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杜卡利翁饭店的畅饮时光
莫莉安梦见自己坠入无边黑暗，不过醒来时，迎接她的却是一片阳光，一盘煎蛋配吐司，以及一张字条。
吃完早餐，来我的书房找我。
三楼，音乐沙龙旁边再过两个门。
──J‧N
朱比特在字条后面画了一张小地图，用箭头标出路径。墙上时钟显示现在是下午一点半。早就超过早餐时间了，莫莉安心想，朱比特是什么时候过来留字条的?
莫莉安瞄了一眼盘子，这才意识到她上一次吃东西，是在黑鸦宅邸吃她的羊排生日晚餐。那都多久以前了，一百年前?她狼吞虎咽解决两颗煎蛋、一块厚厚的奶油吐司，配上半杯不冷不热、带点奶味的茶，边吃边观察四周。
她见识过杜卡利翁饭店的内部装潢，看过那些边框镀金的镜子与油画、奢华地毯、茂盛的绿色植栽、水晶吊灯，相较之下，她的卧室令人有些出乎意料。她的卧室就是个……房间。是很好的房间，但也很普通，有一张单人床，一张木椅，一个正方形小窗，左手边的门推开是一间小浴室。要不是床边的桌上有朱比特的字条，加上她的银柄雨伞挂在床头，否则莫莉安在这个房间醒来之后，搞不好会以为杜卡利翁、永无境，以及昨天那些经历，全都是场梦。
她连口中的茶都还没完全咽下，便换上一件干净的蓝洋装(这是衣柜中唯一一件衣服)，按照朱比特的指示，一路跑到三楼，抵达书房。她停下来喘口气，伸手敲门。
「进来。」朱比特唤道。莫莉安打开门，眼前是个朴实舒适的小房间，有一座火炉与两张磨损的皮面扶手椅。朱比特站在一张木桌后方，正俯身注视桌上凌乱的文件和地图，闻声抬起头，露出大大的笑容。「啊!妳来啦，太棒了，我想说可以带妳参观一下。睡得好吗?」
「很好，谢谢。」莫莉安说，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一定是因为朱比特老是对她笑个不停，她心想，这个举动太不自然了。
「妳的房间还好吧?」
「当、当然，完全没事!」她有些结巴，「至少我走出房间的时候还好好的，我发誓。」
朱比特看了她好一阵子，双眉困惑地纠结起来，接着闭上眼睛，笑了出来，彷佛她说了什么幽默到不行的话。「不是，不是，我是说……我的意思是，妳喜欢吗?房间对妳来说还可以吧?」
「喔。」莫莉安感到双颊升温，「嗯，房间很棒，谢谢。」
朱比特体贴地收起笑意。「它是，呃……我知道它是有点无聊，不过它才刚认识妳，久了就会变熟了，之后还会改的。」
「喔，」莫莉安重复道，其实她完全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好。」
书房墙上排满书柜，也挂有许多裱框的照片，拍的多半是奇山异水与奇人异士。朱比特自己只出现在几张照片中，里面的他年纪更轻，头发更红，身材更瘦，胡子也没那么多。一张是正在飞行的双翼机，他就站在机翼上;一张是他骑在一头熊肩上，双手一起比大拇指;一张是他在甲板上跳舞，舞伴之一是个美貌女子，另一个不知怎么搞的，竟然是只狐獴。
