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非法移民
四楼的八十五号房间逐渐变成莫莉安专属的卧室，每隔几天，她就会注意到房里冒出几样妙不可言的新东西，往往令她一眼爱上。比如说，某天出现在书柜上的人鱼造型书挡;再比如那张章鱼形状的黑色皮制扶手椅，每当她坐在上面看书，章鱼触手就会裹住她。
她的床本来有着朴素的白色床头板，不过，几周前的某个夜晚，她还在熟睡时，整张床变成了装饰华丽的熟铁床架。只是，杜卡利翁饭店显然觉得这张床不适合她，两天后，她在一张摇晃的吊床上醒来。
在所有东西之中，她最喜欢的，是马桶上方一小幅裱了框的画，画上是鲜绿色的果冻雕像。
刚开始，她以为是朱比特或芬偷偷进来更换东西，测试她会不会很好骗。直到某一天，她半夜起床，走进浴室想喝杯水，恰好撞见浴缸长出四个鸟爪形的银脚。
最诡异的是，房间本身的大小和形状也不断改变。原先她只有一个正方形小窗，现在房里有三个拱窗;曾有一天，她的浴室简直跟舞厅差不多大，浴缸俨然是个游泳池，隔天，整间浴室又缩水成衣橱的大小。
没多久，她的房间有了好几个栽满红花的窗挂式花架，一个跟她差不多高的骷髅帽架(骷髅头上戴着灰色绅士帽)，一座爬满粗藤的石砌壁炉……有生以来第一次，莫莉安‧黑鸦感到自己适得其所。
***
仲春时节，一名身穿泥褐色制服的男人造访杜卡利翁饭店。他弯曲的胡子直翘到颧骨，胸口别着亮闪闪的银色徽章，站在礼宾柜台前，双手僵硬地交握在背后，打量饭店前厅，脸上流露毫不遮掩的鄙视。
米范找来朱比特和莫莉安，他们原本待在吸烟室打牌，笼罩在一团森林绿的雾气之中(迷迭香烟雾，能使心思敏锐)。两人都不确定打牌的规则，不过法兰克在莫莉安耳边出谋献策，香妲女爵则是帮朱比特拟定战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方大吼：「万岁!」另一方要不是愁眉苦脸，就是把什么东西扔在桌上。整体说来，莫莉安觉得这是消磨下午的好方法。
稍后，米范前来，坚持要两人赶去饭店前厅，他们都有些扫兴。等莫莉安抵达，看见胡子男摆出一副轻蔑的嘴脸，不客气地盯着歪七扭八、还在生长的小吊灯，莫莉安更是恼怒。
没礼貌，她心想，人家还没准备好啊!
吊灯一日日恢复生气，但仍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在这个阶段，还很难判断它会长成什么形状。芬涅斯特拉开了一个赌盘，法兰克指天发誓说绝对会是华丽的孔雀，可是莫莉安依然怀抱一丝希望，盼望吊灯恢复成朱比特最爱的粉红船。
「臭架子跑来这里干么?」朱比特喃喃对米范说，米范耸肩，快步回到礼宾柜台后方。
「臭架子是谁?」莫莉安悄声问。
「噢──呃，是永无境市警队，」朱比特压低声音：「我们……嗯，叫他们臭架子大概不太好，最好不要当着他们的面说。没关系，我来交涉就好。」
朱比特走向男人，亲切地跟他握手。「下午好，警官，欢迎来到杜卡利翁饭店，您要登记入住吗?」
男人哼了一声。「不必了。你是这间饭店的负责人，是吧?」
「敝人是朱比特‧诺斯，请多指教。」
「朱比特‧阿曼久斯‧诺斯队长，」男人看着手上的笔记本说：「隶属于幻奇学会、探险者联盟、永无境饭店业协会，现任幻兽族权益促进会书记、高伯尔图书馆志愿书斗士、退役机器人管家慈善信托基金会董事、十七个未登记世界的发现者、《时尚男子杂志》年度最时尚男子四连胜纪录保持人。很辉煌的经历，队长，我漏掉了什么吗?」
「我还教处于社会弱势的帮派分子踢踏舞，并在永无境犯罪精神疾病患者高度安全更生中心每年举办的黑莓派烘焙大赛中担任评审。」
莫莉安大笑出声，不过她不太确定朱比特是不是开玩笑的。
「看来你是个品德高尚的正人君子嘛。」
「我只是爱吃派。」他对莫莉安眨了个眼。
警官嗤之以鼻。「你自以为很幽默?」
「我确实是觉得自己挺幽默的。探长，我能帮上您什么忙?」莫莉安顺着朱比特的视线，瞥向男人的徽章，只见上头写着「哈洛‧燧发枪探长」。
燧发枪探长把一口长气吸进肚里，努力试着用鼻孔看朱比特，可惜有点困难，毕竟朱比特比他高了好几公分。「我接获匿名线报，诺斯，你在幻奇学会的某个同伴告发你，说你藏匿非法偷渡的移民，这可是大罪。」
