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幻奇欢迎会
「来了，准备跳。」
朱比特决定搭乘伞铁前往花园派对，顺便让莫莉安试用她的生日礼物。然而，搭乘伞铁的困难之处，在于伞铁从来不会靠站供乘客上下车，甚至连速度也不会放慢。伞铁的圆形钢架由电缆吊着，环绕整个城市，反复往返循环，乘客必须趁伞铁飙过站台之际，纵身一跳，用雨伞勾住悬在钢架上的金属环，双腿就这么在半空中晃荡，直到抵达目的地。
「记好，莫儿，」朱比特说，圆形钢架飞速驶近，「要下车的时候，就拉操纵杆，这样它就会松开妳的雨伞。喔，还有，尽量选软一点的地面降落。」莫莉安内心的惊恐一定在脸上流露出来，因为朱比特连忙补充：「妳不会有事的，我搭伞铁只摔断过一次腿。最多两次吧。准备……跳!」
他们跳上伞铁，莫莉安死死抓住雨伞，用力到她觉得雨伞快断了。注视伞铁迎面而来时那股揪心的恐惧，此刻被肾上腺素取代，雨伞勾住伞铁的当下，她发出胜利的欢呼。朱比特咧嘴微笑，仰头享受飞速前进的快感。他们穿过杜卡利翁饭店所在的小区，经过旧城的鹅卵石路，春天凉爽的空气扑打在莫莉安脸上，刺痛她的双眼。终于，他们在目的地跳下伞铁，两人都奇迹般地双脚落地，谁的腿也没断。
幻奇学会的校园周围耸立着高大的砖墙，一名表情严肃的警卫正按照名单一一核对来客，但她马上认出朱比特，微笑着挥手招呼他们通过。
踏进校门，可以清楚感觉到有什么变了，一切都显得有些不同，彷佛连空气本身也起了转变。莫莉安深吸一口气，四周飘着金银花与玫瑰的香味，照在皮肤上的阳光似乎更加温暖。好奇怪，她暗忖。在校门外，天空明明没有那么蓝，那些花朵也还只是小花苞，几乎看不出春天的来临。
朱比特嘀咕了一句话，听起来很像「弯靴天气」。
「弯靴……什么?」莫莉安不解地问。
「我说幻学，『幻』奇『学』会的简称，我们都是这样称呼校区。在幻学校园里，天气总是比较……过头。」
「怎样过头?」
「就是过头。不管永无境其他地方天气如何，在幻学就会变得更夸张，幻学的天气自成一格。今天幻学更温暖，更晴朗，更有春天的气息，算我们好运。」他随手摘下旁边的樱花，别在钮扣孔上。「不过这也是双刃剑，到了冬天，幻学就会风更大、更冷、更阴郁。」
通往主建筑的绿荫大道旁立着一盏盏路灯，在五彩缤纷的花圃与粉嫩的樱花之中，惊现两排焦黑的枯树，似乎连幻学天气也拿它们没辙。
「那些树怎么了?」莫莉安指着问。
「喔，那几棵树好几个世代没开花了。那是火华树，曾经很美丽，现在已经绝种，也不可能砍掉。园丁觉得它们很烦，所以不要提到它们，大家都假装那些树只是丑得要命的雕像。」
好几位赞助人与备选生快步走过，轻松谈笑，犹如要去参加生日派对，莫莉安心中却焦虑得无法形容。
看着那些人，莫莉安觉得自己跟他们比地球到月亮的距离还要遥远。
校园中的主建筑共五层楼高，由颜色明快的红砖建成，表面爬满常春藤，有块牌子标明建筑物名称是「傲步院」。备选生今天不能进入傲步院，不过花园简直美不胜收，是典型的春日午后美景，其间穿梭着身穿轻便亚麻西装或粉色长裙的人影。朱比特让莫莉安选自己想穿的服饰，于是她穿了有银色钮扣的黑洋装，香妲女爵的评论是：「很利落，但实在称不上出奇。」不过，莫莉安觉得朱比特一个人就够出奇了，他穿了一套柠檬黄西装，搭配熏衣草紫的鞋子。
草坪上方有一道斜坡，一组弦乐四重奏乐团站在那里的阶梯上演奏。一个白色大遮阳棚之下，设有一张桌子，满满摆放着鲜奶油蛋糕、派，以及许多不时晃动的高耸果冻雕像。可是莫莉安毫无胃口，彷佛有老鼠正在咬穿她的胃。
