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怪奇绝伦，眼界大开
「我们要去东门的入口。」
「卡琼娜，亲爱的，那是人最多的入口，我们去年就讨论过了。」
「戴夫，相信我，东门最有看头。」
「对，我知道东门最有看头，所以早就有上百万个永无境居民挤在那里。如果妳想从东门开始走，我们应该提早一个小时出发，我跟妳说过了。」
「没问题的，宝贝，我们硬挤就行。」
「硬挤?我们又不是要去摇滚音乐会的冲撞区，小卡。我们是文明人。」
「小心肝，不会有问题的。我可是硬挤高手，你以为大家为什么叫我硬挤女王?」
「哪有人这样叫妳，亲爱的。」
在莫莉安眼中，霍桑的妈妈卡琼娜简直就是长大的女版霍桑。她的头发略长一些，留到肩膀以下，跟霍桑一样是浓密的巧克力色卷发;除了头发长度以外，两个人基本上长得一样，相同的蓝眼、相同的大片雀斑、相同的瘦长四肢，让她联想到长颈鹿妈妈跟长颈鹿宝宝。
在暑假的第一个周五，史威夫特一家人邀她一起去永无境奇市。本来朱比特答应要亲自带莫莉安去，却在最后关头冒出其他必须处理的事。他明白，自上星期学期结束后，莫莉安就心情低落，于是鼓励她把握这次机会，跟朋友一同参加奇市。莫莉安为此十分庆幸，去年夏天，朱比特周周说要带她去，却周周杀出临时要务。她早已打定主意，今年绝对不能错过。
「很多人这样叫我啊，亲亲。你去问荷马，他会跟你说的，快告诉他，荷马。」
霍桑的哥哥对父母露出厌烦的表情。荷马长得比较像爸爸戴夫，同样的金发、同样的厚眼镜、同样像维京战士的壮硕魁梧身材，只少了戴夫的蓬乱大胡子。
荷马今年十五岁，在思潮人文学院就读四年级。霍桑对莫莉安解释，这所学院的学生必须立下沉默之誓，在修业期间，一年只有一天能够说话，所以荷马跟家人在一起时，会在脖子上挂一面黑板、随身携带一枝粉笔，以便沟通。霍桑说，荷马大多是在嘲弄别人。
「说话呀，乖儿子。你看他，这么害羞。」
「亲爱的，这样有点坏。」戴夫忍着笑。
荷马根本懒得用黑板，直接翻了个白眼。
他们还有个姊姊叫海伦娜，今天没办法来奇市。她在戈尔贡长嗥基本气象学院读五年级，那所学院位于离第六域海岸十分遥远的一座小岛，四周终年受到一个气旋包围。由于要通过气旋非常困难、所费不赀，海伦娜只有圣诞节跟暑假才会回家，不过今年的风雨太过猛烈，所有交通方式都无限期停摆。霍桑说这对海伦娜是天大的好事，她最喜欢风雨猛烈的时候，因为她想留在学校亲眼见识灾情。
史威夫特家最小的成员是年仅两岁的戴维娜，长得跟她爸爸极其神似，全家喊她戴宝。她圆滚滚的，一头金发，个性活泼，史威夫特家一致同意她非常聪明，搞不好比所有人加起来还要聪明。莫莉安对此感到举棋不定，到目前为止，她只见过戴宝吐奶、把食物丢到地上、对经过的狗狗尖叫。
莫莉安与史威夫特一家搭乘幻铁，前往市中心的奇市，戴夫要求大家手牵手，以免在汹涌的人潮中走散。卡琼娜火上加油，在幻铁上全程扯开喉咙大唱走音的歌，她说这样一来，在公开场合牵手就比较不丢脸了。(荷马的黑板上写道：我不认识这些人。)
终于，他们抵达神殿车站，奋力挤过人群，来到东门，此时正日落西山。上万人聚在东门前，等着进入旧城，周围洋溢着热烈的兴奋之情。戴夫抱起戴宝，让她坐在肩上，这样看得更远。霍桑抓住莫莉安的手臂轻捏，不住踮起脚尖，似乎兴奋得快爆炸了;连荷马也抬头凝望东门，默默惊叹。
「看吧?」卡琼娜对丈夫微笑，「就跟你说，最有看头。」
东门内部被某种闪烁的银雾遮蔽，宛如一面巨大的花纹玻璃，差别在于银雾会受微风吹动。在宏伟的石拱门顶端，以火焰形成的明亮大字写着：
欢迎来到永无境奇市
这行字底下，从火焰延伸而出的烟也组成一句话，在空中反复重写着野心勃勃的承诺：
怪奇绝伦，眼界大开
「魔法!」卡琼娜喊道，咧嘴笑着往荷马胸口推了一把。