一张照片受到特殊待遇，单独摆在桌上，是朱比特跟一名男孩坐在这间书房内，两人都把双脚翘在桌上，双手抱胸，咧嘴笑得灿烂。那男孩有一口整齐的牙齿，温暖的棕色皮肤，左眼戴着黑色眼罩。
莫莉安认出他来，他是夕暮日派对的那个男孩，追着跳舞的龙偶跑，还跟朱比特一起跳下屋顶。在派对上，莫莉安没注意到他的眼罩，不过当时他一下子就奔过莫莉安身边，况且莫莉安满脑子都是蜥蜴乐手、巨猫之类的怪事。
「那是谁?」
「是我外甥杰克。他也在那张照片里，看到没?那是学校去年拍的团体照。」朱比特指向另一张照片，一群男孩整齐地列队站立，下方写着：格雷史马克颖异少年学校，南方势力世代，十一年之冬。那些男孩全穿着黑色晨礼服，搭配白衬衫和领结。
莫莉安细读照片底下的姓名，「这里写说他叫做约翰。」
「嗯，约翰‧阿朱纳‧科拉帕提，我们都叫他杰克。」
莫莉安张口想问眼罩的事，却被朱比特打断。
「妳最好自己问他，不过大概要等到春假，我想他这个学期不会太常回来。我本来希望今天可以介绍你们认识，但他要回学校了。」
「今天不是假日吗?」
朱比特长叹，整个人都垂头丧气，「我们家杰克说不是。他刚升上三年级，坚持说夕暮日一过，同学全都会回学校准备第一场考试。格雷史马克的学生都很忙。」朱比特领着莫莉安来到走廊，关上身后的书房门。「希望妳多教坏他一点。我们去吸烟室怎么样?」
***
「所以，」等电梯时，朱比特双手插在口袋，用脚跟前后摇晃。「莫莉安……莫莉安。」
「什么?」莫莉安好奇，他是不是终于要说说幻奇学会的事了?
他抬起头，「嗯?噢，只是在想要拿『莫莉安』怎么办，妳知道，就是想个昵称。莫莉……莫洛……不好。莫兹。莫札。莫希?」
电梯门叮一声开启，朱比特轻推她进去，按下九楼。
「绝对不要，」莫莉安恼火地说，「我才不要昵称。」
「妳当然要，每个人都想要──」他话还没说完，角落装设的号角形状扩音器发出一道尖锐的声响，随后是一阵劈里啪啦声，再来是某个人清喉咙的声音。
「各位先生、女士、幻兽族，早安。那位把四只羊驼留在温室的客人，麻烦尽快将羊驼带走，若需要任何协助，请找米范，谢谢。」
「每个人都想要昵称，」广播结束后，朱比特接着说。「例如，我的昵称是『拥有绅士头衔，伟大又高尚的朱比特‧阿曼提厄‧诺斯队长』。」
「这是你编的吧?」
「一部分是啦。」
「这对昵称来说太长了，」莫莉安说，「昵称应该要是阿朱、小诺之类的，什么『伟大又高尚的队长绅士』那一长串要一年才说得完。」
「所以大家才喊我朱比特当作简称啊。」他说，电梯一阵颤动，停了下来，他们踏出电梯。「妳说得没错，短一点通常最好。我想想……莫，穆尔……莫儿。莫儿!」
「莫儿?」她皱起鼻子。
「莫儿是超棒的昵称!」朱比特坚持，两人一边沿着走廊往下走，他一边翻来覆去念着这个名字。「莫儿、莫莉儿、莫儿丝特，多有弹性。」
莫莉安做了个鬼脸，「听起来好像小动物吐在你门口的呕吐物。你要告诉我幻奇学会是什么了没?」
「就快了，莫儿，不过──」
「莫莉安。」
「──在那之前，先带妳来个豪华导览。」
***
让莫莉安松了一口气的是，吸「烟」室不是供客人抽雪茄与烟斗的地方。这个房间弥漫着带有颜色和香氛的滚滚烟雾，似乎是从墙壁冒出来的。今天下午是一种又深又浓的绿色鼠尾草烟雾(朱比特告诉她，这种烟是为了「推广哲学思考的艺术」)，不过门上贴的时程表写道，傍晚会改放金银花烟雾(「增添浪漫情怀」)，到了深夜，再换成熏衣草烟雾(「帮助失眠的人」)。