他们穿过人群，莫莉安察觉不少人转过头来，有的表情惊讶，但还算有礼，有的竟然吓到张大嘴巴。
「为什么大家都在看我?」
「他们看妳，是因为妳在我旁边。」朱比特愉快地对两个死盯着他们的女子挥手，「至于他们看我，是因为我很帅。」
备选生大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莫莉安忍不住往朱比特靠去。
「他们不会咬人的，」朱比特像是看透她的心思，「嗯，至少大部分的人不会啦。最好避开那棵树旁边的狗脸男孩，他一定还没打疫苗。」
草坪上有好几株大型蕨类植物，那个狗脸男孩在其中一株旁边徘徊。还有一个男孩的手臂是一般人的两倍长，又有一个女孩留着一头好长好长的亮泽黑发，编成发辫，放在一个小推车上，拖在身后。
「可惜，我觉得外貌特殊的孩子今年没什么胜算。」朱比特若有所思地说，「好几年前有个新生的双手是巨锤，大家到现在还忘不了她，她毕业之后留给学校一屁股维修费用，目前好像是专业格斗选手。」
朱比特陪莫莉安沿着花园小径往前走，一边低声评论四周的人。
「那是巴兹‧查尔顿，」他悄悄地说，点头朝一个长发男人示意，那人穿着皮裤，搭配一件皱皱的西装外套。「讨厌鬼，面目可憎，见到他就要像见到瘟神一样避开。」
巴兹‧查尔顿附近站着一群女孩。其中一位拥有一头浓密褐发，身穿闪亮的蓝洋装，她瞥了莫莉安一眼，对朋友嘀咕几句，那些人随即全转过头来，盯着莫莉安瞧。莫莉安想起香妲女爵说过第一印象很重要，于是勉强挤出微笑，那些女孩见状都笑了，莫莉安不太确定这是不是好兆头。
朱比特从经过的服务生手中拿来两杯紫色饮料，一杯递给莫莉安，她往杯里一瞄，里头有粉红色的东西在漂浮……不对，是在扭动。她的紫色饮料里，有软绵绵的粉红色东西扭来扭去。
「它们本来就会扭来扭去，」朱比特注意到她脸上的嫌恶之色，「扭来扭去的东西比较好吃。」
莫莉安迟疑地啜了一口，顿时惊为天人：一阵甜味在口腔中炸开，就像眼前爆出一道玫瑰色的光亮。她正要这样告诉朱比特，那个穿皮裤的男子陡然现身，用力拍了朱比特的背脊一把，一只圆胖的手揽住朱比特的肩膀。
「诺斯!诺斯，好哥们，」他口齿不清地说：「你神智失常啦?汉密斯刚刚说你跑去投标一个小孩，是不是探险者联盟付给你的薪水太低?还是你打算搁下指南针，把大冒险家的称号拱手让人?你要去隐居了，是吧?」
男人对着手上的白兰地发出爆笑。朱比特脸色一垮，不悦地皱起鼻子。
「下午好，巴兹。」他挤出最低限度的礼貌说。
「就是这女孩，没错吧?」巴兹瞇眼盯着莫莉安。「大名鼎鼎的朱比特‧诺斯头一次推派备选生，八卦小报都要乐翻天了。」
他停下话头，等朱比特向莫莉安介绍他，可是朱比特什么也不说。
「敝姓查尔顿，巴兹‧查尔顿。」终于，男人自己开口，用夸张的动作往身上比画，等着莫莉安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眼见莫莉安毫无反应，他面露不快。「妳叫什么名字，小女孩?」
莫莉安对上朱比特的眼，看他点了点头，才说：「莫莉安‧黑鸦。」
「诺斯，不是我要说，但她看起来一脸衰相。」查尔顿先生凑到朱比特耳边，用气音大声说，彻底无视她的存在。莫莉安一阵恼火，难不成她要像个白痴一样，不管走到哪都挂着笑容?「她不是这里人吧?你在哪找到她的?」
「干卿。」
「干卿?从没听过这个鬼地方。」巴兹倾身向前，双眼闪着光芒，宛如要共同策划阴谋般地低语：「那个地方在共和国，对吧?你是不是把她偷渡进来?快说，快告诉好哥们巴兹。」
