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晨曦日
莫莉安止住呼吸，那只猫用拳头大的琥珀猫眼上下打量她，总算转过身，从容轻巧地走进屋内。莫莉安想要后退，偏偏朱比特轻推着她进屋，她慌张地抬头看朱比特。她被骗了吗?难不成朱比特从烟影猎手的魔爪中救了她，只不过是为了把她送给一只巨猫吃掉?
「真好笑，」巨猫带领他们走过一条昏暗的狭长走廊，朱比特对巨猫的庞然背影说。「我还指望妳替我准备了早餐呢，妳这只毛打结的老妖。还有多久时间?」
「六分半，」走在前头的巨猫扬声回答。「你还是老样子，把时间掐得这么紧，受不了你。拜托先把那双恶心的靴子脱掉，不要沾得大厅到处都是泥巴。」
朱比特始终一手按在莫莉安肩上，引导她直直往前走。墙壁上的灯都被调暗，眼前看不太清楚，不过地毯显得破旧磨损，壁纸也多处剥落，室内有股潮湿的气味。他们抵达一道陡峭的木头楼梯，迈步上楼。
「这里是员工出入口，我知道挺吓人的，是该装潢一下了。」朱比特说，莫莉安一惊，才意识到朱比特是在跟她讲话。他怎么知道莫莉安在想什么?「芬，有没有人留话给我?」
他们走上楼梯顶端，前方是一道光泽闪亮的黑色双开门。那只猫转头盯着朱比特，莫莉安发誓牠翻了个白眼。「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你的秘书。我叫你脱掉靴子。」牠把灰色巨头一甩，推开黑门，踏进莫莉安这辈子见过最豪华的房间。
杜卡利翁饭店大厅既宽敞又明亮，在莫莉安走过昏暗残旧的员工通道之后，看见这样的大厅实在让她惊讶极了(不过惊讶的程度，还是比不上有只巨猫等在门口迎接)。黑白大理石砖铺成棋盘似的地板;天花板悬着一个玫瑰色大吊灯，外型是一艘帆船，周身垂挂水晶，在温暖的灯光下灼灼闪耀;到处都摆设着盆景树和高雅的家具;一道宏伟的阶梯沿着墙壁不断向上攀，整整延伸十三层楼(莫莉安真的数了)，一圈一圈环绕，看得人头晕目眩。
「妳不能使唤我，是我付妳钱耶!」朱比特抱怨道，但还是脱下旅靴。一名年轻男子接过旅靴，递给朱比特一双光亮的黑鞋，他心不甘情不愿地穿上。
饭店工作人员身穿粉色搭配金色的制服。每当有人经过他们，便充满活力地向朱比特打招呼：「晨曦日好，先生。」「新世代快乐，诺斯队长。」
「新世代快乐，马莎。」他高声回答：「新世代快乐，查理。各位晨曦日好!大家快去顶楼，不然你们就要错过好戏了。你们三个，不对，四个，过来一起搭电梯，对，马莎妳也来，空间还很够。」
一小群员工听话地跟在朱比特后头，横越大厅。当下，莫莉安恍然明白，朱比特不只是「住」在饭店里，这整间饭店都是他的。这一切，包括大理石地板、水晶吊灯、礼宾柜台、角落的平台钢琴、令人目眩神迷的阶梯，全部都属于朱比特，这些人都是朱比特的员工，就连那只会怒瞪他、责备他的巨猫也是。莫莉安努力按捺慌乱的情绪。
「楼上见了，」巨猫说着跳上回旋阶梯，「可别慢吞吞的。」接着四阶并作一阶往上奔。
朱比特转头看莫莉安，「我知道妳在想什么。」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说这句话，「我干么任凭一只魁猫对我颐指气使?嗯，很简单──」
「她不是魁猫。」莫莉安打岔。
朱比特猛抽一口气，仰头注视巨猫的身影隐没在阶梯的远处，侧耳倾听，确保她已经离开听得见的范围，才回头对莫莉安低语：「什么意思，她不是魁猫?她当然是魁猫。」
「我在报纸上看过魁猫的照片，跟她长得完全不一样。冬海共和国的总统养了六只魁猫拉马车，牠们的毛又黑又亮──」朱比特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发出嘘声示意她安静，再度紧张地抬头瞄着阶梯。「──还戴着有尖刺的项圈，穿了大大的鼻环，而且根本不会讲话。」
「绝对不要让芬涅丝特拉听到这些话。」朱比特嘶声说。
「芬涅丝特拉?」
「对!」他忿忿不平地说，「她是有名字的，好吗?不是要怪妳，但妳对于魁猫的了解非常偏离事实，如果妳想要有干净的床单，最好不要跟别人说这些，芬是这里的房务总监。」
莫莉安瞪大眼睛看他。在这个瞬间，她不禁疑惑，自己选择穿越一面时钟，进入奇异的城市，跑来一座饭店跟一个疯子同住，是否不太明智。「猫怎么做房务工作?」