一个身材非常矮小、肤色极为苍白的男人，以戏剧化的姿态，横躺在双人沙发上。他穿了一身黑，罩着一件丝绒披风，紧闭的双眼四周画有粗黑的眼线，嘴角往下撇，浑身散发哥德式的悲剧气息，莫莉安立刻对他颇有好感。
「午安，法兰克。」
「啊，小朱，」身材瘦小的男人一只眼打开一条缝，眼神流露怅惘，「你来啦。我正在思索死亡。」
「我想也是。」朱比特没好气地说。
「还有今年万鬼节我该唱哪些歌。」
「那还要再等将近一年，而且我只说你可以唱『一首』，不是『一些』。」
「还有我房间的干净毛巾为何这么少。」
「法兰克，你每天早上都会拿到一条干净毛巾。」
「可是我想要每天早上拿到两条干净毛巾，」法兰克有些闹脾气地说，「一条要拿来擦头发。」
莫莉安憋住笑声。
「自己去跟芬涅丝特拉说。对了，昨晚的活动干得好，称得上我们有史以来最盛大的夕暮日庆祝派对。」朱比特弯身在莫莉安耳边悄声说：「法兰克是我们的活动策划人，专门炒热气氛的。他是这一行最顶尖的人才，但绝对不可以告诉他，否则他就会跑去更高级的地方工作。」
法兰克迷蒙地露出坏笑。「我早就知道我是最顶尖的了，小朱，我还留在这里，是因为没有地方比这里更高级──在整个自由邦，只有你不会用预算来限制我美妙的创意。」
「我是有开预算来限制你美妙的创意，法兰克，但你每次都假装没看到。说到这个，是谁准你请伊瓜拿拉玛乐队的?」
「你啊。」
「哪有，我叫你去找力萨玛尼亚乐队，他们会翻唱伊瓜拿拉玛的歌，但价钱只要四分之一。」
「那当然，他们的才华也只有四分之一。」法兰克哼了一声，「说到底，你干么过来?你看不出来我还在恢复元气吗?」
「我带了个特别的人来，介绍给你认识。这位，」朱比特一手拍拍莫莉安的肩头，「是莫莉安‧黑鸦。」
法兰克猛然坐起，瞇起双眼盯着莫莉安。「哦，原来是带了礼物给我。」他说，「年轻人的鲜血，正合我意。」他把牙齿咬得喀答作响，莫莉安忍住没笑，心想他大概是要吓自己，配合演出比较不会失礼。
「不是啦，法兰克。」朱比特捏住鼻梁。「说真的，你跟芬两个……听好，不准咬她，不准咬杜卡利翁的任何一个人，我们之前就说好了。」
法兰克闭上眼躺回去，一脸郁郁寡欢。「那何必来烦我?」
「觉得你可能想认识认识我的备选生，就这样。」
「什么的备选生?」法兰克边打呵欠边说。
「幻奇学会的备选生。」
法兰克倏地睁开眼，坐起身，重燃兴趣地端详莫莉安。「啧啧，这状况可真有意思。口口声声发誓不当赞助人的朱比特‧诺斯，终于有了个备选生。」他喜孜孜地搓手，「哦，八卦可要传得满天飞了。」
「大家确实很爱聊八卦。」
莫莉安的目光从朱比特转到法兰克身上，又转回朱比特身上。「什么八卦?」
朱比特没回答。
他真的发过誓不当赞助人吗?莫莉安不禁窃喜。朱比特显然备受爱戴和景仰，竟然破天荒选择她当作备选生，真希望她知道为什么。
法兰克正充满疑心地打量她，似乎也有相同的疑问。「很高兴认识妳，莫莉安。能不能问妳一个问题?」
朱比特打岔：「不行。」