朱比特泰然微笑：「如果是真的，我的确麻烦大了。」
「你今年推派了一名备选生参加幻奇学会的考验，此事当真?」
「是的。」
「这位就是备选生，是吗?」
「她叫做莫莉安‧黑鸦。」
燧发枪探长对莫莉安瞇起眼眸，一张脸凑近她。「那么，莫莉安‧黑鸦，妳是从哪里来的?」
「干卿。」莫莉安答道。
朱比特忍不住哼笑一声，连忙装作咳嗽掩饰过去。「探长，她是说自由邦第七域，只是她……发音怪怪的。」
莫莉安偷瞄赞助人一眼，他的神态自信从容，就像她头一天来到永无境时，跟边境警察说话那样。
燧发枪探长啪地单手阖上笔记本。「诺斯，给我听好，自由邦的《边境法》非常严格，假如你窝藏非法难民，那起码违反了二十八条《边境法》。你惹的麻烦大到不行啊，小子。非法移民都是瘟神，而我神圣的职责，就是守护永无境的边界与正牌市民，防范共和国的宵小鼠辈潜入自由邦。」
朱比特的神色转趋严正。「果真是高尚又英勇的情操，」他低声说：「保护自由邦，将那些亟需援助的人拒于门外。」
燧发枪探长冷哼一声，顺了顺油亮的胡须。「我对你们这种人了如指掌，你们就是心软，要是逮到机会，不管什么货色都敢带进来。不过到头来，你说不定会发现，这个非法居留的小人渣只会闯祸，根本不值得你花费这么多心力。」
朱比特直视他的双眼，「不要那样说她。」
莫莉安的背脊传来一阵凉意，认出朱比特嗓音中那股森冷的怒火，以及凌厉蓝眸中的冰霜。然而，燧发枪探长浑然不觉。
「我说的是实话，她就是个肮脏烂臭的非法人渣。诺斯，你骗不了我的，你要嘛交出她身为合法市民的证明，要嘛乖乖接受逮捕，让我即刻把这个低贱难民驱逐出境!」
探长的话在大厅中回响，高耸天花板反弹着回音，他提高的声量吸引了几名员工走过来。
「诺斯队长，一切还好吗?」米范踏出礼宾柜台后方，随马莎一同走到他们身边。
「何必这么大吵大闹的。」香妲女爵说，一手搂住莫莉安，怒视燧发枪探长。
「是不是有人叫保全?」芬涅斯特拉问，她坐在楼梯顶端，看似随意地舔起巨大的猫爪，宛如正准备猎食。
「小朱，我能不能咬他膝盖?」吸血鬼矮人法兰克从朱比特的双腿间探出头。
「不用费心，没事，谢谢大家。你们可以走了。」他们不情愿地散开，只有芬不肯走，留在原处。朱比特沉默半晌，燧发枪探长紧张地不时偷瞄魁猫。
朱比特总算开口，嗓音轻柔克制：
「燧发枪，她受幻奇学会管辖，你无权要求她出示身分证明，幻奇学会自有惩处犯法者的规矩。」
「她不属于幻奇学会──」
「你最好复习一下幻奇法手册，小枪。《幻奇法》九十七条第己款：『参与幻奇学会入学考验之孩童，于考验期间，至该童退出考验程序为止，于所有法律范畴内，皆视为幻奇学会之一员。』所有法律范畴，这代表她已经属于幻奇学会了。」
莫莉安登时放下心来，一扫胸中闷气。已经属于幻奇学会了。既然知道幻奇学会的法律站在她这边，她鼓起勇气，回瞪燧发枪探长。
燧发枪探长的面色涨成一片鲜红，随后转紫，最后煞白，气到脸都歪了，胡须颤抖。「目前，她目前是属于学会，诺斯。不过，她一被考验淘汰，我就要看到她的身分证明。」他再度顺了顺胡须，抚平泥褐色制服，用鼻孔看莫莉安，彷佛莫莉安是他鞋子上沾到的恶心污点。「到时，你还来不及求我『好心的探长发发慈悲吧』，她就会被扔回下三滥共和国，至于你自己呢，这位先生，你更是铁定完蛋，连了不起的学会都救不了你。」
燧发枪探长大步踏出杜卡利翁前厅，走下庭院的阶梯，扬长而去。莫莉安转头望着朱比特，头一次见他这么紧绷。
「他们真的能赶我走吗?」她问，喉咙有些哽住。她想起烟影猎手，想起它们在暗处守候的漆黑飘忽形体，颈背寒毛直竖。「如果我必须离开永无境，那怎么办?」
「别乱想，莫莉安，」朱比特故作没事地说：「不会发生这种事的。」
他没有看莫莉安，便走出前厅。
***
那一夜，莫莉安就寝时，本来的吊床又变了，换成一张木床，床脚刻有星辰与月亮。她睡得很不安稳，梦见展现考验来临，她哑然站在长老面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最终，臭架子在观众的一片嘘声与奚落声之中将她拖走，交给烟影猎手。
隔天一早，木床变成了沙发床。究竟她适合什么，也许杜卡利翁饭店还是拿不定主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