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活地图
「我看妳那个赞助人挺不错，是吧?」
周一早晨，莫莉安登上家庭列车，只见雀喜小姐咧嘴笑得灿烂，拿出课表，喜孜孜地挥了挥。
莫莉安接过课表，拣了霍桑那张旧沙发一起坐。她依然要天天上昂斯塔教授的讨人厌历史课，但除此之外，她多了一堂周一、周三、周五下午的课。
她念出课程名称：「『破解永无境：如何在自由邦最危险、最光怪陆离的城市中成功找到方向』。」
霍桑越过她的肩膀瞧，「我也有!亨利‧迈德梅老师开的『破解永无境』，在实务学门地下三楼的地图室，太赞了。」
「我也有。」车厢另一端的埃娜说，语气远不如霍桑那般雀跃。其他人纷纷检查自己的课表，发出一阵窸窣声。
「没错，大家会一起破解永无境。」雀喜小姐开心地说：「今天早上，迪儿本女士告诉我，她觉得你们九个该学习如何在永无境找到自己的路，才能『稍微有用一点』。」她的眼睛微微向上一翻。「所以，你们终于有堂要全梯一起上的课了!是不是很棒?」
从大家的表情看来，显然不棒。弗朗西斯跟马希尔死盯着地板，萨迪亚则毫不掩饰地露出惊恐之色。
在往返九一九站的短暂车程中，埃娜本来就总是选择离莫莉安最远的位置，这下听说要花更多时间跟恐怖的幻奇师共处一室，她彷佛吓得更加魂飞魄散。
可是，这些都打击不了莫莉安的心情。总算有堂课不是在讲幻奇师多么邪恶了，而且还是跟霍桑一起上，这好歹是个开始。
抵达傲步院站时，莫莉安刻意留下来，最后一个走下家庭列车。
「谢谢，」她拿着课表，对雀喜小姐说：「真的谢谢妳。」
引导员对她眨了一下眼睛。「去谢那个大胡子好人吧。我不晓得诺斯队长是怎么说服学务主任，但我肯定这全是他的功劳。」
***
全九一九梯之中，就数莫莉安的课表最空，因此在那天下午，头一个到达地图室的人就是她。她推开闪亮的沉重木门，走进有着穹顶的宽阔圆形教室，心头不禁扑腾一下。地图室恰如其名，各种地图布满了每个角落，圆拱状天花板漆成夜空，底色是深蓝，点缀着闪烁的星辰，标注每个星宿的名称：舞者阿法夫座、小葛立塔座、克雷格座、清醒者哥亚雷(注3)座……
注3哥亚雷(Goyathlay)，是美洲阿帕契族的传奇领袖，又名杰罗尼莫(Geronimo)。哥亚雷的字面意思其实是「打呵欠的人」。
莫莉安用手指抚过弧形墙壁，感受地势凸起的高地、兹森林扎手的迷你小树、黑崖海岸轻柔拍打的海浪。那里的触感出乎她的意料，她抽回手──地图上的海洋竟然真是湿的。她将一只手指伸向嘴唇，水有咸咸的味道。
不过，相较于地图室中的主角，这一切只能算是小玩意。巨大的房间中央立着一个不规则结构，上面覆盖有如玩具屋的小巧建筑，周遭围起一圈离地面有些高度的玻璃步道。莫莉安往上爬三阶，倚着挡在她面前的栏杆，看清之后不禁倒抽一口气：眼前是她平生见过最精巧的地图。
那是永无境。在她面前展开的，是一座缩小版的永无境，完整齐全、分毫不差。细小蜿蜒的街道两旁立着精致的店铺与房屋，各处散落着点点绿意，奔流不息的朱若河弯弯曲曲穿过市中心。
莫莉安倾身越过玻璃栏杆──路上的小人在动!那些小人不到一吋高，却栩栩如生，有的在公园骑单车，有的拎着购物袋走过雄伟大道，有的搭乘伞铁呼啸而过。码头聚集一群海鸥，几艘小船在朱若河顺流而下;城南上空笼罩一大片乌云，往下方的街道洒落纤细雨点，莫莉安看着地图小人拿出雨伞，匆忙找地方躲雨。
