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阴影
首年之夏
第一轮试验结束，离第二轮试验还有数月之遥，莫莉安得以惬意地在杜卡利翁饭店享受夏日时光。白天在茉莉庭院的泳池玩水，到了温暖的夜晚，要不是去舞厅学跳舞，就是享受烤肉大餐，或是在吸烟室躺上好久好久，沉浸在弥漫的香草烟雾当中(「可以抚慰感官，带来好梦」)。即使思绪偶尔会回到黑鸦宅邸，偶尔想起奶奶夏天时总会比较亲切些，偶尔好奇艾薇生了没，这些念头也会因为查理邀她替马刷毛，或者法兰克找她试吃下一场宴会的菜色，没多久便烟消云散。
香妲女爵拥有六名追求者，这件事是出了名的(她轻描淡写地解释「一周当中，除了周日之外，一天换一位」)，有时她会找莫莉安帮忙挑选当晚的服装。这位女高音的衣柜几乎跟饭店大厅一样大，她们会一起翻遍上千件华美礼服、鞋子与首饰，找出最适合的搭配，以便赴当晚之约。朱比特给那几位男子全部取了绰号，会共进晚餐、接着跳舞的那位是「周一绅士」，会在公园散步的是「不前不后的周三爵士」，会去看戏的是「尊贵的周四大人」。
在杜卡利翁饭店的每一天都充满新鲜事，好比说，有天米范请来超自然部门的人，驱逐五楼那个老爱穿墙的恼人鬼魂。米范说，他基本上不介意有鬼魂在，只要它们没有讨人厌的习惯就好;奇怪的是，这个鬼一直回来，这已经是米范第三度请超自然部门处理。虽然他自己没见过传闻中的鬼，可是相关的奇谈与谣言甚嚣尘上，吓坏一些客人，米范甚至得替住客把房间换到其他楼层。他让莫莉安在旁观摩驱鬼过程，可是整个程序丝毫不如她想象的那般惊天动地，本以为会看到真正的鬼从墙壁飞出来，但超自然部门的人不过是烧了很多鼠尾草，跳了些诡异的舞，便交给米范一张请款单(总金额四百五十克雷)，然后就走了。
整个夏天当中，最叫莫莉安失望的事(比驱鬼还要令她失望)，是她越来越少见到朱比特。朱比特老是被叫去处理探险者联盟的事，不然就是要赶去参加没完没了的会议、晚餐或宴会。
「莫儿，坏消息。」某个周四下午，朱比特顺着弯曲的大理石楼梯扶手滑下来，在饭店前厅落地。莫莉安正跟马莎一起在前厅折餐巾，要折成天鹅的形状，马莎的天鹅完美无缺，好似随时都会排成队形飞走，莫莉安的天鹅却像是喝醉正在闹脾气的鸽子。「明天没办法带妳跟霍桑去市集了，临时有事。」
「又来了?」
朱比特一手爬梳过鲜亮的红棕头发，匆促地塞好衬衫，扣上腰带。「恐怕是的，小姑娘。永无境交通部派人──」
「又来了?」莫莉安重复道。整个夏天，永无境交通部不断派人来杜卡利翁接朱比特。通常他们都是为了「丝网上的回声」而来(天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不过就在三周前，幻奇铁路再度发生出轨意外，这次两人死亡，此事占据头版长达一周，杜卡利翁饭店疯传各式各样的流言，大家都在猜罪魁祸首是谁、这桩意外又有什么意义。有些员工陷入极度惊惧的状态，朱比特不得不禁止所有人提起「幻奇师」这个词。
「我可以带莫莉安去，」马莎提议：「我明天休假，查理要带我……我是说，麦卡利斯特先生跟我……呃，他要去市集，问我……我想我也可以一起去。」马莎脸上泛起红晕。全杜卡利翁都知道，马莎跟饭店司机查理‧麦卡利斯特互有好感，只有他们两个自以为这是秘密。
「没关系，马莎，妳跟查理顾好自己就行了。」朱比特不怀好意地一笑，「莫儿，过几天我带妳去，我保证。」
莫莉安努力掩饰失望之情。永无境市集是个著名的庆典，持续一整个夏季，每周五晚上营业，许多人从七区各地赶来参加，其中不少游客下榻在杜卡利翁饭店。每到周五黄昏，兴奋不已的客人便离开饭店去冒险，有些搭马车，有些搭火车;隔天的周六早晨，他们会一面吃早午餐，一面交换刺激的故事、照片和战利品。可是，夏天都过了一半，莫莉安还是去不了市集。「下星期?」她满怀希望地问。