荷马翻了个白眼，拿起粉笔写道：廉价小把戏。
卡琼娜笑出声来。莫莉安挺赞同卡琼娜的话：这真的是魔法。一定是，因为这实在太赞了。
戴夫倾身，招手要霍桑跟莫莉安靠过去。「这是幻术，」他说：「由法师操控的，你们看。」他往上一比，只见一小群身穿礼服的男女躲在拱门一角，聚精会神，挥动一连串行云流水的手势，辅以机器，一次又一次控制烟雾，看起来是复杂又容易疲乏的工作。「就算没见到法师本人，还是能够辨认幻术，只要找到断裂就好。等着……这里!看见没?」
「喔!」莫莉安确实看见了。有那么一剎那，眼前的幻术就好像……抖了一下。如果看得够仔细，会发现每当那句话写到「开」的最后一画，即将重写一遍时，会有种稍嫌不自然的感觉，在连续不断的循环中造成了断裂感，显得不够顺畅、完美，不过几乎察觉不到。
「这可不是什么廉价的小把戏，荷马，」戴夫直起身，揉乱大儿子的头发：「这是高超的技艺。」
莫莉安一样赞同这句话。不过，尽管这场幻术的确厉害，她仍不免觉得戴夫的用语过火了点，毕竟她也称得上见识过不少异事──大部分都是在杜卡利翁看到的。
「好啦，你们三个，」戴夫对霍桑、莫莉安跟荷马说：「钱带着?很好，记得小心收好，奇市有很多扒手。十二点一到，你们就在这里跟我、戴宝还有妈妈会合，晚一秒都不准，听到没?要是在午夜十二点，你们没到东门，我就要叫妈妈去抓你们，让她在路边唱独角戏，演一个女人因为失去小孩而发疯，以为自己变成松鼠。知不知道?」
莫莉安笑出来，然而荷马与霍桑瞪圆了一双眼睛。霍桑说：「妈，拜托不要唱那首歌。」
「这我不能保证，儿子。」卡琼娜用一根手指指着他，「你最好在十二点前回来就对了，听见没有?」
两个男孩点点头。
「好，」她说：「祝你们玩得愉快──」
「但要注意安全。」戴夫补上一句。
「吃很多很多点心──」
「但拜托不要吃太多甜的──」
「我们来比赛今年谁可以找到最好笑的纪念品!」卡琼娜竖起两根拇指，露出疯狂的笑容。
「但不准是尖锐的、活的、会爆炸的、比前门还要大的东西，而且不准是武器。」戴夫意有所指地看着霍桑。
这时，响起一阵有如上千铃铛敲击的声音，笼罩东门、闪烁而朦胧的帷幕渐渐淡去，在丝网中消失无踪，显露面目一新的旧城。
一时之间，人群陷入喜悦、惊叹的静默，欣赏奇市的景象与声音，接着众人纷纷挤向前，抢着率先踏进奇市。莫莉安和霍桑对彼此咧嘴一笑，高高兴兴地在群众间挨来撞去，随着人流穿越拱门。
等到看不见卡琼娜跟戴夫的踪影，荷马立刻在黑板上写字，举起来给霍桑看。
十一点四十五分，神殿门口。
霍桑竖起一根拇指。荷马把字擦掉，另写了一句话。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不过拜托尽量不要做蠢事。
霍桑做了个鬼脸，荷马弹了一下弟弟的耳朵，便与他分道扬镳，消失在人潮中。
「我们不是应该一起走吗?」莫莉安问：「你爸说──」
「喔，不用管我爸，他就是爱担心。」霍桑满不在乎地说。一名踩高跷的女人走过，霍桑从她手中拿来两份地图，看也不看就把其中一张收进口袋，另一张交给莫莉安。地图最上方写着：永无境奇市各大主题区。「相信我，最好不要跟荷马一起逛，他要去找他那些又老又无聊的朋友，做些又老又无聊的事。我们可以顺时针逛，要不要?从南区开始，接着是西区、北区，然后回到这里，在东门跟荷马会合。」
他们经过崇高存在神殿，顺着雄伟大道往下走，莫莉安边走边看地图。奇市散布在旧城的四大区域，分为无数个小区，每区各有不同的主题，皮革工坊、古董市场、女巫市场、调香铺……
「西区有整整一个街区都是奶酪市集!」莫莉安瞇眼细看地图上的小字，「不对，等等──上面写说是火棍表演。不对，抱歉，是小狗杂技秀。地图上面写的一直变!」