这座地图维妙维肖地仿造了永无境的样貌，呈现出每一个精密细微、随时变化的细节。它不只是单纯的微缩城镇模型或袖珍屋……而是充满生机、活生生的立体城市。
「外面天气怎么样?还在下雨吗?」
莫莉安惊得一跳。她转过身，看见一名年轻男子冲进地图室。他双眼明亮、脸颊泛红，上衣有半边忘了扎，随手将背包往地板一扔，冲上通往步道的阶梯，在莫莉安身边靠向栏杆，热切地低头凝视迷你城市。一绺金棕色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他的眼睛，他伸手将之往后拨。
「很美吧?」他说，「妳见过这种好东西吗?」
「从来没有。」莫莉安承认。
「我是亨利，」这名年轻男子伸出手，和莫莉安握了握。「妳大概要叫我迈德梅老师。天啊，这样实在太怪了，还是叫我迈德梅就好，听起来有好一些，对吧?比较轻松。喔对，这是我第一堂课。」他注意到莫莉安微带不解但仍保持礼貌的表情，连忙解释：「我是新老师，去年才从进阶学者毕业，请多多包容我，好吗?」
莫莉安微笑。「这也是我第一堂课。呃──应该说第二堂。」
「妙极了，我们可以一起摸索。」迈德梅有种上流人的口音，不过他热情友善的讲话方式冲淡了那股贵气，莫莉安对他颇有好感。「妳是……黑鸦小姐，是不是?」
「对。」莫莉安谨慎地回答。他知不知道莫莉安是幻奇师?就算他知道，他也没有显露出来。
「妙极了。」他又重复一次。「我已经把你们的名字跟长相都记熟了。还有人要来上课吗?」他低头看看手上的纸，「这里写说你们全梯都应该来上课。总不至于第一天就逃跑吧?」他勾起一边嘴角，似乎心照不宣：「搞不好恐怖的默嘉卓把他们给吓跑了。」
莫莉安不知该说什么。她从没遇过一位老师这么……不像老师。
教室门再度甩开，萨迪亚大步走进地图室，埃娜紧跟在后，跑步追上萨迪亚。
「萨迪亚，让我检查一下嘛。」她拿着一条湿布，往个子较高的萨迪亚脸上比画。「看起来好严重，妳也不想感染吧?」
「我都说几百遍了，」红发女孩咬牙切齿地说：「我好得很。不要再唉唉叫了。」
「妳真是不可理喻。」埃娜轻哼一声，摇摇头，一头卷发跟着晃动。「妳在流血耶!雀喜小姐一定会说──」
「没人问妳。」萨迪亚厉声道。她的额头确实有道不小的伤痕。
「午安，两位学者。」迈德梅说，眉头深深皱起，莫莉安看得出他正努力扮黑脸，可惜他似乎不太擅长。「这是在吵什么?」
「没什么，老师。」萨迪亚回答，直视他的脸，桀骜不驯地翘高下巴。
看见萨迪亚倔强的神情，迈德梅把嘴唇抿成一条线，像在忍笑，接着清清喉咙。「那好。其他人呢?」
莫莉安吃了一惊。他打算就这样不管萨迪亚额头上的伤吗?埃娜说得没错，那个伤看起来的确挺严重，鲜血正顺着萨迪亚的侧脸流下，形成一条宽宽的血河。
「兰贝斯在感觉剥夺水中冥想室。」埃娜抬头盯着天花板，像是正在朗诵一张烙在脑海中的清单。她看也不看莫莉安，而且还离得远远的。「弗朗西斯在厨房庭园，学习辨认罕见香草。霍桑在火战演练。雅查在教学医院，把左手的手指打断重接，让灵活度提升到最高。马希尔在……」