「下星期，一定。」他抓起绿色长外套，推开前门，接着停下动作，回过头：「等等，下星期不行。我安排要从通道去天蓝绣球第二界，那地方烂透了，到处都是天蓝绣球第一界那种成群结队的吸血虫子，却没有第一界的迷人之处。」他搔搔红胡子，无能为力地笑了一下。「我们再看看好了。嘿，杰克下周末就会从音乐营回来，整个暑假都会住在这里，我们三个可以一起去──应该说是四个，霍桑也来。」
莫莉安差点忘了，朱比特的外甥从寄宿学校回来时，也住杜卡利翁饭店。马莎说他有时周末会回来，不过到现在为止，她连杰克的影子也没见着。
朱比特走回门内拿雨伞，忽然打住动作，一脸奇怪地盯着她看。「妳最近是不是一直作恶梦?」
「什么?没有。」莫莉安连忙说，偷瞄马莎一眼，但马莎故作忙碌地数天鹅，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朱比特伸手在莫莉安的头旁边挥，像在驱赶隐形的蚊虫。「妳有，那些梦都在妳旁边飘，妳作了什么梦?」
「没有啦。」她撒谎。
「是展现考验，对不对?我说过的，妳不用担心。」
「我没有担心。」又是谎言。
「好吧。」朱比特慢慢点头，接着靠向她的椅子，悄声说：「没办法带妳去市集真的很对不起，莫儿斯。」
「莫莉安。」她纠正，替朱比特拉好翻过来的衣领。「没关系，我跟霍桑可以做别的事。」
朱比特点头，玩闹地轻捶莫莉安一拳，就这么走了。
***
隔天早上，餐厅冒出一个男生，占了莫莉安平时吃早餐的桌子，坐了她的椅子，吃着她的吐司。
他比莫莉安高，年纪也比较大，大概是十二或十三岁，一张脸大半被手中的《斥侯报》给遮住，只从报纸顶端露出浓密的黑发。他翻阅报纸，啜着血橙汁，往后靠着椅背，俨然是这地方的主人。
莫莉安轻轻地清一下喉咙。男生头也没抬。她等了一会，然后大声咳嗽。
「感冒了就走开。」他命令道，又翻过一页报纸，一只瘦长的棕色手臂从报纸后方探出，拿了一片吐司，再度消失在报纸另一头。
「我没感冒，」男生的无礼态度令她猝不及防。「这里客人不能进来，你迷路了吗?」
他无视莫莉安的问句：「要是妳没有传染性疾病，可以待在这里，但不要在我看报纸的时候讲话。」
「我知道我可以待在这里，」莫莉安站直，让自己更高一点。「我住在这里，你坐了我的位子。」
闻言，男孩总算缓缓放下报纸，露出一张臭脸，显得极度不悦，上下打量莫莉安，动作流畅地挑起一边眉毛，嘴角一撇。
莫莉安早已习惯在陌生人身上看见这种反应，所以并不对他的鄙夷感到惊讶，反倒是比较惊讶他用一面皮制黑眼罩遮住左眼。她立刻认出，这个男生就是朱比特书房那张照片上的人：约翰‧阿朱纳‧科拉帕提。
原来他就是杰克。
他折起报纸，放在腿上。「妳的椅子?妳在这里住个五分钟，就把这个位子当成妳的了?我在这里住了五年，这个位子刚好是我每天吃早餐的地方。」
「你是朱比特的外甥。」
「妳是他的备选生。」
「他提过我?」
「当然。」他猛地翻开报纸，再度把头埋进去。
「我以为你下周末才会回来。」
「他们搞错了。」
「朱比特在天蓝绣球第二界。」
「我清楚得很。」
「为什么你提早回来了?」
他重重叹了口气，放下报纸。「舅舅不肯说妳有什么本领，看来妳的本领就是在别人看报纸的时候一直吵。」
莫莉安在他对面坐下，「你是念葛雷史马特聪明小孩学校，对不对?」
「格雷史马克颖异少年学校。」他厉声说。
莫莉安坏笑，其实她记得正确名称。「那里是怎样的地方?」
「很好啊。」
「为什么你没有跟朱比特一样进幻奇学会?你去考过吗?」
「没有。」杰克再次折起报纸，塞了一片吐司进嘴里，一把拿走桌上喝到一半的茶，踩着重重的步伐走出餐厅，上楼远去。
莫莉安暗自好奇，他的房间在哪?里面有什么摆设?他父母住在哪里?他那只眼睛怎么了?为什么他没去考学会?他这么难相处，莫莉安要怎么熬过这个暑假?