「喔拜托，小朱，一个问题就好。」
「一个也不行。」
「莫莉安，妳的──」
「你再问，明天就连一条干净毛巾也拿不到。」
「但我只是想知道──」
「躺下来好好享受鼠尾草吧，法兰克。」墙壁又开始散发滚滚绿雾，「马莎等一下就会用手推车送茶过来了。」
法兰克气呼呼地哼了一声，抑郁地倒回双人沙发上。
朱比特引领莫莉安穿越遮蔽视线的雾气，来到门口，在她耳边小声说：「法兰克的行事作风是有点夸张，不过他是个好家伙──也是永无境唯一一个矮人吸血鬼。」莫莉安注意到他语气中透着骄傲。她回头望向沉浸在绿雾中的法兰克，微微心惊：她刚刚是在跟吸血鬼讲话?「可惜他在矮人一族里不太受欢迎，在吸血鬼一族也是，我想主要是因为……」
「我是吸血鬼矮人，」法兰克在吸烟室另一头出声指正：「这两者是不一样的。既然你经营饭店，最好对这种敏感话题注意一点。」
「主要是因为他很情绪化。想想看，竟然连其他吸血鬼都觉得他太情绪化。」朱比特低声说完，又回头高声说：「反正是他们的损失，法兰克，他们的损失。」
***
他们在吸烟室外遇见马莎，她正推着摆满茶饮和美味小点的推车走来。经过时，马莎用单边眼睛一眨，塞给莫莉安一块粉红色糖霜蛋糕，朱比特故意装作什么都没发现。
莫莉安咬下一大口蛋糕，享受绝妙的好滋味。就在这时，一名年轻男子从电梯中冲出，他头戴司机帽，身穿司机制服，一身深褐色皮肤，圆睁的双眼流露忧心。
「诺斯队长!」他一面在走廊上跑，一面大喊，莫莉安整个人僵住。诅咒的副作用之一，就是她深知什么表情代表了坏消息。「是米范要我来的，先生，交通部又派来一位信差，他们希望您马上过去。」司机脱下帽子，手指紧张地来回摸着帽檐。
马莎抛下推车，快步走过来加入对话，面色凝重。「该不会幻奇铁路又出意外了?」
「又……」朱比特摇头，「什么叫做又出意外?」
「是今天早上的新闻。」马莎答道：「黎明后不久，睡前线有列火车脱轨，撞上隧道墙壁。」
「在哪里?」朱比特问道。
「在黑货站跟狐狸街站之间，据说十几个人受伤。」马莎站得直直地，双手紧握，轻声补上一句：「无人死亡，感谢老天。」
莫莉安的内心扭绞了一下。就是这个，这就是她一直等待的灾难，她咬着嘴唇暗想：哈啰，永无境，莫莉安‧黑鸦来了。她凝视朱比特，准备好面对他的责难，承受他态度骤变的质疑。
然而，她的赞助人只是皱起眉头。「幻奇铁路不可能脱轨，它从来没脱轨过。」
「马莎说得没错，先生。」司机说，「报纸跟广播都在大肆报导，有人说……有人说肇事者可能是……」他停住话头，咽了口口水，压低声音：「可能是幻奇师，可是……可是这太……」
「胡说八道。」
「我也是这样说，先生，但……这起意外太惨烈，大家势必会……」
「真的有可能是幻奇师吗?」马莎插话，脸色煞白。
朱比特嗤之以鼻。「马莎，他已经消失一百多年，我是认为不太可能，不要被那些危言耸听的话给吓到了。」
「幻奇师是什么?」莫莉安问。这次，该怪的会不会是别人?至少不是怪她?一浮现这个念头，她心中的大石瞬间落地，这个反应让她觉得有些羞愧。
「只不过是乡野奇谈跟迷信而已。」朱比特坚决地点头，回头对司机说：「查理，幻铁是自行驱动、自行维护，它的动力来源是幻奇之力，老天啊，幻奇之力不可能出意外。」