门再次开启，霍桑一面大声讲话，一面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笑得开怀的马希尔，接着是弗朗西斯、诗律，最后是兰贝斯。兰贝斯距离他们几步之遥，神色平静，带点迷蒙，宛如她不过是误打误撞找到地图室。
「啊，太好了，」迈德梅双手一拍，「这样多多少少就到齐了。」莫莉安皱起眉头，数起人数。他们绝对称不上「到齐」，断了手指的雅查可还没到。她再度意识到，迈德梅好像根本不在乎。
她渐渐能够体会，迪儿本女士之前说「幻奇学会的大人」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了。没有人会牵起你们的小手，给你们的小脸擦鼻涕……可是，这些大人显然很乐意打断他们的小手。
「大家都上来走道，快点，」迈德梅老师说：「看看底下，告诉我你们看到什么。」
「是永无境!看得到我家耶。」霍桑来到玻璃栏杆前，站在莫莉安旁边，立刻说道。他瞇着眼，费劲地审视地图，身体往前探出好一段距离，莫莉安及时抓住他的衣服后背，免得他倒栽葱摔到底下的小人上。「等等──我看到我妈了!妳看，莫莉安，那个卷卷头就是她，还有那件彩虹图案的紫色毛衣，她早上就是穿这件衣服!这是──」
「永无境及其居民的实时模拟地图，几乎是百分百真实。」迈德梅说：「嗯，应该说『将近实时』啦，有些村镇会延迟个几秒，毕竟这张地图真的很古老，难免出点小故障。好，各位同学，我们来钻研得更深入一点吧。仔细看，看看这到底是什么。」
九一九梯困惑地面面相觑，但仍努力把注意力集中于眼前的迷你城市。
「是迷宫吗，教授?」弗朗西斯紧盯着错综复杂的街巷，眼睛都快凸出来了。
「一点也没错!」迈德梅说：「非常好，蜚滋威廉先生。不过，请叫我迈德梅就好，我可不是教授，你会发现幻学里面的教授人数不多，大家都没办法为了取得正式资格坐那么久。话说回来，我们之中还是有几个极具耐性的人物，像是坎瑟教授、伊雏教授(虽然她偏好别人叫她茉莉，大家应该猜得出为什么吧)，以及昂斯塔教授。至于我们其他老师，不过是满怀热情、愿意分享专业的业余教育者罢了。我自己呢，是『特异地理队』的一员。」他引以为傲地说，把落在眼前的一绺发丝吹走，「我一听说，长老想教你们如何在这个古怪又美丽的城市找到自己的路，就马上抓住了这个卖弄知识的机会。好了，还有呢?尽量说，没有什么答案是错的。阿玛菈小姐，妳的魂还在吗?」
兰贝斯看的方向错了，她正凝望头顶闪烁发光的星宿。
「哈啰!?」萨迪亚大吼，在她面前挥手。兰贝斯一震，迅即恢复镇定，向萨迪亚投去高傲而谴责的眼神，萨迪亚看似有些胆怯，降低音量：「我们要看下面，不是上面。」她指着永无境立体地图。
兰贝斯蹙起眉头，默默注视地图好半晌。
「如何?」迈德梅催促，「有什么想法吗?」
「有。」她的目光扫过道路、村镇，落在秋海棠山丘，伸手指着一个繁忙的十字路口。「车祸。」
迈德梅眨了眨眼。「不是，我是说关于──」
一阵迷你轮胎发出的尖锐声响和激烈喇叭声打断了他。两台交通工具就在此时撞成一团，两个迷你驾驶跳下来，互相吼骂、挥舞小拳头，导致交通大停摆。兰贝斯抬头，继续凝望气氛缓和得多的星空。
「噢。」迈德梅说。「对，好吧。还有谁要说?」
「是个游戏──不对，是一个谜。」埃娜说，满怀希望地看着迈德梅，显然很急于讨好老师。「是要让我们破解的谜。」