起码她夺回了最爱的座位。她坐上椅子，吃起吐司，默默提醒自己明天要早点起床，抢在杰克之前赶到餐厅。
***
「八成是有人用烧烫的火钳把他眼珠子剜出来，」那天晚上，霍桑一边说，一边和莫莉安把吸烟室的桌游箱拖出来(今晚放的是玫瑰烟雾，促进甜美的好性情)。「或是用拆信刀捅他眼睛。或是在他眼皮底下放了一只会吃人肉的虫子，那只虫就把眼睛给吃了，之类的。」
「恶，」莫莉安打了个寒颤，「谁要做这种事?」
「不喜欢他的人啊。」霍桑说。
「那不就是每个跟他讲过话的人?」
霍桑咧嘴一笑，接着略显不自在地审视桌游箱，问道：「我们不是真的要玩吧?」
「要。」莫莉安说，掏出一个五颜六色的盒子。她打定主意要好好享受这个夜晚，如此一来，要是朱比特问起，她就能诚心诚意地回答：虽然朱比特连五周食言，没带他们参加永无境市集，但没有关系，一点也没关系。
「『开心持家趣』?不要啦……我十岁以后就没再玩过了。」
莫莉安无视霍桑，着手摆好小道具。「我来当亲切的老奶奶胡图夫人，你当不满足于现状的事业女强人强翰小姐。这个设定是不是有点过时啊?我先。」
她掷骰子，移动人物，从游戏中央的牌堆拿起一张牌，朗声念道：「妳在插花比赛中获胜，奖品是一件绣花围裙。在妳为辛勤工作的丈夫下厨时，穿这件围裙再适合不过了!别忘记，在丈夫到家前，要再补个口红、整理发型喔!」她立刻放下牌，收拾小道具。「好吧，那你想做什么?」
「妳觉得呢?当然是去永无境市集啊。我哥荷马要跟朋友一起去，他应该会愿意让我们跟，只要我们假装不认识他就好。」
「不行，我一定要有朱比特陪同，才能离开饭店。」
「可是，那是规定吗?」霍桑问：「他有明确地说那是规定吗?因为，如果他没有这样说，那大概……只是一个建议。」
莫莉安叹气。「我要铭记在心的规定有三个。一，任何一间我打不开的门，我都不能进去。二，只要没有朱比特陪，我就不能走出杜卡利翁饭店。三……我忘了三，是关于南厢房的，不重要。总之，我不能出门。」
霍桑若有所思。「第一条规定的意思，是不是只要门没有锁，妳都可以进去?」
「应该吧。」
他挑起眉毛，「酷喔。」
接下来一个小时，他们跑过每条走廊，猛摇每扇门的门把，试遍整整六层楼才渐渐觉得无聊。杜卡利翁饭店中没有锁的房间，他们似乎都已经去过几百万次了。就在他们考虑回头玩「开心持家趣」时，终于，在西厢房的七楼，他们有了一个发现。
「这好眼熟。」莫莉安摇晃一道门的门把。门锁住了，但它的门把看起来跟其他门不一样，不是坚实的黄铜，而是盘绕的银色累丝，顶端有只张开双翼的蛋白石小鸟。「这好像是……噢。哦!等我一下。」
她一路狂奔到四楼，又跑回来，气喘吁吁，得意地紧抓着她的雨伞。
霍桑歪头，「天气要变坏了吗?」
伞的银色尖端恰好可以插进锁孔，莫莉安旋转油布雨伞，再转动门把。随着一声令人满足的「喀答」，门开了，她露出微笑。「我就知道。」
「妳怎么……」
「这是朱比特送我的生日礼物，」她解释，兴奋之情愈发洋溢：「你觉得他是不是料到了?搞不好他本来就希望我发现这个房间!」
「是喔，」霍桑满脸迷惑：「他的确是会做这种疯疯的事。」
房间很大，充满回音，空无一物，唯独地板中央立着一个玻璃灯罩。灯罩里有根点燃的蜡烛，在昏暗的室内洒下温暖的金光。
「诡异。」霍桑喃喃说道。
说诡异还不足以形容。莫莉安很肯定，你绝对不该在七楼的空房间里放一根点燃的蜡烛，还把门锁起来。第一，八成会闹火灾，第二，这样实在太毛骨悚然了。