「我知道妳在想什么。」朱比特又说了一次。他们来到镶着玻璃的金色圆形电梯前，朱比特按下电梯钮。「猫又没有灵活的手指头，要怎么清灰尘?坦白说，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我不会为了想这个问题而失眠，妳也该这样。啊，是米范。」
电梯来了，就在门打开的时候，一位年迈但精力充沛的男人冲了过来。他发丝雪白，身穿玫瑰红格纹长裤，搭配灰色西装外套，口袋挂着一条粉红色手帕，上头以金线绣了「经理」两个字。
「莫莉安，这位是礼宾部的米范‧焦，妳在饭店迷路的时候──妳一定会迷路──到时就找米范，我觉得他比我还要熟这间饭店。有人留话给我吗?我前阵子都失联。」朱比特催促众人进电梯，电梯门呼咻关上。
米范交给他一迭纸。「有的，先生。联盟发来十六则讯息，学会发来四则，市长办公室发来一则。」
「好极了。一切都还好吧?」
「好得不能再好，先生，不能再好。」这位礼宾部经理操着浓重的口音说，「超自然部门周四派人来看五楼那个小小的闹鬼现象，我已经把请款单送去会计部。永无境交通部昨天派来一位信差，说要请教您的看法，是关于丝网轨道的回声什么的。噢，有人在温室留了四只羊驼，需不需要请柜台发公告?」
「羊驼!好个意外。牠们看起来够开心吗?」
「正在把温室里的兰花一朵朵吃掉。」
「那这件事就等之后再处理吧。」(莫莉安纳闷：要等什么事之后?)「房间好了吗?」
「当然好了，已经收拾妥当，家具焕然一新，准备万全。」
电梯向上攀升，逐一显示各楼层的数字。玻璃门外，大厅越来越远，莫莉安的胃一紧，连忙按着玻璃稳住自己。朱比特先前打过招呼的客房服务员马莎对莫莉安露出安抚的微笑，她看起来年轻但干练，浅褐色头发束成整齐的发髻，洁净的制服烫得笔挺。
「头几次都会这样，」她亲切地小声说，连淡褐色大眼都带着笑意。「以后就会习惯了。」
「伞都准备好了吗?」朱比特问，接着一阵骚动，每个员工都举起手上的伞。「喔!差点忘了，莫莉安，生日快乐。」
他伸出手，从依然披在莫莉安肩上的蓝大衣里面，变出一个用棕色纸张包起来的细长包裹。莫莉安小心翼翼拆掉包装纸，里头是一把黑色油布雨伞，银色手柄上有着雕花装饰，伞的顶端是一只蛋白石雕刻的小鸟。她以指尖轻抚反射虹彩的小翅膀，一时说不出话来。她从未拥有这么美丽的东西。
伞柄用线系着一张纸条。
妳会用到这个的。
──J‧N
「谢……谢谢，」莫莉安结结巴巴地说，喉咙有些哽住，「我从来没有……以前都没有人……」
话还没说完，电梯门便开启，门外爆出震耳欲聋的庆祝声，莫莉安恍若被扔进一个缤纷飓风的中心。
宽敞的顶楼平台挤满上百名参加派对的宾客，大家又叫又笑，手舞足蹈，一排排彩灯与燃烧的火炬照亮每个人乐不可支的脸庞。有十几个人扛起一只庞大的龙型戏偶，在人群之间穿梭摇摆;杂技演员穿着表演服装，在高得吓人的舞台上跳舞、翻跟斗;几颗闪烁的镜球在众人头顶上旋转，似乎是由魔法固定在空中，在莫莉安举目可及之处洒下千变万化的光点;一个年纪稍长的男孩笑着跑过她身边，追逐那只舞动的龙。
在所有人事物的中央，是一座冒泡的粉红色香槟喷泉，以及一个演奏台，台上有支穿白外套的乐团演奏摇摆乐(其中一位乐手看起来是只鲜绿色大蜥蜴，负责演奏低音提琴，但莫莉安想或许是她太累，才会产生幻觉)。连魁猫芬涅丝特拉似乎也玩得很开心，拍打着一颗镜球，只要其他跳舞的人太靠近，就对他们发出低吼。
莫莉安在角落徘徊，双眼圆睁，喧哗声震得她耳膜发疼。她在脑中估算身上的诅咒可能带来什么危险，细数派对上每件可能出意外的事物，想象隔天的报纸头条：杂技演员坠落高台，摔断脖子，罪魁祸首是诅咒之子;香槟喷泉化为有毒酸液，上百人死状凄惨。
这一切都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先是烟影猎手，再来是大型机械蜘蛛，以及白雾弥漫的神秘边境管制系统，现在又是这场……这场荒唐的派对，位于一间饭店的顶楼，饭店坐落在她从未耳闻、狂野又广阔的城市，她身边还有个疯疯癫癫的红发男人，跟一只巨猫。
在这个漫长无尽的夜，即便莫莉安自己逃过一死，但总会闹出人命来。
「朱比特!」有人大叫。「看，是朱比特‧诺斯!他来了!」
