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狡猾的时间支配者
「妳想好服装了吗?」
「服装?」
「万鬼节啊，」霍桑说：「就是明天了。」
「呃。」莫莉安眨了眨眼，努力将精神集中在当下的对话。他们走在哭哭林中的小径，前往傲步院，前一晚她几乎没睡，而且方才正全神贯注想着另一件事。「没有，我还没认真想。」
「妳猜，我觉得妳应该扮谁?」霍桑小心地环顾周遭，接着悄声说道：「幻奇师!」
莫莉安做了个鬼脸。「这是你提过最烂的点子。」
「不，听我说──没人知道妳真的是个幻奇师，除了──」
「除了，」莫莉安打岔，掰着指头数道：「你、朱比特、杰克、芬涅丝特拉、雀喜小姐、昂斯塔教授、长老、学务主任、我们同梯所有人、大家的赞助人。」
「是啦，但没有别人了啊。」
「喔!别忘了写威胁信的神秘人物，天知道他们是谁。还有埃兹拉‧史奎尔，跟──」
「总之，」他坚定地继续说：「就是因为这样，所以这是很棒的点子!这就叫，嗯……那个词是什么?荷马前几天说过。这就叫反讽。」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不知道，谁在乎。想象一下，妳穿着幻奇师的服装去参加派对，到时大家会有什么表情!黑色的嘴巴、爪子、长长的旧披风……铁定是派对上最吓人的装扮!砰!立刻爆红。」
「砰!立刻被退学。」莫莉安翻了个白眼，史奎尔甚至不是长那副样子。「再说，什么派对啊?」
「看我们想去哪个啊!」霍桑兴奋起来，一跃而起，碰触垂下的树梢。「九一八梯要在弗莱迪‧罗奇的家里开派对，弗莱迪跟我一起上爬虫类照护课，他人很好。不然，荷马的朋友也要开派对，只要我们保证离他三公尺远，戴上遮住整张脸的面具，我敢说他会答应带我们去。」
「可是我们要走黑色游行，你忘了?」莫莉安打了个哆嗦。「参加游行不用扮装，只要穿正式的黑色制服就好。」
她将身上的外套拉紧，一路扣到脖子。秋天真的来了。在幻学的围墙之外，秋天代表清新凉爽的空气，以及成堆的落叶，一脚踩下去会发出令人满足的劈啪声;在幻学内部，则是冷风刺骨，随处萦绕木材烧灼味、苹果烂熟的甜腻气息，哭哭林成了鲜丽的画作，交织着红、金、橘三色(爱碎碎念的树木彷佛对此不太开心，不过反正它们从来没开心过)。
「游行要等到午夜啊!嘿，杰克一定有朋友要办派对，说不定他可以──」
「杰克会来杜卡利翁，」莫莉安说：「坦白说，我好像也应该留在那里，看看法兰克又搞了什么万鬼节特别活动。」
「喔!我可以去吗?」
「当然可以。」
「酷，我大概会扮成海盗。或是食尸鬼。或是恐龙。我还没想好，搞不好会扮个吸血鬼……」
走到傲步院的途中，霍桑没完没了地抛出扮装点子，看似并不需要莫莉安提供意见，恰好正中莫莉安的下怀，这么一来她也不需要认真听了。
前一晚，她几乎睡不着，琢磨着该如何向昂斯塔问个清楚。当然了，朱比特说得没错，没人喜欢被纠正;可是，犯错的人难道不该受到纠正吗?