随着他们走近，灯罩发出的光芒使他们的影子越来越大，宛如鬼怪。霍桑耸起肩膀，模仿殭尸走路，大声发出殭尸呻吟，把自己笑得直打跌。他继续模仿，拖着脚步走向烛光，在背后的墙上投下巨大的殭尸影子。
然后，奇异的事发生了。霍桑停下动作，影子却没有停，彷佛有了自己的生命，继续像殭尸一样走路，一拖一拐地横越远处那道墙壁，直到融入角落的阴影，就此消失。
「好让人发毛。」莫莉安吁了一口气。
「超级毛的。」霍桑赞同。
「我来试试。」她用手臂在墙上制造一只蛇的阴影，蛇从她身上蜿蜒溜走，在墙上滑行。霍桑又在一旁制造出好几只影子兔，对着蛇跳过去，蛇愤怒地攻击那些可怜的兔子。
莫莉安试着做出影子猫，可惜做得有点差劲，反倒变成一只嘶吼的雄狮，昂首阔步，吃掉所有的兔子。霍桑做出一只鸟，鸟又变成蝙蝠，朝霍桑俯冲而下，像要把他的眼睛抓出来。
他们做的影子越来越繁复，开始试着吓倒对方。做出吓人的东西其实不用很费力，就好像影子自己也想变得越恐怖越好。本来只是普通的鱼，后来化为一只鲨鱼，然后又变成好几只鲨鱼，最后成了飞快游动、暴风似的一大群巨鲨，围着霍桑与莫莉安的影子打转……这一切，实在是太可怕，太刺激，太厉害了。
「我要做……」霍桑从嘴角伸出舌头，十根手指弯成难以辨认的复杂形状，「……一只龙。」
突然之间，本来有些滑稽的影子化为巨大的爬虫类怪兽，身形在墙上占据极大面积。它展开骇人的黑色双翼，起而飞翔，越升越高，在他们头上盘旋，从可怖的龙嘴喷出黑影火焰。霍桑又做出一只影子马，巨龙将马烧得焦脆，三两口拆吃入腹，清洁溜溜。
巨龙猛地俯冲，用爪子抓起霍桑的影子，莫莉安与霍桑失声尖叫，只见龙爪中的阴影霍桑挥舞黑色手脚，巨龙却越飞越远。他们的尖叫转为笑声。
「我赢了吧。」霍桑得意地露齿一笑。
「第一，我们又不是在比赛，」莫莉安说：「第二──我会赢给你看。」
他们在地板坐下，分别坐在灯罩的两侧，莫莉安活动了一下手指。要是霍桑自以为能胜过豺狐镇最受人畏惧的居民，他可就大错特错。「我来讲个故事。」
她用手大致模拟一个人形，「从前从前，有个小男孩自己走进森林。」
她做出高耸摇曳的树木，影子男孩乖顺地走在林间。
「他妈妈经常警告他，不要自己一个人在森林游荡，因为森林里有个女巫，她最喜欢把小男孩切碎配吐司吃。可是小男孩没有听妈妈的话，因为他喜欢采森林里的莓果。」
莫莉安拱起背，模拟她觉得很像女巫的身形，十指弯成爪状。她的影子自动接手，变成一个阴森的老女人，鼻梁弯曲，长着大疣，还戴一顶尖帽子。影子女巫偷偷跟在小男孩后面，穿越森林。
「他以为他对这个林子很熟，可是他迷路了，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他走了好久好久，黑夜降临，森林陷入黑暗。」
莫莉安做了一只猫头鹰，它猛地飞起，弄得树枝一阵乱颤。影子男孩回头张望，打了个冷颤，霍桑也跟着一抖。
「突然，他听见背后传来老人沙哑的嗓音。『是谁在我的森林里游荡?』女巫唤道，『是谁采了我的莓果?』
「小男孩想要逃走，可是女巫抓住他的后颈，把他拎起来，准备带回家放在砧板上切碎，一路上发出邪恶的笑声。」(莫莉安对于自己模仿的坏女巫笑声十分引以为傲。)「就在女巫高高举起切肉刀的时候，一阵嚎叫划破夜空。」
莫莉安做了一只影子狗，但那只狗变成了狼，随后又化为一整个狼群，一面绕着女巫和男孩踱步，一面凶暴地低吼。她本来不打算制造这么多只，可是影子拥有自己的意志，它们太擅长吓人了。莫莉安得赶快抢回主导权，否则整个故事就会失控。