「太棒了!」他热情地说，对埃娜露出兴奋的笑容，埃娜顿时满面发光。「卡萝小姐，希望妳会试着去破解看看，只是在永无境史上，到目前为止还没人成功过，所以我也不期待妳会成功，请妳见谅。不过，妳想必会用妳出了名精准的刀法来破解这个谜，就像妳动手术那样。」这话让埃娜脸一红，咯咯笑了起来。「其他人呢，看到了什么?」
「路，房子，广场，神庙。」萨迪亚用没趣的语气说，也说不定是她觉得有些昏沉。
「车水马龙的大都会!」马希尔喊道。
「车水马龙的一团乱。」诗律嘀咕。
「很好。那换我告诉你们，当我看着永无境，我见到了什么。」迈德梅说，低头凝视熙熙攘攘的小城市，如此入迷，令他的双眼焕发光采。「我看见一头巨兽。一头美丽、凶悍的巨兽，用故事、历史和生命喂养我们，也要求我们喂养它。众多世代以来，这头巨兽啮咬吞噬了那些无知、愚昧、脆弱之人，变得越来越庞大，那些人则从此不见踪影。」他将目光从地图移开，转身面向新生，竖起一根手指。「但是……这头巨兽是可以被驯养的，只要你愿意学习它的行为、弱点跟危险之处。我穷尽一生，尝试驯服这个怪兽般的城市，也全心全意热爱这座城市。假如你想在永无境生存、茁壮，就必须像我一样。」
莫莉安不禁心想，真有办法驯服这么狂野、这么……荒谬的城市吗?她很怀疑。
迈德梅双手往栏杆一拍：「不过，我们先从简单的开始。」他指着走道尽头的桌子，桌上放有两个小木碗，里头装满纸条。「大家过去，每人从两个碗里面各抽一张纸条，第一张是起点，第二张是终点。」迈德梅走向观赏台的另一头，拉动一条链子，一面黑板随之落下，上面列了两张永无境地标清单。「请找出从A点到达B点的最简单路径，写下详细的指引。不过，好玩的就在这里，看到这两张清单了吗?」他指着黑板：「第一份清单是必须『纳入』路线的地标，第二份是必须『避开』的地标。还有，要记得，这趟旅程必须停留在地面，不许搭幻铁作弊。」他咧嘴一笑。「听起来很单纯，但你们说不定会发现，这比你们想象的更刁钻。时间总共是一小时，开始!」
莫莉安的第一张纸条写着「麻鹭与鸨，垮掉街」，第二张纸条写着「朱若河上骚塞区，松鸡街」。
这不只是刁钻，简直快把人搞疯了。他们得不断在玻璃走道跟人行桥之间来回奔走，每当莫莉安以为找到了最佳路线，她又会注意到路上经过了第二张清单的禁止路标，像是德玛里地牢、永无境皇家剧院，只好回头找另一条路。
课堂中不停响起九一九梯的哀叫、恼火的叹气，甚至是低低的咒骂。一小时快要过去，已经好几个人想直接举白旗投降。
「根本不可能嘛。」萨迪亚咕哝，从永无境活地图旁走开，垂头丧气地往圆墙一靠。她随即发出恶心的声音，为时已晚地发现自己靠在第四域的艾伯提娜海，海水渗透了她的毛衣。「永无境太没道理了。」
然而，莫莉安很享受这段时光，这或许是她进幻学以来头一回这么开心。有些人只要遇到死路就会气馁，奇妙的是，莫莉安却觉得设法找出不同路径让她很有成就感。
「时间到!」一小时后，迈德梅喊道。「大家都做得很好，下堂课再来仔细检讨今天的练习。黑鸦小姐，请留下来。」他正看着他刚收回的纸，没有抬头。霍桑在门口一阵迟疑，迈德梅补了一句：「你可以走了，史威夫特先生。」
莫莉安慢慢走向迈德梅的桌子。「老师?」
「不用担心，不是妳哪里有问题。」他说：「正好相反，我是想告诉妳，我真的很惊艳。妳今天做得非常棒。」他拿起莫莉安写下的路线，惊叹地摇摇头，「这简直是完美。」