「对啊，」朱比特说，「那个地方叫『干卿底事』，位于『谁要告诉你』共和国。」
巴兹‧查尔顿强笑几声，满脸失望。「喔，很幽默。那她的本领是什么?」
「也是干卿。」朱比特一边说，一边勉力从查尔顿的手中脱身。
「要来这套，是吧?行啊，行啊，反正没什么差别。你很了解我的个性，我从来不逼别人说。」他上下打量莫莉安，「跳舞的?不对，腿不够长。显然也不是搞科学的，看她眼神这么呆滞。」他一手在莫莉安眼前挥了挥，莫莉安很想把那只手拍掉。「那也许是什么古老秘术啰?法师?先知?」
「你不是说没什么差别吗?」朱比特用缺乏兴致的语气说，「你那一海票备选生呢?今年想必也是大丰收?」
「八个而已，诺斯，八个而已。三个女孩，」查尔顿先生说，含糊地朝某个方向一比，就是刚才笑莫莉安的那群女生。他吸吸鼻子，灌下一大口白兰地，「剩下的男孩不知道跑去哪了。人数不多，但个个都是实力派，今年挑的备选生都是数一数二。不过那女孩尤其出类拔萃，她叫诺耶尔‧狄弗洛，我不想泄漏太多，就说这一句：真是天籁般的嗓音呀。从没挖掘过这么强劲的备选生，她铁定得第一，我告诉你。」
莫莉安凝视那女孩跟她的朋友。诺耶尔长相可人，衣着体面，喋喋不休说个不停，其他女生热切地聆听。见到她神态从容，满怀自信，笑容讨喜，莫莉安心头不禁涌上一阵嫉妒。幻奇学会想要招收的成员，当然就是诺耶尔‧狄弗洛这样的人了。
「恭喜。」朱比特平淡地说。
「可是诺斯，你选的这个，」查尔顿先生接着说，手朝莫莉安一挥，「可真是让我搞不懂。她的卖点在哪里?我是说，你看她那双眼睛，诺斯，那双可怕的黑眼睛，长老才不会选这种一看就是坏家伙的人。光是看她一眼，她铁定就会弄死──」
他的嘴巴还没闭上，朱比特眼神凌厉地打断他。
「查尔顿先生，你最好慎重考虑你要说的话。」朱比特低声说，口气冰冷，这种嗓音莫莉安只听过一次，就是夕暮日那天在黑鸦宅邸的时候。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巴兹‧查尔顿闭上嘴。朱比特不再狠狠瞪着查尔顿，只是让到一旁，查尔顿踉跄走开。他叹了口气，顺顺身上的黄色西装，轻捏莫莉安的肩膀：「就跟妳说了，他根本面目可憎，不必理他。」
莫莉安啜了一口饮料，查尔顿先生的话仍在耳边回荡：长老才不会选这种一看就是坏家伙的人。
「巴兹是所谓的面条型赞助人，」朱比特解释，继续领着莫莉安穿过花园，不时朝认识的人挥手打招呼。「他每年都在自由邦各地搜寻有潜力的小孩，推派大约一打备选生参加考验，藉此增加中选机率，根本不管那些小孩到底有没有做好准备。这就像是随便抓一把面条扔到墙上，看哪一根会黏住，所以我们才叫他面条型赞助人。」
「这样有用吗?」莫莉安问。
「成功的次数多得令人生气。」他引导莫莉安向左，避开一群想跟他讲话的吵闹青少年。「啊，这可不是阿南吗?」
一名身材魁梧、肩膀宽阔的女子走过来，和他握了握手。「活生生的诺斯队长!我是听说了你推派备选生的谣言，但我一直不信。我说：『朱比特‧诺斯，绝对不可能!』没想到你真的来了，还带着备选生。妳好呀。」她对莫莉安微笑。
「南希‧道森，来见见莫莉安‧黑鸦。」朱比特对莫莉安点点头，于是她握住阿南伸出来的手。阿南比朱比特年轻，笑起来有酒窝，显得很真诚，缓和了她高大的身材带来的威吓感。
「很高兴认识妳，黑鸦小姐。我很想介绍我的备选生霍桑给妳认识，但我们刚到他就跑掉了，八成是去哪里放火。」阿南翻了个白眼，不过她看起来挺开心的。「惹麻烦不是他的本领，不过也算得上是第二专长了。」