「终于，」她连忙收尾，「小男孩，呃……小男孩听见远处传来妈妈的呼唤，妈妈骑着可靠的老马『哒哒军官』赶来救他，然后……小男孩发出欢呼，因为他看见妈妈越过山丘，快马加鞭地来了!」
莫莉安做的影子马疾驰而去，奔向小男孩、女巫及狼群，可是马背上少了本该是救星的妈妈。到处都没看见妈妈。马背上，是一具身材高大的骷髅，手持长长的黑色来复枪。
「那不是我做的。」莫莉安低语，体内升起冰冷的惧意。影子夺走了她的故事。
第一只马后头涌现大批骑兵军团，每只马各载着一名手握缰绳的鬼魂猎手，影子女巫与小男孩消失在黑暗中，狼群却越变越庞大，团团围住莫莉安跟霍桑。
莫莉安惊叫。
她冲向门口，霍桑紧跟在后。等他们回到走廊明亮的灯光之下，莫莉安才意识到那些影子没有追来。
「怎么了?」霍桑问，「故事正精采呢。」
她发着抖摇头，「那个不应该出现的，烟影猎手不应该出现在故事里。」
「烟影──啥?」
莫莉安颤抖着吸了口气，告诉霍桑她十一岁生日发生的事。她一开口就停不下来，说出夕暮日的诅咒，说出她本来会死掉，结果朱比特来了，烟影猎手一直追他们，他们穿越时钟，她就这样来到杜卡利翁饭店，其实她真的、真的一个本领也没有，也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做什么。她还说出最痛苦、最可怕的部分：燧发枪探长想抓她，要是她进不了学会，她就会被赶出永无境，必须再度面对烟影猎手。
霍桑全程安静聆听，直到她说完整个故事，又继续沉默了一阵子，看起来有些晕眩。莫莉安咬着嘴唇注视他，担心自己泄漏太多。也许她不该坦白自己是从共和国来，非法进入永无境。也许她不该坦白自己的诅咒。跟所有的事情。
「老实说，」霍桑终于开口，「这个故事比妳刚才编的精采多了。」
莫莉安吐出胸中的气，发出呼的一声。霍桑的作风就是这样，冷静地接纳她人生的奇闻轶事，连眼都不眨一下，不过她依然大大松了口气。
「霍桑，你一定要保密，」莫莉安说：「这本来是不能跟别人说的，要是有人发现……要是燧发枪探长……」
霍桑伸出一根小指头。「莫莉安‧黑鸦，」他肃穆地开口，「我在此跟妳打勾勾，保证绝对守密，不会泄漏。」
莫莉安挑起一边眉毛，「你在此什么?」
「打勾勾。」他的小指头往莫莉安凑得更近，「我这辈子从来没违背打过勾勾的约定，一次也没有。」
莫莉安和他打勾勾，对彼此点了点头。
「好了，」他皱着眉头说：「妳可不可以再讲一次，你们被拿着枪的烟影猎手追的时候，是怎么驾着大蜘蛛穿越时钟……」
但莫莉安没来得及重述那场冒险，因为她忽然发现两件事：
一、那间阴森、诡异、吓人到不行的房间门没关。
二、有一只影子狼溜出房间，跑到了走廊上。
***
「也许牠已经自己消失了啊。」霍桑哀叫，这是他们第三次搜索厨房。他们翻遍整间饭店，却始终找不到影子狼。「其他影子都是这样。」
「万一没有呢?万一房客碰到怎么办?房客铁定会吓死，然后他们的家人会控告杜卡利翁饭店，然后朱比特会杀了我。我们要在别人看到之前，赶快找到它。」莫莉安还不知道找到之后要怎么消灭它，但先找到狼要紧。
「趁别人看到什么?」
她最不想遇见的人出现了。杰克站在厨房的角落，正在倒牛奶。
「没事，」莫莉安立刻说，「不关你的事。」
杰克那只完好的眼睛翻了个白眼，「如果有会吓死别人的东西乱跑，那就关我的事，我可不想在回房间的路上踩到尸体。到底是什么?」
「你不会相信的。」
「妳怎么知道?」
他们一五一十告诉杰克，杰克越听越是恼怒。「我的天啊，就算你们要在阴影室放一群会杀人的狼，拜托至少把门关好，你们以为那个房间为什么要锁起来?你们到底是怎么进去的?」