「三个都会有。」霍桑走得飞快，在莫莉安专心看地图时，抓着她的衣袖，指引她靠左或靠右，避开路上的行人。
「噢。是不同天的摊位?」
「同一天。」
莫莉安收住脚步，重新审视地图。
「快点啦，」霍桑恳求：「我们只有几个小时，所以一定要快点去南区。走吧，我知道一条快捷方式。」
他带着莫莉安拐进雄伟大道旁的卡拉汉街。
「这样实在乱得很恐怖，你不觉得吗?」莫莉安依旧对着地图皱眉。有的主题区标示了三、四种不同的主题或活动，甚至是五种，多数活动看起来根本难以共存。她拿高地图给霍桑看，「你看，我们快走到仙馔广场了，对吧?上面写说仙馔广场正在举办探戈教学跟茶会，但这也太扯了，仙馔广场这么小，要怎样才能……」
莫莉安抬起头，他们正巧走到本该是小广场入口之处，不过此时，她面前垂着一面由五彩缤纷的丝绸所组成的飘逸帘幕。
「就是这样。」霍桑说，带领莫莉安穿越丝绸帘幕，走进正上到一半的探戈课程。平时，仙馔广场不过是由连栋房屋包围住的幽静庭院，现在却充满生气，飘扬着激情的乐声，裙襬翻飞，情绪昂扬的男男女女紧贴彼此，来回踏着舞步。一个酒瓶被砸碎，红酒洒上临时搭成的舞蹈地板，吓了莫莉安一跳，就在有人打起来之际，霍桑抓住莫莉安的手臂，把她拉往两人走来的方向，回到帘幕另一头。
他们再度穿越帘幕，这次仙馔广场化为热闹但气氛温雅的茶会，角落有位钢琴师平静无波地弹着立式钢琴，众多服务员四处奔走，重新斟满客人的茶，在三层点心架上摆满小蛋糕。
「什──怎么办到的?」莫莉安问。
霍桑耸肩。「谁在乎?快点，我可不想停在这。」
他们越过仙馔广场，穿越另一侧的羽毛帘幕，走进飞鸟市集。里头挂着上百个鸟笼，什么种类的鸟都有──有些来自异国，颜色鲜艳;有些身形娇小，宛如珠玉;有些是巨大骇人的猛禽，令莫莉安想起了奶奶。有的鸟能说多种语言，有的鸟受过狩猎训练，有的鸟能够按照队形飞翔。
莫莉安很想停下来看一看，可是霍桑催着她快走，穿过另一面由长藤织成的帘幕，走进鲜丽多彩的花市;然后是灯笼市集，上千盏五颜六色的灯笼在他们身周投出迷幻的图样;然后是正在进行拍卖的鱼市，那里喧哗吵嚷、飘着鱼腥味;然后是祷告聚会，然后是关于幻兽族的激烈辩论会，然后是嘉年华会，现场装设了旋转木马、灵异火车、跳床城堡，四周聚集各式摊贩……
「霍桑，等一下──你不想去看灵异火车吗?慢点，我侧腹有点痛!」
只是，他并不打算放慢脚步。霍桑早就想好要去哪里了，虽然他不肯告诉莫莉安(「是惊喜!」)，她也猜到了七八分。她太了解这个朋友了。
莫莉安本来就做好心理准备，奇市铁定会人山人海，她也知道会有许多摊位贩卖千奇百怪的东西。去年一整个夏天，每到周六早晨，她总会在杜卡利翁旁观宾客、员工进行奇市过后的必经仪式：在吃早餐时，互相交换说不完的精采故事，以及琳琅满目的战利品。
可是，亲眼见识奇市完全是另一回事。他们彷佛穿梭在数百出不同戏剧所呈现的风景之间，莫莉安眼花撩乱，几乎消化不了更多奇异的事。
这一切令人无比混乱，却又新鲜刺激，难以分辨有多少是真实、有多少是幻象。基于好玩，每到一处新地方，莫莉安就试着找出戴夫教他们辨认的「断裂」。知道该寻找什么蛛丝马迹以后，她能够轻易看穿那些躲在暗处、努力维持幻术的人，他们通常待在比较高的地点，比如阳台或屋顶上，在那里俯瞰全局，聚精会神施术。
「那里!」她大喊，抓住霍桑的手臂，指着库柏庭院旁位于四楼的一扇窗户(根据地图，库柏庭院现在既是户外美甲沙龙，也是骑独角兽竞赛的赛场)。一男一女驻守在窗边，喃喃自语，片刻不停，双眼一秒也不曾挪开底下的庭院。
「妳一定要这样吗?」霍桑嘟哝：「不能单纯享受魔法吗?干么非要拆穿人家怎么做的?」
「可是好有趣喔!」
他们穿越一面雾帘，走进一间喧嚣的开放式餐厅，当中满是小吃摊，此时莫莉安涌起肯定的预感：终于要停在这里了，这绝对就是霍桑要找的地方。