「他的本领是什么?」莫莉安问，朱比特的目光飘向她，双眸微微瞇起，她喃喃自语：「干么?这样问很没礼貌吗?」
阿南轻笑几声。「我不介意，我这个人向来不做遮遮掩掩的事。」她挺起胸膛，「我要很光荣地告诉你们，依我浅见，霍桑‧史威夫特是永无境少年联盟最优秀的龙骑士。」
「喔，当然了。」朱比特露齿而笑，「不然还会是什么呢?妳可是五度夺得自由邦龙骑士冠军的人，这个备选生的确很适合妳。」
阿南的微笑一时有些黯淡，但很快便恢复神采。「是前任冠军，」她纠正，轻敲右腿，发出空洞的声音，把莫莉安吓了一跳。「有这条腿，短时间内不会再上场了。」
「那是义肢吗?」莫莉安问，费尽全力才忍住不要伸手去敲。朱比特大声清清喉咙，不过阿南似乎不觉得受到冒犯。
「是的，结合现代医学和工程技术的好东西，材料是杉木、幻奇之力跟钢铁。」她掀起裤管，露出结合了木头与金属的腿，神奇的是，这条腿的动作和姿态都跟真实血肉没有两样，彷佛木头本身是活的。「这是货真价实的精妙幻奇技术，黑鸦小姐。幻奇学会医院的医术之高超，铁定让妳啧啧称奇，那里的人都在实现奇迹。」
「妳原本的腿怎么了?」
「两个夏天前，在年度大赛中，被对手的龙咬下来吃了。那家伙真是丑恶又残忍，」她喝了一口有东西在扭动的饮料，「他的龙也很凶。」
莫莉安跟朱比特都笑出声来。
「不过也没什么好怨的，」阿南露出由衷的灿烂笑容。「我现在担任少年联盟的教练，工作很稳定，何况像史威夫特这么有才华的孩子是我梦寐以求的学生。他一学会走路就开始骑龙了，等他符合参加大赛的年龄，一定会成为顶尖选手。前提是他要先放弃当个小屁孩，虽然我看那已经成了他的人生志业。」
突然一阵清脆的敲击声，只见四周的赞助人纷纷开始轻敲玻璃杯缘，乐团跟着停止演奏。阳台上站了三个人──不对，莫莉安疑惑地发现，其实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再加一只毛发杂乱、穿西装背心的公牛。
「那几位就是长老理事会，」朱比特轻声告诉莫莉安：「每个世代结束前，学会都要按照惯例，推举三名新长老，在新的世代中引导、管理学会。长老是学会里最优秀、最聪明的人。」
「噢，但为什么其中一个是牛──」
「嘘，专心听。」
会场陷入肃穆的静寂，一名长老走向麦克风架，她是位有些驼背的瘦削女性，灰白的头发已然稀疏，头上戴了一顶饰有花朵的大帽子，整个人显得很不平衡，有那么一下子，莫莉安不禁担心她脸朝下摔倒在地。另一名长老上前搀扶，可是她一把拍掉对方的手，傲然清了清喉咙。
「各位好，」她开口：「我是格果利雅‧坤宁长老，我身边这两位分别是翁螺旋长老，以及阿留斯‧萨加长老。」她先是朝男人一比，接着向公牛示意。「我们以长老理事会的身分，欢迎各位来到傲步院，参加今日的盛会。我明白，对于在场的各位孩子而言，这是大家头一次实际接触幻奇学会。然而，对大部分的人而言，这也是你们最后一次接触幻奇学会。」
这么直白的话，令莫莉安瑟缩了一下。她不是唯一一个有反应的人，周遭有不少备选生迅速瞥了一眼自己的赞助人，想要寻求安抚。难道他们也跟她一样紧张?莫莉安很是怀疑。万一这就是她最后一次接触幻奇学会呢?朱比特到现在还是没告诉她，要是她没通过考验会怎么样。
「各位年轻的备选生，」坤宁长老说了下去：「我与两位备受敬重的同仁，在此感谢诸位的勇气、乐观与信任。即使不确定是否能够赢得幻奇学会的入会名额，诸位依然选择承担即将来临的挑战……这需要极大的胆识，我们在此为你们鼓掌。」