「我……我们……呃，我发现……」
「算了!」杰克伸手阻止她说下去，「我可不想当妳的共犯，朱比特知道了绝对会气死。」
尽管莫莉安不想承认，但还好遇到杰克，毕竟他对这间饭店比莫莉安了解得多。杰克带他们到工具间，拿出三个装好电池的手电筒。
「好，我们分头行动。我去东厢房，你呢，」他指着霍桑：「负责西厢房，莫莉安，妳负责北厢房。要是找到那只狼，就把手电筒开到最强，直直照在狼身上，不要让它逃掉，照到它消失为止。
「它不会待在厨房或走廊，会去更黑暗的地方，这样才有影子可以躲。要是它溜进房间，就打开灯，照亮整个房间。要是它不在房间里，用手电筒对付它应该就够了。听好，最重要的是，在找到它之前，我们都不能停下来，就算要花一整个晚上也要继续找。」
莫莉安不喜欢分头行动，她一点也不想独自在黑暗中晃荡，搜索一头饥肠辘辘的影子巨狼。但还能怎么办?影子狼会跑出来是她害的，她非找到狼不可。
北厢房出乎意料地暗。她不确定影子能不能听见她的脚步声，不想冒险，所以蹑手蹑脚走下黑漆漆的楼梯，穿过那些没锁的房间。在黑暗中，光是找普通的东西就够难了，要怎么在影子中找到影子?
感觉似乎找了好几个小时，莫莉安来到五楼的绘画室，正打算放弃寻找，忽然听见月光映照的阳台传来声响。外面，有人抬头望着天空，轻轻哼歌，旋律飘进屋内，即使莫莉安听不清歌词，她依然认出那首小曲，也认出了那个男人。
她拨开薄纱似的白窗帘，踏进阳台。满月洒下微蓝的光，手电筒照亮男人的脸。「琼斯先生?」
他猛然回神。「黑鸦小姐!又见面了。」
「你又来了，」莫莉安说，「你一定常常来永无境。」
「是的，我常来这里出差，也常来拜访朋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微笑，伸手挡住眼睛，莫莉安放下手电筒。「我猜冬海党不会赞成我来，不过，只要他们不知道，就可以装作没这回事。我们的约定还是有效吧?妳不会告诉别人?」
「只要你也不把我的事告诉别人。」莫莉安打了个冷颤，夜晚的微风有些刺骨。「你在这里干么?」
「喔，我只是……在找音乐沙龙。我以为沙龙就在我房间附近，可是我迷路了，过了这么多年，杜卡利翁饭店还是让我捉摸不透。然后我经过这个迷人的地方，忍不住享受在星空下沉思的美好。」他的语气有些惆怅，「真美的夜。」
「是啊，很……」莫莉安从眼角余光瞥见绘画室有什么一动，当即放下窗帘，把手电筒转过去一照，结果只是由于阳台门打开，风吹进来，一个小盆栽的树枝随之摇曳。她喃喃自语：「到底在哪里?」
「妳在找东西吗?」
「嗯……对啊，但要是跟你说，你大概不会相信我。」
他柔和地微笑，「我肯定会相信妳。」
于是，莫莉安开始描述阴影室事件，琼斯先生连眉毛也不抬一下。「然后，我做的一个影子逃出来了，现在不知道在饭店的哪里，我一定要找到它，免得它把某个人吓死，害朱比特收掉饭店，结果破产。杰克说，消灭它的唯一方法是用光对着它照，直到它消失不见。」
琼斯先生没有笑她，没有说她骗人，甚至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惊讶。「这个影子是妳亲手制造的?」
「算是吧，它……自己越变越多。」
不知为什么，他显得颇为惊艳。「嗯哼。妳说这个影子很吓人?」
「那些影子都很吓人，就算是做一个可爱的影子，像是小猫咪，它也会自动变成吃人的老虎之类的，感觉就像那些影子想要吓人。」
「很合理。」
莫莉安有些诧异，「是吗?」