莫莉安微笑，脸颊烫了起来，「谢谢。」
「妳喜欢这堂课吗?」
「喜欢!」她真诚、充满热情地说，「我从来没做过像这样的事。」
「噢，很高兴有人喜欢。」迈德梅把落在眼前的发丝拂开，露出松一口气的神情。「妳对永无境的了解出乎意料地透彻。这是个很奇特的城市，可是妳似乎能凭直觉掌握永无境。妳应该是在这里长大的吧?」
莫莉安不禁犹豫。「我……呃，不算是……」
去年，永无境市警队的一位探长曾盯上莫莉安。这位惹人厌的燧发枪探长认定她是从共和国偷渡进来的(也确实如此)，威胁要将她驱逐出境。所以，朱比特劝她守紧口风，不要泄漏她来自哪里。
不过那已经是去年的事了。当时，莫莉安还不是幻奇学会的成员，还没在领口别着那枚可以保护她的W字别针;如今，她已经正式进入永无境最声誉卓著的组织。既然如此，她是否能够坦率招认自己成长于豺狐镇，成长于自由邦的敌国冬海共和国?招认自己在遇到朱比特之前，根本不知道永无境的存在?自由邦七大域的边境法极为严格、极度保密，她的赞助人却赌上失去一切的风险，偷渡她进自由邦。假如她此时说出实情，会不会又置朱比特于险境?
莫莉安不晓得。她暗自打定主意，要找机会问朱比特。
「不算是?」迈德梅问。
「我不是在永无境长大的，」莫莉安承认，决定点到为止。「我去年才搬来，参加幻奇学会的入学考验。」
他显得极为惊讶。「老天，妳只待了一年?但妳跟永无境似乎很合得来，这个城市简直是为妳而生。」
莫莉安露出灿烂的笑容，彷佛内心深处亮起一道光。她对永无境的感觉就是这样!就好像永无境属于她。从另一个人口中听到这句话，何况是个完全客观的人，令她喜不自胜，几乎到了会让她不好意思的程度。
「如果妳在课堂之外也想来看活地图，这里非常欢迎妳。」迈德梅主动说，「我自己也会来，我还是学者的时候就常常来。」他以情感洋溢的目光，凝视缩小版的永无境。「我在妳这个年纪挺孤单的，我的同梯觉得地图学是很无聊的本领，毕竟我们这梯很多白袖──不但有好几个巫师，又有身为火预言师的蒂妲‧葛林，苏珊‧凯利则是能跟水说话──」
莫莉安的眉毛飞得老高。「跟水说话?」
「──所以他们不觉得我跟他们是同类。有时候我会跑来这里，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看那些好小好小的火车载着好小好小的人，回到他们好小好小的家;看黑夜降临时，整座城市亮起了灯光。」他略显窘迫地笑了笑，「我知道，听起来有点可怜，不过很有趣。」
「我的同梯也不太喜欢我。」莫莉安坦白说道，一说出口，连自己也吓了一跳。她本来不打算说这些事的，没想到却……很自然地说了。「我是说，除了霍桑。」
「为什么?妳的本领也很无聊吗?」迈德梅惆怅地说，随即脸一红。「我、我是说……抱歉，我不是故意窥探，我知道不能问妳，开个玩笑而已。」
那个瞬间，莫莉安好想把顾虑抛到九霄云外，告诉迈德梅她是幻奇师。她想也许──只是也许──迈德梅不会用恐惧或愤恨的眼神看着她。
然而，坤宁长老的警告在她脑中响起。假如任何人──但凡有一个人，辜负了我们的信赖……那么，你们九个人都会被勒令退出学会，一生不得回归。
任何人。包括莫莉安自己。
她不能冒这个险。