她停下话头，对来宾微笑，接着和翁长老一同满腔热情地拍手(翁长老是个蓄灰胡的男子，双臂及颈部满是颜色绚丽的刺青)，身为牛的萨加长老则以牛蹄跺地。莫莉安顿时口干舌燥，焦虑地喝了一口饮料。
「据我所知，今年的备选生人数超过五百名!在众多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当中，想必能选出九位新成员，能力足以使我们惊艳，使我们引以为荣，使我们庆幸能与这些年轻人相识相知。」
莫莉安望向朱比特，但他全神贯注看着阳台上的老妇人。
九个?他们只选九个新成员?然后有超过五百名备选生竞争?朱比特根本没提到这么重要的事。
她的心沉了下来，自知毫无胜算。她怎么跟拥有天籁美声的诺耶尔竞争?跟刚学会走路就接受骑龙训练的霍桑竞争?连那个狗脸男孩都比她有机会，至少人家有卖点!莫莉安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长处可言，而且她强烈怀疑，答案就是赤裸裸的「没有」。
「往后几个月，诸位将受到生理和心理上的试炼。第一项是书之考验，时间定在春末。」坤宁长老继续说道，她停顿一会，越过镜片射出严峻的目光。「建议各位把握时间，不仅要在其他备选生之中结识新朋友，结交有价值的盟友，更要充实、砥砺自己的心灵，迎接眼前的难关。
「加入幻奇学会，是少数天赋英才之人享有的特权。本会会员当中，不乏自由邦最杰出的思想家、领袖、表演者、探险家、发明家、科学家、魔法师、艺术家与运动员;我们即是非凡之人。在关键时刻，我们的部分战友将受到征召，挺身而出，成就大事，捍卫七域不受邪魔侵扰，对抗企图夺走吾人之自由与性命的敌人。」
人群中漫开一阵窃窃私语。附近有个男孩悄声说出「幻奇师」，在他四周的孩子听见这个词汇，全面露惊骇之色。
又是幻奇师，莫莉安暗想。不管幻奇师是谁，是什么生物，永无境的人似乎都非常畏惧他可能带来的灾祸，甚至不需要提到他的本名，人民便闻之色变。也许是由于莫莉安身为外来者，她忍不住觉得这实在有点傻。朱比特不是说过，幻奇师已经消失一百年了吗?
「然而，」坤宁长老的语调恢复轻快：「我必须声明，加入本会的好处比挑战多得多。」花园泛起一片了然的笑声，坤宁长老也露出微笑，待众人恢复安静，才接着说：「孩子们，请看看你的赞助人，看看身边的来宾，看看幻奇学会这个大家庭的成员，看看其他备选生。
「大家都有一个共通点：拥有一个异乎寻常的特质。这个天赐的礼物，将你和同侪、朋友区隔开来，甚至令你和自己的亲人截然不同。」
莫莉安咽下口水。在场的几百人聚精会神，聆听坤宁长老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可是不知为何，她觉得坤宁长老只对着她说话。
「从我的亲身经历来看，我很清楚，这代表一条孤独的道路。啊，我多么希望能把每一位备选生纳入幻奇学会的羽翼之下。然而，在本年度落幕之时，只有九名新生能够加入学会。我在此保证：这九名新生将会得到真正的归宿，得到一个家庭，得到将维系一生的友谊。
「从今天开始，各位就是幻奇学会第九一九梯入会考验的正式考生，这条路漫长而艰险，但或许……只是或许……在这条路的尽头，有美好的回报正等着你。预祝各位好运。」
莫莉安随众人一同用力鼓掌。家庭、归宿、维系一生的友谊……难不成坤宁长老和朱比特都背了同一本倡导手册?还是他们偷窥了莫莉安的心，读取了连她也没察觉的愿望清单?