查理耸起一边肩膀，神色同样困惑。「我知道。交通部不肯说要找您做什么，先生，不过我已经要人带话去车库，叫他们把车的油加满，我们再过四分钟就能出发。」
朱比特显得颇为心烦。「那好吧。」查理先行离开，朱比特转头对莫莉安说：「抱歉，莫儿，时机太不凑巧了，我还来不及带妳去看鸭池跟玻璃罐收纳室。」
「玻璃罐收纳室是什么?」
「我把一些东西用玻璃罐装起来，收在那里。」
「你本来要跟我说幻奇学会的事……」
「我知道，我一定会告诉妳，只是要再等等。马莎，」他招手要年轻的服务员过来，「妳能不能带莫莉安四处转转?介绍最精采的地方就好。」
马莎的神色转为明朗。「当然好，先生，我可以带她去见香妲‧凯丽女爵士，她正在音乐沙龙练唱。」她一手揽住莫莉安肩头，亲切地用力一搂。「然后我们再去马厩，看看那些小马，好不好?」
「太完美了!」朱比特热情地说，奔向电梯，查理正用手拦住电梯门。「马莎，妳简直是天使。莫儿，晚点见。」
电梯门关上，朱比特就这么走了。
***
莫莉安一眼就认出香妲‧凯丽女爵士。不是因为她跟马莎一抵达音乐沙龙，就听见绕梁不绝、充满能量的女高音;不是因为香妲女爵的棕红色肌肤;也不是因为她垂落背后的厚实黑色鬈发，发间点缀着银色装饰。莫莉安认出的是香妲女爵身上的礼服，那是一件粉红与亮橘相间的飘逸长裙，全身缀满亮珠，款式几乎和屋顶派对上那名紫裙女子一模一样。莫莉安恍然明白，香妲女爵就是在晨曦日狂欢宴上，率先从栏杆跳下去的勇者。
此刻，香妲女爵站在音乐沙龙中央，演唱一首咏叹调，四周聚集了一批稀奇的听众：二十几只扑翅的青鸟、带着两只幼狐的母狐、几只尾巴蓬松的红松鼠，这些动物似乎都是从窗户进来的，正用充满仰慕的眼神注视女爵。
「香妲女爵是大女高音兼森林沟通师协会会长。」在一阵歌声和鸟鸣中，马莎用气音大声说。莫莉安注意到香妲女爵跟朱比特一样，别着一枚同样的「W」字金色别针，隐藏在长裙的亮珠之间。「她也是幻奇学会的成员，目前住在杜卡利翁饭店。她在自由邦每一间大歌剧院都献唱过，可惜有些歌剧院看到这些动物跑来会不太高兴，牠们老是把四周弄得乱七八糟。」马莎继续说，朝那些森林动物示意，动物们显然无可救药地深受香妲女爵的歌声吸引。
乐音结束，马莎与莫莉安用力鼓掌，香妲女爵鞠躬回礼，露出温暖的微笑，把动物一一赶出窗户。「马莎，亲爱的，我真该请妳专门替我介绍，妳介绍得可真好。」
客房服务员脸红起来。「香妲女爵，这位是莫莉安‧黑鸦，她是──」
「朱比特的备选生，我听说了。」香妲女爵说，一双迷人眩目的眼眸转向莫莉安，莫莉安感觉有如灯塔的光全打在身上，也像是在跟皇室成员说话。「杜卡利翁的消息传得很快，大家都在讨论妳，黑鸦小姐。所以这是真的吗，亲爱的?妳真的会接受考验?」
莫莉安点点头，双手拨弄裙襬。站在这位了不起的女子面前，她只觉得自己是街头的野孩子。
这就是幻奇学会成员该有的样子，她心想。美丽庄严，一如香妲女爵;或是风趣、备受爱戴，一如朱比特。她不禁纳闷，马莎、香妲女爵、芬涅丝特拉、法兰克这些人，会怎么看待她?他们会不会已经开始偷偷讨论，说朱比特的选择糟糕透顶?
