抱歉，替我向玛西打个招呼。」
「下星期来吃个晚餐，自己跟玛西打招呼。」
「没问题，哒啦!」朱比特将银色麦克风卡回麦克风架，转向莫莉安。
「欢迎来到永无境。」
白雾散去，露出一座巨型石拱廊，银色大门光辉闪烁，宛如炉子上蒸腾的热气。
永无境，莫莉安在心中翻来覆去地咀嚼这三个字。在此之前，她只见过这个名称一次，就是在幻奇学会寄来的投标信上，当时，这个名词对她而言不具任何意义，不过是一串胡说八道。
「永无境。」她悄声自言自语。
她喜欢这三个字念起来的声音，像是一个秘密，一个专属于她的词汇。
朱比特再度发动八度姑娘，念出其中一面屏幕上显示的通知。「本地时间：贵族第三世代，首年之春，新年第一天晨曦日，清晨六点十三分。天气：微凉，天色晴朗。城市整体氛围：乐观，惺忪，微醺。」
大门叽呀一声敞开，蛛形运输机颤抖着迈出步伐，进入城市。莫莉安深吸一口气，她从来不曾离开豺狐镇，对于门后的一切毫无心理准备。
在豺狐镇，所有事物都干净、有条理又……普通。每栋房子整齐划一地排成一列列，洁净笔直的街道上，是许多外观相仿的砖房，栋栋相连。豺狐镇上第一个小区建立于一百五十年前，此后，镇上其他行政区即使不是完全仿照第一个小区的建筑风格，至少也是颇为类似。从上空俯瞰豺狐镇，大概会以为整个镇是由一名悲观厌世的建筑师一手设计。
但永无境跟豺狐镇毫无相似之处。
控制台上的屏幕显示了永无境的地图，朱比特指着说：「我们在南边。」蛛形运输机降低高度，快步跨过街道，不时避开三三两两的行人。天色尚未明朗，一路上大致很安静。
幽暗的街道上，零星散落着前晚庆祝夕暮日的痕迹。有些气球和丝带落在院子里，或是缠在街灯上;一早出来工作的清洁人员拾起路边的瓶子，装进巨大的金属垃圾桶。在黎明前的微蓝天光中，仍有一些人在外流连庆祝，包括几个刚走出酒吧的年轻男人，他们步履踉跄，口中哼着旋律微带忧愁的《晨曦曲》。
「喔，亲爱朋友，别显疲态──」
「驾船驶过时间之海──皮特，你唱太低了，那是──不对，不要唱了，音要再高一点──」
「新世代在对岸相迎──」
「一如过往的旧世代──不对，音是这样──结尾是往下，不是往上──」
八度姑娘迅速越过鹅卵石小径，越过窄巷，越过开阔的大道。有些路干干净净、传统老派，有些则花俏招摇、热闹繁忙。他们漂过一个叫做「朱若河上的欧登」的地区，这里有如正在逐渐沉没，街道都是水路，人们撑着小船，穿过氤氲弥漫的雾气而行。
不管莫莉安往哪瞧，都能看到绵延起伏的绿色公园，以及小巧的教堂花园、墓园、庭院、喷泉、雕像……这些景色大多沐浴在路灯的暖黄光芒中，偶尔也被还没放完的疏落烟火给照亮。
她离开座位，从一扇窗挪到另一扇窗，脸紧贴着玻璃，想看清一切。真希望手上有台相机……真希望立刻从蛛形运输机跳下去，奔过底下那一条条街!
「帮我看一下屏幕，」朱比特说，操控八度姑娘走过一团杂乱纠结的巷子，点头示意。「几点日出?」
「上面写说……六点三十六分。」
「我们要迟到了。小八，速度快点。」朱比特喃喃说道，蛛形运输机的引擎运转声变得更响。
「这是哪里?」莫莉安问。
朱比特笑了：「妳刚才睡着了吗?这是永无境啊，亲爱的。」
「对，可是永无境在哪里?」
「在自由邦。」
莫莉安皱起眉头，「自由邦是哪个邦?」共和国有四大邦：南光邦、丰饶邦、远东歌邦，当然还有大狼田邦，不过莫莉安从未踏足大狼田邦之外的地区。
「就是这个邦，」朱比特控制八度姑娘转进旁边的一条街。「自由邦就是自由邦，也是真正自由的一邦。我们是第五个邦，妳的家庭老师一定没告诉妳有这个地方，因为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严格说来，我们并不属于共和国。」他对莫莉安挑动眉毛，「没收到邀请的人就进不来。」
「所以烟影猎手才会留在钟楼吗?」莫莉安回到副驾驶座，「因为他们没有收到邀请?」
「对，」他顿了一下，「基本上是。」
莫莉安细细端详他的表情。「他们……有办法跟过来吗?」
「妳很安全，莫莉安，」他的目光定定锁在前方的路上，「我保证。」