头一次，莫莉安觉得幻奇学会是真实存在的。
掌声停歇后，多数赞助人及备选生回到甜点自助吧，朱比特留在原地，倾身靠在莫莉安耳边说话。
「我去找几个老朋友叙叙旧，」他说：「妳去交些新朋友吧。」
傲步院另一头聚了一群孩子，四处徘徊。朱比特抓住莫莉安，将她转了一个方向，轻轻把她往那些孩子一推。
妳办得到的，莫莉安告诉自己，想着坤宁长老口中令人神往的承诺，勇气激荡全身。家庭，归属，友谊。
她扬起下巴，走向其他孩子，一面在脑中演练该说什么。最好的开场白是不是要说个笑话?还是要更单刀直入?能不能直接说：「我叫莫莉安，你愿不愿意跟我做朋友?」大家会这样说话吗?
傲步院前方，许多小孩在阶梯上流连。巴兹‧查尔顿的备选生诺耶尔正在跟另一个女生说话，那女孩身材比较丰满，长相甜美，脸色带着娇嫩的粉红。
诺耶尔说：「所以妳是修女啰，安娜?」
「不是，我不是修女，只是跟修女一起住，她们叫做恬静姊妹会。」女孩的脸变得更红，「还有，我叫埃娜，不是安娜。」
诺耶尔一脸极力忍笑的样子，转头去看她那些朋友：「真正的修女?穿得像企鹅的那种修女?」
「不是，不是，」埃娜摇头，金色卷发在她脸颊旁甩动，随后落在双肩上，煞是好看。诺耶尔整个人微微一动，一只手倏地伸向自己的丰盈长发，卷住一绺发丝，拚命卷个不停。「她们平常是穿普通的衣服，黑白修女服只有星期天做礼拜才会穿。」
「喔，所以她们星期天才会扮成企鹅。」诺耶尔笑出声来，环顾四周，看看其他人是不是也觉得很好笑。有几个人也跟着笑起来，笑得最夸张的要属诺耶尔身边的女生，她身材瘦高，肤色黝黑，吃吃笑得腰都弯了，双手按住嘴巴，编成一把长辫的头发自一边肩膀垂落。「那其他时候，她们是不是跟妳一样，只穿又丑又穷酸的衣服?等妳去当修女，那些企鹅也会给妳一样的企鹅服啰?」
此时，埃娜脸颊上的晕红已经蔓延至整张脸，莫莉安同情地瑟缩了一下。埃娜是不是也想交朋友?她是不是抱着跟莫莉安一样的盘算，主动跟诺耶尔搭话，却在一群陌生人面前遭到讪笑?交朋友真是个高风险的苦差事。
「我不是修女。」埃娜坚持，下巴微微颤抖。「就算是真的当修女，也没有什么不对。」她小声地补上一句。
诺耶尔歪着头，装出一副同情的神色。「修女自己当然会这样说呀，对不对?」
「喔，够了啦。」莫莉安怒声说。
所有人都略显吃惊地转头看她，她自己也有点吃惊。
诺耶尔嘴角一撇，「妳说什么?」
「妳听得很清楚，」莫莉安稍稍提高音量：「不要烦她了。」
「妳也是从修道院来的吗?」诺耶尔看着莫莉安的一袭黑裙，挑起双眉。「妳们企鹅应该有门禁吧?还不摇着屁股回去?」她朋友很没气质地从鼻孔喷笑一声。
这下莫莉安有点怀念在豺狐镇的日子，以前，她用不着开口，就能把其他人吓个半死。她想起朱比特，于是挺起肩膀，尽可能压低声音，用她最冷酷的口吻说：「妳最好慎重考虑妳要说的话。」
一阵静默。然后……
「哈!」诺耶尔大笑，她朋友和其他备选生随之跟进。眼看他们笑得前仰后合，莫莉安恍然明白，如今的她已经彻底吓不倒人了，不知该高兴还是失望。
笑声逐渐止息，诺耶尔狠狠瞪着莫莉安，埃娜则抓住这个天赐良机，偷偷撤退，溜得无影无踪。真是不客气喔，莫莉安忿忿地想。
「偷听别人讲话很没礼貌，」诺耶尔双手扠腰：「不过，像妳这种非法混进来的，家教八成也好不到哪去。」
「非法什么?」
「我的赞助人说，妳的赞助人把妳偷渡进自由邦。他说从来没人听过妳，所以妳一定是从共和国来的。妳知不知道这样犯法?妳应该被抓去关。」
莫莉安皱起眉头。她不是合法入境自由邦的吗?她不是傻子，她知道朱比特在边境动了一点手脚，巧克力包装纸跟用过的卫生纸当然不可能是正常的证明文件。
可是，这是否就代表她是偷渡客?他们犯罪了吗?