「真是惊人，」眼前这位歌剧女高音吐出一口气。「我们朱比特终于当了赞助人!莫莉安小姐，很高兴认识妳，妳想必是真的很棒的人。可爱的女孩，妳对第一场考验是不是很兴奋?」
「呃，对?」莫莉安不太有说服力地撒谎。
「对了，你们还要先参加幻奇欢迎会。朱比特替妳安排量身了没?」
莫莉安脑袋空白地盯着她。幻奇欢迎会是什么?「量……身?」
「找裁缝来量身呀。亲爱的，妳一定要穿新衣去，第一印象非常重要。」她停顿一下，「也许直接叫我的服装设计师来处理好了。」
莫莉安睁圆了双眼，马莎则对她露出灿烂的笑容，彷佛真心认为这是香妲女爵赠予的无上光荣，而不是一件难以想象、吓人的事。
「朱比特有办法穿那么……有意思的服装，是因为他天生英俊。」香妲女爵接着说道。「可是，我们绝对不能容许他把那种可怕的品味加诸在妳身上，至少，在这么重要的场合绝对不行。
「莫莉安小姐，幻奇欢迎会并不是单纯的花园派对。很不幸的是，在那个花园中，所有的人都会评价妳的一言一行，其他赞助人及备选生都会把妳当成竞争对手，仔细评估妳，那可是非常紧张刺激的场合。」
莫莉安的五脏六腑纠结成一团。竞争?评价?朱比特的信确实提过，还不保证她能加入幻奇学会，她必须先接受入会考验。
可是……在莫莉安内心深处，她一直以为，自己经历这么多波折，好不容易抵达永无境，不但逃过烟影猎手的魔爪，偷偷越过边境管制系统，甚至……说真的，她甚至骗过了死神!既然如此，最艰困的难关，应该已经结束了吧?没人告诉她会有一场「非常紧张刺激的花园派对」。莫莉安的诅咒会为花园派对带来什么灾难，她可以列举至少十二种，还不算上熊蜂跟花粉热。
香妲女爵似乎意会到莫莉安忧心忡忡，挥挥手带过这个话题，宛如把苍蝇挥走。「哦，亲爱的，不用担心，做自己就好。说到这个，我想请教一件事，大家都好奇得要命。」她倾身凑过来，双眼闪着笑意，在莫莉安耳边悄悄说道：「妳的本领是什么?妳拥有什么绝妙天赋?」
莫莉安眨了眨眼。「我的什么?」
「妳的本领啊，孩子。妳的独门绝活，妳的才能。」
莫莉安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哎呀，我想朱比特一定计划好了，要选在一个戏剧性的时刻揭晓，对吧?」香妲女爵伸出手指，轻点莫莉安的鼻尖，「毋须多言，亲爱的。毋须多言。」
***
「那是什么意思?」莫莉安问马莎，她们离开音乐沙龙，走下楼梯，前往大厅。「我没有……我没有本领，也没有天赋，什么都没有。」
马莎亲切地笑了。「妳一定有，妳可是幻奇学会的备选生，而且是朱比特‧诺斯的备选生。要是妳没有，他当初就不能投标妳。」
「不行吗?」莫莉安根本不晓得这件事。「可是我没有……」
「妳有，妳只是还不晓得是什么。」
莫莉安不吭声。
她想起昨夜，想起朱比特出现在黑鸦宅邸的美好时刻，想起她在破晓时分，安全降落在杜卡利翁饭店的前院，当时她有多么欣喜，坚信一个全新的世界等着她去冒险。此刻，她只觉得自己和那崭新的生活之间，横亘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墙。
如果拥有某种本领是进入幻奇学会的要件，她怎么可能办到?