乐师吃了一惊，萨克斯风发出怪声，接着乐音戛然而止，一股兴奋之情席卷在场的众人。
「敬酒!」一名女子喊道。
其他人跟着吶喊起来，有人鼓掌、吹口哨、跺脚，上百张闪耀的脸孔全数转向朱比特，有如向日葵追随太阳，莫莉安看得入了神。
「为新世代干杯，诺斯队长!」
朱比特跳上演奏台，扬起一只手示意，另一手从服务生的托盘上拿走一杯香槟，整个派对静了下来。
「各位朋友、嘉宾，以及我亲爱的杜卡利翁大家庭，」他的嗓音清澈地穿透早晨微寒的空气。「如今，我们舞也跳了，饭也吃了，酒也喝了个尽兴;我们以胜利之姿，怀抱柔情，向旧世代道别。此刻，我们必须大胆前行，迈向新世代。愿这个世代充满美好与欢乐，愿这个世代带来出乎意料的冒险。」
「敬出乎意料的冒险。」宾客异口同声说道，将粉红色香槟一饮而尽。
朱比特露齿而笑，越过人群直视莫莉安。莫莉安紧紧抓着雨伞，报以微笑。今晚发生的一切，都是出乎意料的冒险。
「现在，假如各位够有勇气，我在此邀请各位，一同参与杜卡利翁多年来的晨曦日传统。」他指向东方，遥远的地平在线，逐渐浮现一道闪耀的金色光芒。「熄掉火炬。黎明已然降临，让我们藉助晨光看见彼此。」
火把一个接一个熄灭，彩灯也关了。朱比特招手示意莫莉安过去，她跟随朱比特走向顶楼边缘。
永无境在眼前往四面八方延展，莫莉安想象自己乘着一艘船，航行过由建筑、街道、人群与生命力组成的海洋。
一阵激动感顺着颈部往下窜，留下一片鸡皮疙瘩。我还活着，她暗忖，这个念头实在太过荒诞、太过美妙，令她口中不自主冒出笑声，打破寂静，但莫莉安不在意。她觉得自己变得好宽广，浑身充胀着新鲜的喜悦与锐气，唯有骗过死神，这些力量才会油然而生。
新世代来临了，她不敢置信地想，我还活着。
在莫莉安左边，有位女子爬上栏杆，提起飘逸丝质长裙的裙襬，撑起伞，高举过头。周围的人纷纷照做，最后栏杆上挤满了人，并肩而立，高举手中的伞，迎视朝阳。
「大胆前行!」穿丝质长裙的女子高喊，毫不犹豫地自屋顶跃下，一路飘下去，飘下去，飘过十三层楼。莫莉安一惊，转头看朱比特，然而朱比特完全不显担忧。她等待下方传来痛叫或砰然坠地的声响，可是两者都没发生，那女子平安降落，步履不稳地向前踏了几步，接着发出胜利的欢呼。
怎么可能，莫莉安想。
「大胆前行!」另一位客人叫道，然后轮到礼宾部经理米范、客房服务员马莎，又轮到下一个，再下一个，此起彼落地喊道：「大胆前行!」没过多久，这句激动人心的话语响遍空中。众人一一跳下栏杆，莫莉安低头望去，眼前已经化为一片伞海。
这时，朱比特头也不回踩上栏杆，撑开手中的伞，莫莉安稍早看见的男孩也爬上去，站在朱比特身边。两人齐声高呼：「大胆前行!」便从栏杆一跃而下。
莫莉安望着他们缓缓往下飘，彷佛经过一个世代之久，朱比特与男孩总算来到地面，安全落地，站稳脚跟，大笑着彼此拥抱，互拍对方背部。随后，朱比特转过身，抬头注视她。
她以为朱比特会开口说些什么，但朱比特却一言不发，不鼓励她，不说服她，也不安抚她，纯粹注视着，等着瞧她会采取什么行动。
一股又是惊惶又是兴奋的感受席卷莫莉安。这是她重获新生的机会，她能展开从来不敢奢望的崭新人生，她会不会因为诅咒而毁掉这个机会?比如说弄断双腿，或者更惨，整个人摔成一滩肉泥?她好不容易在夕暮日骗过死神，该不会在晨曦日就轻易投回死神的怀抱?
想知道答案，只有一个方法。
莫莉安脱掉朱比特的大衣，任其落在脚边，爬上栏杆，用颤抖的手撑开全新的油布伞。不要往下看不要往下看不要往下看……空气感觉好稀薄。
「大胆前行。」莫莉安低语。
然后，闭上眼睛。
纵身跃下。
风接住了她，莫莉安一边坠落，一边感到肾上腺素飙升，冷空气拍打她脸旁的头发，最终，她稳稳站到地面。反作用力冲上双腿，让她踉跄了一下，但不知怎么回事，她竟然奇迹似地站得好好的。
莫莉安张开眼，四周的客人正在庆祝自己战胜地心引力，跳进喷泉，发出响亮的喷溅声，弄湿晚宴服。唯有朱比特动也不动地站着，凝视莫莉安，神情混杂了骄傲、宽心和佩服，从来没有人像这样看着她。
她大步走向朱比特，拿不定主意是要张臂抱住他，还是要把他推进喷泉，最终两件事都没做。
「新世代快乐。」莫莉安口中这么说。
她心中响起的句子是：我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