「妳根本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莫莉安调整表情，露出最有说服力的鄙视之色。「而且妳的赞助人面目可憎。」
诺耶尔一时有些动摇，眨着眼睛。「妳的本领是讲成语吗?我还以为是穿俗到爆炸的衣服，或是长得跟老鼠一样难看，妳这两件事显然做得很好──啊!」
一个巨大的绿色果冻雕像从天而降，不偏不倚砸在诺耶尔头上，黏答答的绿色液体缓缓往下流，漫过她的脸、头发与闪亮的裙子，整个人宛如被丢进有放射性的废料桶。
「诺耶尔，要不要吃甜点?」头顶传来一个嗓音。有个男孩单手吊在上方的窗户，另一手拎着一个空盘，他举起空盘对底下的人挥了挥，乐不可支地露齿一笑。
诺耶尔气得浑身颤抖，用力呼吸，胸口上下起伏。
「你──我要──你绝对──你死定了──吼唷!查尔顿先生!」她跺着脚走下阶梯，其他小孩紧跟在后，她那个长辫朋友仍在格格笑。
男孩在莫莉安身旁「蹦」一声落地，头往后一甩，将眼前那片浓密的褐色卷发往旁拨开，又调整了一下身上过于宽松的毛衣。那是一件超级大的蓝色手织毛衣，胸前是个闪亮亮的猫咪图案，猫的头上缝了粉红色缎带，项圈上还固定了一个清脆的铃铛。莫莉安暗自疑惑，他是发了什么疯才会穿这件毛衣。
「妳刚刚那件事不赖。就是妳那句，『妳最好慎重考虑妳要说的话』。」他模仿莫莉安愤怒的低音。「不过我觉得，有些人听不懂太难的句子，只能用果冻突袭打醒他们。」
这个建议实在太独特，莫莉安有些不知要作何反应。男孩说完，充满智慧地点了点头。两人立在原地，默然半晌，莫莉安忍不住猛盯着他的毛衣看。
「妳喜欢吗?」他边问边低头，「我妈跟我打赌说我今天不敢穿这件出门，这是她从服装型录上订的，她订了一堆像这样的毛衣，那个品牌就叫做丑毛衣公司。我妈还满好笑的。」
「那你可以干么?」
「什么?」
「赌赢了可以干么?」
「可以穿这件毛衣啊。」他皱起眉头，似乎是真心不解。接着，他的脸又亮了起来，像是想到什么新点子。「嘿，妳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
二十分钟后，他们回到花园，一面聊天聊得停不下来，一面合力搬动一个沉重的木桶。这个木桶原先放在花园的偏僻角落，他们拖着木桶绕过傲步院，回到后面的草坪。
莫莉安心想，这个男生明明很瘦，想不到力气还挺大的。别看他两腿骨节嶙峋，双臂看起来也瘦巴巴的，其实大部分重量都是由他承担。
「是很赏心悦目啦，」他轻哼一声。「花啊、雕像啊那些，但我告诉妳，害虫问题可严重了。我的赞助人认识这里的管理员，他们说这地方什么都有，有田鼠、有家鼠，甚至还有蛇，最近则是蟾蜍猖獗。管理员说，就算交给巫术院，他们一个星期也用不了这么多蟾蜍。」
「我不管，」莫莉安喘着气说，经过一脸迷惑的四重奏乐手，努力把木桶搬上楼梯。「傲步院还是我这辈子见过第二棒的地方，第一名是杜卡利翁饭店。」
「我一定要去找妳玩。」他兴奋地说，自从他知道莫莉安住在货真价实的饭店里，他就激动得要命。「妳会天天叫客房服务吗?要是我就会天天叫，早餐吃龙虾，晚餐吃布丁。他们会不会在妳枕头上放巧克力?我爸说高级饭店都会在客人的枕头上放巧克力。杜卡利翁饭店真的有专属的吸烟室吗?还有一只矮人吸血鬼?」
「是吸血鬼矮人。」莫莉安纠正。
「哇。我可不可以这个周末去?」
「我问问看朱比特。是说这里面到底放了什么啊?好重喔。」