「阴影就是阴影，黑鸦小姐。」他的双眸反射着月光，「趋向黑暗是它们的天性。」
莫莉安拿着手电筒，朝整个房间一阵乱挥，暗自希望假如影子狼躲在里面，可以杀得它措手不及。手电筒灯光开始闪烁，继而转暗，莫莉安用力拍打手电筒的一侧。「好像快没电了。」手电筒应声一闪，就此熄灭，她不禁哀号。
「应该不要紧，」琼斯先生说：「黑鸦小姐，我想妳那位朋友，就是告诉妳怎么消灭影子的那位──」
「他才不是我朋友──」
「──不过是在捉弄妳而已。」他露出善意的笑容，「现在，那个逃亡的影子大概已经自动消失了。」
莫莉安蹙起眉头。「你怎么知道?」
「我在杜卡利翁待了许多年，在这些日子里，算是搞懂了这间饭店的几个秘密。据我所知，在阴影室中制造的任何事物，都只是幻影罢了，只是小小的特殊效果，不会伤害任何人。」
「你确定?」
「很确定。」
莫莉安放下心来，随即涌上一阵怒火。她花了这么多时间，到头来不过是虚惊一场?「杰克!我要杀了他。」
琼斯先生轻笑。「可惜妳没办法放只活生生的狼教训他。我明天早上要办退房，差不多该去睡了，晚安，黑鸦小姐。请记住，我老板的邀请永远有效。」
等到琼斯先生走远，莫莉安才想起，她从来没说那个影子是狼。
***
「妳怎么──妳应该要去北厢房才对!」
宽敞的前厅一片幽暗，空空荡荡，唯独杰克坐在沙发上，读着一本精装书。水晶吊灯仍然处于萌芽阶段，以缓慢的速度生长，在天花板发出微弱的光，杰克拿手电筒照在刚步出走廊的莫莉安脸上，差点把她闪瞎。
「我去了，你这个讨厌鬼，」莫莉安回头看她走来的路，「那是北厢房啊。」
「不是，」杰克看似有些惊慌：「那边是南厢房，正在整修，所以封起来了，去那里不安全，绝对不能进去，妳看不懂字吗?」
他指向一个告示，上头写道：「因整修工程暂时封闭，危险勿入。」莫莉安根本没注意到告示。惨了。
「还不是你害的!」她结结巴巴地说：「都是你骗人，杰克，我们根本不需要到处找那只笨狼。」
「有人看见妳走进去吗?芬涅丝特拉会掐死──」
「谁在乎什么南厢房?你明明就知道阴影会自己不见，对不对?你这个骗子。」
杰克毫无愧疚之意。「谁叫妳这么好骗，下次记得带脑子出门。」他摆出一张臭脸，摇着头，喃喃说道：「真不敢相信舅舅觉得妳该进幻奇学会，妳连公告都看不懂。」
「你在嫉妒吗?是不是因为你嫉妒?」莫莉安将手电筒扔到他旁边，「因为他选我当备选生，不是选你?」
杰克瞇起眼。「什么?妳是说──嫉妒?我嫉妒妳?我干么要?妳连一个本领都没有!妳亲口说的，在阴影室外面──」
莫莉安倒抽一口气：「你偷听我们讲话!」
这时霍桑冲进前厅，一面用手电筒照自己的脸，一面发出疯狂的笑声：「哇哈哈哈，吾乃影子猎人霍桑，战栗吧!影子狼!今天即是汝之末日!」
「你来得太迟了，影子猎人，」莫莉安抢过他的手电筒，丢向杰克。「影子已经死了。」
「噢。」霍桑肩膀一垮，「可是我刚编好一首歌庆祝我击败影子耶，我还想教妳舞步。」
莫莉安带着他走向金色玻璃电梯，故意提高音量，让自己说的话传进前厅：「也许你可以改编歌词，描述朱比特那个爱说谎的外甥，他喜欢偷听别人讲话，到处骗人，搞得大家都讨厌他。」
「或是描述朱比特那个没有长处的备选生，她笨到不知道影子会自动消失，在饭店里瞎忙，丢自己的脸。」杰克扬声反击，坐回沙发看他的书。
莫莉安狂戳她房间那层楼的按钮，气得七窍生烟。霍桑轻哼着曲调，在电梯门关上时转头问她：「什么字跟『爱说谎的外甥』押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