一名女子同时炒着三个巨大的平底锅，几个锅子呈银色，状似茶碟，女子身周不断喷发火焰与蒸汽。她挥霍地大把使用香料，熏得莫莉安冒出泪水，锅子中散发不知是什么肉的香味。其他摊位分别正在贩卖炖牛肉、脆饼、炸薯条、煎饺、一桶桶煮熟的螃蟹……莫莉安有些反胃地留意到，居然也有奶油炒蜗牛、油炸肥肠、酥炸蚱蜢，以及犹如诡异肉棒冰的串烤老鼠。
「串老鼠?」她苦着脸对霍桑说：「还是大肠?要吃哪个?」
没想到，霍桑再度催着她走向这个主题区的另一端，那里有道棉花糖之墙，是一片由粉红糖丝做成的平顺帘幕，如云似雾。霍桑转头看她，露齿一笑，撕下一大条棉花糖，放进口中，这才领着她穿过薄如纸片、又甜又黏的帘幕，走进要给她惊喜的目的地。
「甜甜街!」霍桑宣告，双臂大张，彷佛正邀请莫莉安进入他的精神殿堂。甜甜街足足占据三个街区，到处挤满卖巧克力跟太妃糖的摊子、蛋糕铺和可丽饼店，有人翻炒着装满焦糖爆米花的大型金属桶，许多桌子堆满冰晶棒棒糖与牛轧糖，还有一个冰淇淋店会做两呎高的冰淇淋。
霍桑熟门熟路，莫莉安看得出他每年都会重返此地，因为对于哪些摊位最值得他们投资时间、金钱与胃容量，他可是一清二楚。
「糖梅甜甜圈是必吃!」他告诉莫莉安，指向一个摊位，那里有热腾腾的油炸甜甜圈，紫色糖梅酱顺着边缘滴落，再滚上肉桂糖粉。「还有雪酪玫瑰，不过可丽饼就不用了，没大家讲的那么好吃。」他同样径直走过一个什么口味都卖的松露巧克力摊(椰子松露、蜜桃松露、薄荷、香槟、坚果、蚱蜢……到底为什么老是有蚱蜢?)，走向一个卖耐嚼焦糖的摊位，由摊贩手拉厚厚的一长条焦糖，以一公尺为单位贩卖。
在莫莉安再也吃不下时，她暂时从霍桑身边走开，晃过一片灰雾，走进一条算命摊聚集的小巷。那里有水晶球占卜、塔罗牌、看手相、看茶叶渣、看鸟内脏等等，甚至有算命师要莫莉安吐口水在他掌心，说这样就能预见她的未来。莫莉安有礼地拒绝，偏偏算命师依然坚持，她只好不停后退，无意间穿过另一面帘幕，来到……
空无。莫莉安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这不是单纯的黑暗，她眼前并非一片漆黑，而是什么也没有。她瞎了。
她惊声大喊──霍桑!──但是，连她的声音也不见了。或者，其实是她听不到了?说不定霍桑听见了她的声音。她用一手碰触喉咙，再度放开嗓子吶喊霍桑的名字，感受到喉咙的震动，耳边却毫无声响。她变得又瞎又聋。
冷静，莫莉安告诉自己，保持冷静。
她感觉到某个人擦过她身边，闻到强烈的香水味。另一个人撞上她，宽大的手掌粗鲁抓住她的双肩，她闻到带着烟味的口臭，那双手往她的头脸一阵乱拍，似乎想辨认她是谁，随后便把她推到一旁。
冷静冷静冷静，第二步是什么?噢──撤退。莫莉安强迫自己小心翼翼往后踏一步，又一步，不料另一只手抓住了她。那只手比刚才那双手来得小，跟她自己差不多，像是孩子的手。
是你吗?霍桑?她大叫，不过在意料之中地，她耳中没听见任何声音。她用手抓住一个人的肩膀，那个人跟她差不多高，好像稍微高一点──说不定就是霍桑。
那只手拉着她往前走，两人一同挤过混乱、眼盲的人群，左碰右撞，紧紧抓住彼此，直到终于冲破黑暗。
莫莉安有如浮上水面呼吸的自由潜水人，世界再度充满色彩、光亮与声音，尽管她方才并没有屏住气息，此刻却像是喘不过气般大口呼吸。她对着眼前恢复的明亮景色眨了眨眼，让眼睛适应，接着转头问霍桑：「刚刚那是什么?」
可是，拉她出来的人不是霍桑。
站在她身边的是诗律‧布雷克本，正大口喘气。
「诗律!」莫莉安难掩惊讶，「妳怎么……」
「是真的，」诗律的眼眸闪现恐惧与兴奋：「恶鬼市集!莫莉安，市集是真的──而且正在举办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