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催眠师
屏幕上亮起的画面，是个莫莉安认识的场景──傲步院的花园，看起来是幻奇欢迎会那天。镜头先是摇摇晃晃扫过灿烂阳光之下的草坪，喧嚣的甜点自助吧排队人潮，之后锁定两个人，拉近距离：诺耶尔与诗律。她们旁边有座巨大的绿色果冻雕像，莫莉安也认得它。霍桑离她们只有几步远，毫不意外地正往盘子上堆起小山似的糕点。
「便宜货，」屏幕上的诺耶尔说，戳戳果冻，嘴角一撇。「吓死人了。谁会在宴会上准备这种东西?我们又不是幼儿园小朋友。」
「对啊。」诗律回答，她本来正要拿鲜绿色巨无霸旁边的迷你果冻雕像，在最后一刻改变心意，改往盘子上舀奶油面包布丁。「便宜货，他们真是笨──」
「妈咪知道了铁定发飙，」诺耶尔继续说，盖过诗律：「竟然要我们自己动手拿，这怎么可以，诗黛西。」
「我是……诗律，」她回答，表情垮了下来。「记得吧?」
「妳知道幻奇学会雇了多少仆人吗?」诺耶尔恍若未闻，径自往下说：「而且他们竟然还准备自助餐?他们不知道自助餐是穷人吃的吗?」
诗律的眼神中闪过一抹什么，很快又恢复平常的神色。「对啊，就是这样。」她的手悬在一个勺子上方，突然有些犹疑。
「不管了，走吧。」诺耶尔将自己的餐盘搁在桌面中央，劈手夺走诗律那盘布丁，一把翻过来，压在一个看起来很美味的巧克力软糖蛋糕上。她快步走出自助吧，显然认定诗律会自动跟上。
诗律神往地看了毁掉的布丁最后一眼，深吸一口气，猛然转身，恰好跟霍桑面对面。霍桑听见整段对话，正憋着笑。
诗律凑近霍桑，用略带沙哑、缺乏起伏的声音说话。莫莉安记得，她也曾经用同一招对付书之考验的那对双胞胎，以及竞逐考验的学会工作人员。
「你不觉得，该把那个又大又绿的东西砸在她头上吗?」
霍桑严肃地点头。
莫莉安转头看坐在身边的真霍桑，他露出困惑至极的表情，喃喃说道：「我不记得有这件事啊。」
场景切换，诺耶尔、诗律跟一群小孩聚在傲步院前方的阶梯，其中也包括莫莉安，画面有一部分被朦胧的绿叶挡住。莫莉安猜想，摄影机(以及拿摄影机的人)大概躲在树后面。
「妳的本领是讲成语吗?」屏幕上，诺耶尔对莫莉安说。
诗律笑得无法自抑，但她笑的原因并非当初莫莉安以为的，是被诺耶尔伤人的言语给逗笑。她不断往上偷瞄，原来霍桑正带着果冻雕像，在窗户边就位。她真正在笑的，是诺耶尔即将遭受的下场。
「我还以为是穿俗到爆炸的衣服，或是长得跟老鼠一样难看。」
坐在山怪武斗馆的真莫莉安面红耳赤，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被这样讲就够难堪了，还在数百人众目睽睽之下听到第二次，不啻于折磨。她顺着座位往下滑，不想被别人看见。
后来的事态发展一如莫莉安的记忆，在霍桑华丽抛下果冻的瞬间，迎来盛大高潮。整间山怪武斗馆爆出笑声，霍桑对莫莉安咧嘴一笑。
「就算不是我想到的点子，也还是很棒。」
在前面几排，诺耶尔瞪着屏幕，不住摇头，双眼瞇成细线。她看起来是真心感到震惊，显然完全不知道她这位朋友的本领。
之后几分钟，影片描绘了一个惊人的场景。诗律拿着一罐鲜红色喷漆，在一个高级地段随意漫步，往沿路住宅的洁白正门上喷无礼的字眼和涂鸦。等她被一名穿褐色制服的臭架子拦下，整条街差不多都遭殃了。
「给我站住!死小鬼，妳以为妳在做什么?」
「这是艺术。」她面无表情地说。
「是喔，艺术?」臭架子问，眉毛简直快挑到发际线。「我怎么觉得像犯罪呢?我该给妳上手铐!」
「妳该给自己上手铐。」诗律建议道，那名女子果真照做，毫不迟疑地往自己手腕扣上手铐。
诗律将那罐喷漆交给女子：「十二号可以再红一点。祝妳今天顺心。」