他们来到楼梯最顶端，把木桶安放在最终目的地，也就是阳台栏杆上。
男孩拨开眼前的头发，咧嘴一笑，打开木桶，一句话也没说，就把木桶口朝外往下压。数十只褐色蟾蜍喷涌而下，宛若一阵恶心的瀑布，在空中划出一道大弧，落在底下的人行道上，一边呱呱狂叫，一边惊慌地在宾客脚边四处乱跳，人群爆出尖叫声。
「就跟妳说吧，害虫问题可严重了。」
莫莉安瞪大双眼，她竟然帮忙把一桶蟾蜍偷渡进花园里。她冒出有些歇斯底里的笑声，这八成不是香妲女爵预想的第一印象。
下方的花园陷入混乱，众人避蟾蜍唯恐不及，相互推挤。不知是谁大喊要仆人来处理，一张桌子整个翻倒，一桶饮料砸在地上，紫色液体飞溅而出，喷到翁长老身上。
莫莉安跟男孩蹑手蹑脚地远离犯罪现场，接着拔腿就逃，奔下阳台阶梯，绕过傲步院，这才停了下来。两个人笑得喘不过气，前俯后仰。
「这……」莫莉安气喘吁吁地说，按住发疼的腹侧，「这太……」
「太厉害了，我知道。对了，妳叫什么名字?」
「莫莉安。」她伸出手，「你叫──」
「玩得开心吗?」朱比特悠然走来，脸上带着和气的笑容，丝毫不理会拿着网子和扫帚四处奔走的仆役。
莫莉安有些内疚地咬住脸颊旁的肉，「有一点。」
在朱比特背后，南希‧道森快步赶过来。「诺斯队长，你有没有看到……」莫莉安的新朋友依然吃吃笑得无法抑止，阿南一见到他，猛然煞住脚步，整张脸涨红：「霍桑‧史威夫特!」
「对不起啦，阿南，」他的语气毫无歉意：「那桶蟾蜍太完美了，不能浪费。」
***
他们搭马车回家，一路上没说几句话。终于，转进人才大道时，朱比特开口。
「妳交了一个朋友。」
「应该是吧。」
「还有遇到什么事吗?」
莫莉安思索一会，「我好像也制造了一个敌人。」
「我到十二岁才有第一个真正的敌人。」他听起来有些惊艳。
「也许那就是我的本领?」
朱比特轻笑几声。
马车并未载他们去杜卡利翁饭店的豪华前院，而是停在石蚕蛾巷的巷口。朱比特付完车资，带着莫莉安穿过蜿蜒的窄巷，抵达员工入口那扇不起眼的木门。朱比特还没开门，莫莉安拉住他的手臂。
「我是非法入境的，对不对?」
朱比特咬住脸颊内侧，「有一点。」
「所以……我没有签证。」
「不算有。」
「不算有，还是根本没有?」
「根本没有。」
「噢。」闻言，莫莉安想了一阵子，试着为下一个问题找出最适合的问法。「要是我没有……要是他们把我刷掉，你知道，就是，万一学会……」
「嗯?」他催促。
莫莉安深吸一口气。「我可不可以留下来?跟你一起，留在杜卡利翁饭店?」朱比特没吭声。她仓皇接着说道：「不是以客人的身分!我是说，你可以给我一个工作，不用付我钱什么的，我可以帮米范跑腿，或是帮芬清理银具……」
这个建议让朱比特大笑出声，他推开拱形木门，走进瓦斯灯照耀、略带潮湿气味的走廊。「喔，要在芬那个爱生气的老家伙底下工作，一定会愉快得不得了，但永无境饭店业协会大概反对童工。」
「答应我，你至少会考虑看看?」
「条件是妳也要答应我，不要再想着妳进不了学会了。」
「但要是我真的没通过……」
「到时总有别的办法。」
莫莉安叹息，心想：拜托给我一个干脆的答案。不过没再多说。
朱比特让莫莉安走在前面，轻推着她往前走。「好了，多告诉我一些新朋友的事，他看起来挺机灵的。七区在上，他是去哪找来那个装满蟾蜍的木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