「对啊，」她简单地说：「真的很无聊。」
迈德梅对她微笑。「嗯，有时候无聊的本领反倒是最有用的呢。等我加入探险者联盟，我的同梯就笑不出来了。」
莫莉安眼睛一亮。「我的赞助人也在探险者联盟!」
「我知道，朱比特‧诺斯嘛。」他兴奋地点头，「我很仰慕他。总有一天，我也要参加界际探险，我要加入探险者联盟，当上队长，像诺斯一样。」
「真的?」
「黑鸦小姐，妳不知道吗?」他轻笑，整张脸因为各种可能性而亮了起来。「我们是幻奇学会的成员，我们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都行!」
一阵敲锣声骤然响起，在地图室中回荡，极其刺耳，莫莉安跟迈德梅不约而同摀住耳朵。从天花板四个角落装设的号角状黄铜扩音器，传出一个语气很官方的嗓音。
「咳哼。各位长老、幻学成员、学者，请注意。我们的教师帕西默‧杏韵已失踪将近一周，不幸的是，杏韵老师开了一堂颇受欢迎的课：『潜行、闪避与隐匿』，有些同学一直以为，他会神秘缺席也是……嗯哼……『课程的一部分』，因此持续去上课。」莫莉安总觉得那女人翻了个白眼。「事实并非如此。我们正在调查杏韵老师的缺席原因，若任何人得到相关情报，请尽速通报长老理事会。同时，杏韵老师很明显没去教课，所以麻烦那些持续上课的同学……拜托不要再去了。祝各位日安。」
声明结束，机器发出尖锐的声响，莫莉安跟迈德梅都缩了一下。
「好奇怪，」莫莉安说，心不在焉地想，朱比特的调查不知有何进展。「好多失踪案件。帕西默、刺藤博士的幼魁猫还有……」
迈德梅笑了起来。「但那可是帕西默‧杏韵啊，对吧?」
「什么意思?他以前做过一样的事吗?」
「嗯，对啊，我是说……那就是他的本领嘛。」迈德梅说：「他就是会搞消失，然后再出现。相信我，这只是他为了证明自己很厉害，故意设计的复杂噱头罢了，他很快就会回来等我们鼓掌。」
莫莉安皱起眉头。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真正的本领跟幻奇师毫无关系，而是「预期什么都会往最坏状况发展」。这自然是源于她从小相信自己受到诅咒，即便到了现在，这种思维依然深深烙印在她脑中，成为她性格的一部分。叫她不要担心，就像是叫霍桑提到龙时不准激动，或是叫朱比特不准有红头发。
离开地图室时，莫莉安想起，就在不久前，永无境也发生了一连串不好的怪事，全是由某个男人一手策划的。
去年，丝网不断传出异常状况。丝网是一张由能量织成的网络，看不见、摸不着，却串联起全界的一切，无论是生人抑或死物。过去一百多年，多亏警察、军队、各种巫术、永无境本身的强大魔法，将埃兹拉‧史奎尔阻挡在永无境外，偏偏他仍找到了秘密潜入永无境的方法，也就是丝网轨道。丝网轨道属于最高机密，是一种极其危险的交通工具，史奎尔只要藉助丝网轨道，就能将肉体留在共和国，在不具真实形体的状态下，自由穿梭于这座将他放逐的城市。
没有人能禁止他使用丝网轨道，因为严格来说，丝网轨道并不存在，至少不存在于实体世界。
莫莉安不禁打了个哆嗦。不知道史奎尔如今人在哪里，在做什么?他会不会……应该说，他什么时候，会利用丝网来找莫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