「妳知道吗?他从来没推派过备选生。」马莎温和地说，「他早该推派了，幻奇学会的成员到达一定年龄，都应该推派备选生。许多父母挤破了头，抢着送他钱、送他人情、送他各种报酬，只求他选中自家的宝贝孩子。每年投标日前，总有一堆人跑来这里，鬼鬼祟祟地探听消息，妳真该看看那些可悲的家伙。可是他一律拒绝，对他来说，从来没有人够特别。」她粲然一笑，替莫莉安将一绺头发塞回耳后，「直到现在。」
「我一点也不特别。」莫莉安说，但这是个谎言，她很清楚自己的特别之处。因为这项特质，豺狐镇的人见到她，宁可走到马路另一头回避她。因为这项特质，要不是朱比特乘着机械蜘蛛，把她带来永无境，她的生命本来会在夕暮日结束。
是诅咒让她特别。
受诅咒算是一种才能吗?难道这就是朱比特投标她的理由?因为她的本领是搞砸一切?莫莉安不禁皱起脸来，这个想法太可怕了。
「小姐，诺斯队长是个怪人，不过他绝对不笨。他能够看穿人的本质，要是他选择妳，那就代表──」
莫莉安没听到那代表什么，因为震耳欲聋的巨响打断了马莎，随后是一阵玻璃碎裂声。底下传来骇然的尖叫，回音一路传上楼梯。
马莎与莫莉安狂奔下楼，眼前是一幅吓人的情景：粉红色的水晶帆船吊灯自上方坠落，砸在黑白相间的棋盘地板，大理石地砖上四散碎玻璃和水晶，闪烁光芒;天花板垂下电线，有如从遗骸中穿出的内脏。
房客与员工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旁，凝视这片混乱。
马莎用双手按住脸颊。「噢……诺斯队长绝对会很难过，那艘船在饭店里很久了，他最喜欢这个吊灯。怎么会这样?」
「我不懂，」米范从礼宾柜台后走出来。「这个吊灯上周才请人维修过!它明明牢固得不得了。」
「而且还是在晨曦日出事!」马莎喊道：「真是走霉运。」
「我倒觉得我们交了大好运，」米范说：「大厅都是人，却没有人受伤，根本吉星高照。」
莫莉安暗暗认同马莎。这一定是霉运，她清楚得很，这是她的专长。
马莎召集几名员工，指挥大家收拾善后，米范则招呼客人，轻松自然地指引他们远离残局。
「各位先生女士，杜卡利翁饭店对您所受的惊吓致上歉意。」米范说道：「请移步至六楼的调酒酒吧，我们会特别开一个调酒畅饮时段，今晚的酒饮全部免费!祝各位愉快。」
十几位目睹吊灯坠落的客人看似对这个安排颇为满意，纷纷漫步上楼，打算享用免费酒饮，把这桩意外抛到脑后。然而，米范、马莎等员工全面露担忧，好像和莫莉安一样不安。
莫莉安小心地绕过吊灯残骸，「我可以帮忙吗?」
「喔，莫莉安小姐，您绝对不可以插手。」米范说，领着她走开。「说实话，我觉得您也快点上楼比较好，不要靠近这些松掉的电线跟碎水晶，万一受伤就不好了。」
「我不会受伤，」莫莉安抗议，「我会小心的。」
「您何不上楼去吸烟室?我来打个电话，叫他们改放洋甘菊烟，缓和您的心情，您刚才一定大受惊吓。这样才乖，快去吧。」
莫莉安在楼梯平台停下脚步，转头注视米范、马莎与其他员工来回奔走，清扫吊灯残骸，聚集成闪烁光芒的玫瑰色粉尘堆，令人望之兴叹。
没有人瞪她，没有人嘀咕着说都是诅咒之子害的，没有人知道这件惨剧为何发生。
然而，莫莉安知道。
她也知道，为何幻奇铁路上的火车出轨。
是阴魂不散的诅咒，尽管她熬了过来，存活下来……诅咒却一路尾随着她，来到永无境，躲过边境管制系统，住进杜卡利翁饭店这个舒适宜人的家。
诅咒会毁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