「也祝妳顺心，小姐。」臭架子眼神呆滞地说完这句话，目光如浮油漂过水面般掠过诗律，落在十二号亮白的前门上。没过多久，那扇门就再也不白了。
诗律能力非凡，有办法让人去做各式各样的事。莫莉安心想，她的行为不怎么好，也称不上正直或诚实──但她的的确确能力非凡。
令莫莉安很不自在的是，她再度看见自己出现在屏幕上。这次，影片完整重现了莫莉安在竞逐考验惨败的过程，从犀牛横冲直撞，芬英勇救人，一直到最后那个绝望时刻：诗律说服竞逐考验的工作人员，该晋级参加试胆考验的人是她，而不是莫莉安。
然而，影片并未在此结束。屏幕上播放另一段对话，诗律一反先前的态度，让那位工作人员相信，那些独角兽其实是伪装过的飞马。她指着独角兽发光的银角(货真价实、无可挑剔的独角兽角)，说：「你看吧，有人把冰淇淋甜筒倒插在牠头上，你们竟然没有发现，而且牠的翅膀被藏起来了。」她指着独角兽洁白无瑕的身躯，那里根本没有翅膀。
莫莉安哑口无言。是诗律帮助她参加试胆考验，她抢走莫莉安的名额，然后又这么简单地还她一个名额。为什么?她内疚吗?
一幕又一幕关于欺瞒、操纵的场景轮番上演。根据影片，当初在傲步院举行第一场考验时，是诗律说服那对喜欢击掌的双胞胎，在接受口试前就自动放弃;她自己接受书之考验时，还让翁长老模仿一只鸡(这一幕引来全场如雷的轰笑，唯独翁长老没笑)。
最终，尽管长老对此态度不一，更有不少观众露出不赞同的神情，但他们别无选择。诗律拥有的不只是一项本领，而是天赋奇才。是很诡异、恶劣的天赋没错，然而依旧是天赋。
「第一名!」霍桑说，看着诗律的名字在排行榜上亮起，将埃娜往下挤到第二名，霍桑变成第五名，诺耶尔落到第八名。
只剩下三组备选生，共十五人。莫莉安已经放弃寻找朱比特，改而开始规划逃脱路线。等她的展现考验以失败与丢脸告终，她就要全力逃跑。
她没看见燧发枪探长，可是她有种肯定的预感，探长一定就在武斗馆中，静待时机，等着她一败涂地，好抓住机会逮捕她。
终于，轮到最后一组备选生。莫莉安跟另外四名备选生一同走下去，来到竞技场上，霍桑本来想陪她，可是那些拿写字板的幻奇学会工作人员随时守在一旁，把霍桑叫回了观众席。
莫莉安只能靠自己了。
她默默站着，观看前三位备选生表演才能。头发很长的女孩站在场中，一口气剪断那头长发，长度只留到耳朵上方，引起全场哗然。过一阵子，头发开始生长，不出几分钟便恢复原有的长度。莫莉安像所有观众一样，惊异不已，可惜长老不吃这套。一如朱比特当初在幻奇欢迎会的预料，这个女孩并未登上前九名，她只好把两团头发(地上一团，头上一团)一并塞进小推车，沮丧地走出山怪武斗馆。
再来是个芭蕾舞者。无缘登上排行榜。
一个能在水下呼吸的男孩。无缘。
然后轮到莫莉安，幻奇学会工作人员替她打开门。
她可以现在就走。这个念头如雷殛一般击中她──她可以现在转身，就此离去，这是她避免出丑的最后机会(出丑之后就是被赶出永无境，然后就是无可避免的死亡)。她可以离开，她可以不必面对那个注定是有生以来最惨烈的瞬间，她只需要转身走掉。
就这样做，她心想，就走吧。
「准备好了吗?」
耳边传来悄声细语，有人轻捏一下她的肩膀。她抬起头来。
鲜亮过头的红发，熠熠有神的蓝眼，一边眼睛朝她一眨。
「嗯，准备好了。」她一个迟疑，依然决定开口询问，语调仓皇、迫切，想再试最后一次，想在山怪武斗馆所有人都知道之前，要到一个答案。「朱比特，到底是什么?我的本领是什么?」
「喔，那个呀。」他睁圆眼睛眨了眨，彷佛莫莉安问了一件全世界最不重要的事。「妳没有本领。」
然后他果敢地踏进竞技场，等着莫莉安跟上。
「朱比特‧诺斯队长在此介绍，来自永无境的莫莉安‧黑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