莫莉安的兴奋之情稍稍减退。她才刚亲眼见证朱比特发挥高超的技巧，对边境警察鬼话连篇，她也留意到，朱比特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可是，在这个奇异的夜，太多事情令人想不通了，她脑里的疑问汇聚成一团回旋的风暴，只能在每个问题飞掠而过之际，努力试着抓住。
「我是怎么……我是说，」莫莉安眨着眼，「我不懂，我本来会在夕暮日死掉的。」
「错，确切来说，妳本来会在夕暮日的午夜死掉。」他猛踩煞车，等一只猫过马路，随后又用力踩油门加速。莫莉安紧紧抓住椅子两边的扶手，手指都发白了。「但是，这次夕暮日没有午夜，至少妳没有经历到午夜，因为永无境的时间比豺狐镇快九个小时，所以妳直接跳过午夜，从豺狐镇的时区跳到另一个时区。妳就这样骗过了死神，干得好。会不会饿?」
莫莉安摇摇头。「烟影猎手──为什么要追我们?」
「烟影猎手不是在追我们，是在追妳。而且，他们也不是在追妳，是在猎杀妳。烟影猎手会猎杀每个诅咒之子，所以诅咒之子才会死。妈呀，我饿死了，可惜刚才没时间停下来吃早餐。」
莫莉安顿时喉咙发干。「他们猎杀小孩?」
「是猎杀诅咒之子，他们的职责可说是非常专门。」
「但为什么?」她脑中的风暴越转越快，「还有，是谁派他们来的?如果诅咒代表我会在午夜死掉──」
「真想来份培根三明治。」
「──那为什么他们提早来了?」
「这我压根想不透。」朱比特语调轻快，神色却略显烦恼。他动手换档，穿过一条铺着鹅卵石的狭窄道路。「也许是赶着办完事去参加派对吧，夕暮日还要工作的感觉铁定很呕。」
***
「我知道妳在想什么。」朱比特说。他们把八度姑娘锁在一个私人车库，他伸手拉动巨大铁卷门旁的一条铁链，铁卷门应声降下。空气冷冰冰的，将他们的呼吸凝成朵朵白雾。「永无境──要是这里真的这么好，为什么妳从没听过?莫莉安，说实话，在整个无名界，永无境是最棒的地方。最棒的。」
他暂时打住话头，脱下蓝色订制大衣，披在莫莉安肩上。大衣对莫莉安来说实在太长，她的手碰不到袖口，不过她还是紧紧拉住大衣，享受温暖。朱比特一手梳过发型塌下来的红棕头发，另一手牵起莫莉安，引领她走上寒冷的街道，天空正逐渐转白。
「这里有很棒的建筑，」他继续说：「好吃的餐厅，跟称得上可靠的大众运输工具。气候也很好，冬天会冷，不是冬天的季节就没那么冷，跟妳会预期的差不多。喔，还有海滩!那些海滩。」他若有所思，「坦白说，海滩烂透了，但总不可能样样好。」
莫莉安挣扎着跟上，一方面要跟上朱比特连珠炮似的独白，另一方面要跟上他瘦长的双腿，他连跑带滑地往前奔，路标写着这条路是「人才大道」。
「对不起，」莫莉安气喘吁吁地说，小腿有点抽筋，只好半跛半拐。「可不可以……走慢……一点?」
「没办法，时间快到了。」
「什么……的时间?」
「妳等一下就会知道。我说到哪里?海滩，很烂。但如果妳想来点好玩的，我们有山怪武斗馆，妳一定会喜欢，如果妳喜欢暴力的话啦。每周六举办山怪竞技场，每周二举办人马竞速，每月第二个周五举办殭尸漆弹，圣诞节有独角兽比武，六月会有一场龙骑士大赛。」
莫莉安只觉得晕头转向。她是听说过，远东歌邦住了一小群人马，也知道野外有龙，可是牠们极度危险，谁会想要骑龙?何况还有山怪、殭尸……独角兽?她分不清朱比特是不是认真的。
他们转进「石蚕蛾巷」，此时已经变成全力奔驰，穿过迂回一如迷宫的窄小巷道。莫莉安本以为永远没有尽头，不过，他们总算停在一扇弧形木门外，门上有个小牌子，用褪色的烫金字体印着：杜卡利翁饭店。
「你……住在……饭店?」莫莉安喘着气说。
朱比特没听见她说话，忙着拨弄一串黄铜钥匙。就在这时，木门猛然开启，莫莉安差点往后摔倒。
门内立着一只猫。不是普通的猫，而是一只巨猫，是莫莉安这辈子见过最巨大、最吓人、牙齿最多、毛发最蓬乱的猫。牠蹲坐在地，但身形依然庞大得只能勉强穿过门框，一张脸扁扁的，布满皱纹，就像曾经撞上墙壁。牠抽动鼻子嗅闻，接着一哼，姿态恰似黑鸦宅邸的厨房猫，只不过牠比较像只史前巨猫。
彷佛莫莉安被这只猫的外貌吓得还不够，只见牠转动灰色巨头，对朱比特说了一句话，令莫莉安大惊失色。
「看来你带了早餐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