毕竟，昂斯塔教莫莉安教了整整一年，教学内容却错得可恶。他明明对这个题目一无所知，竟然敢自称专家，骗得莫莉安深信自己注定重蹈前人的覆辙，变得像过去每个邪恶、愚蠢甚至毫无用处的幻奇师。
她越是仔细思考，就越是愤怒。她整个早晨持续积累怒气，满脑子想着瀑布之塔跟杰密提游乐园，说不定就在永无境的某些角落，还藏着无数个幻奇师的作品，等待某个愿意花力气去寻找的人发掘。
就这样，莫莉安抬头挺胸，闯进昂斯塔教授的教室，准备好跟这位幻龟教师展开极为严肃的对话。
「这是……在……吵……什么?」昂斯塔教授问，眼看莫莉安用力打开门，大步走进教室，将书包甩在桌上。
「你错了。」莫莉安说，话一出口，连自己也吓了一跳。尽管她满腔怒火，但她本来其实不打算这么直白。
「妳这是……什么……」
「意思，嗯。」莫莉安直接打岔，没耐性听他说完。见她这么无礼，昂斯塔的小眼睛略略撑大，嘴巴惊愕地微张。她不在乎，她不想等了。「你弄错幻奇事件光谱了。你在书上写说，世界上只有坏的幻奇事件，只有错判、谬误跟……跟暴行什么的。」
昂斯塔教授呆瞪着她。「确实是只有……」
「根本不是这样，」莫莉安一股脑地继续说：「独一呢?奇景呢?」
她顿住，等昂斯塔回答，然而他那张皱巴巴的龟皮脸庞一片空白。
「瀑布之塔根本不是胡闹等级，」莫莉安接着说：「我确定，因为我亲眼见到了。」
他的下巴掉了下来。「妳……见到……」
「对，而且它美极了!那里有个牌子，紫色的菱形牌子，上面写说：『此塔属独一等级』，不是胡闹等级──是『独一』等级，那是献给永无境人民的礼物。还有，杰密提游乐园并不是禁止所有人进去，穷人家的小孩就可以进去，他们值得拥有那座游乐园，游乐园只属于他们。幻奇事件评等委员会将它列为『奇景』等级，它是献给葛善小孩的礼物，有个紫色牌子这样写的。」
莫莉安眼看昂斯塔教授越来越慌乱，可是她停不下来，险些没办法换气，一心只想让教授明白。「你看不出来这是什么意思吗?教授，你弄错了，你在书上写说，史上每一个幻奇师都很笨、很邪恶、很残酷、很挥霍，可是黛西玛‧可可罗不是没用的幻奇师──她是天才!欧布瓦‧杰密提也不残忍──他既慷慨又善良。」
「小……声……一点。」昂斯塔教授紧张地瞥向没关上的门，有几个人从走廊经过，好奇地往里面瞧，想知道是在吵什么。「会有……人……」
「我才不管会不会被听见!」莫莉安厉声道，愤怒的泪水开始在眼眶积聚。她不禁暗自咒骂自己的眼珠，真是叛徒，为什么生气的时候她就会想哭?这根本不是她想传达给教授的讯息。她紧紧握起拳头。「除非你听我说完，否则我不会闭嘴。你看不出来吗?如果你弄错可可罗跟杰密提的事，说不定其他幻奇师的事情你也弄错了，这难道不值得你去找出真相吗?假如有其他好的幻奇事件，难道你不想……」
莫莉安话音渐弱，忽然意识到昂斯塔教授丝毫不显惊讶。他没有指控莫莉安骗人，没有问莫莉安怎么知道这些事，就连听到「奇景」跟「独一」这几个词的时候，也没有流露疑惑。他唯一的担忧是有没有人听见莫莉安的话，不断偷觑门口。
两人陷入漫长而凝重的静默。
莫莉安低头注视教授桌上那本巨书，伸手抚摸褪色的封面。错判、谬误、胡闹、暴行与毁灭：幻奇事件光谱简史。她再度开口，声音细微，伴随着墙上时钟的滴答声，几乎听不见。
「简史。编辑过的。精简的。比较短的。」她抬头看着昂斯塔，回想起当初他在第一堂课所说的话。「这些你早就晓得了，对不对?你是故意略过的。你撒谎。」
昂斯塔呼哧呼哧吐出一口长气，张开嘴，起皱的两片唇瓣间牵起一丝唾液：「我……是改写。」
「你撒谎!」莫莉安咆哮。她按捺不住。「你从头到尾都在撒谎，你故意让我相信所有幻奇师都很邪恶，但你明明知道那不是事实，对不对?」
「所有的幻奇师……都……很邪──」
莫莉安再也听不下去，再也无法忍受，她打开那本书，激动地翻页，翻到欧布瓦‧杰密提的章节。
然后，她将足足一整个章节用力扯下。她咬紧牙关，把那几页纸撕得粉碎，任其像庆典时的五彩纸屑那般飘落地面。
「不要再撒谎了!」
见到她做出破坏物品这种出人意料的行为，昂斯塔教授正要开口，此时亨利‧迈德梅陡然冲进教室。他一脸担心，显得有些慌张，怀里抱着一大迭书跟地图，看起来很是勉强，垂落的发丝遮住眼睛。
「噢!对不起，昂斯塔教授，我刚才经过外面，听见有人在大叫。」他的视线落在莫莉安身上，再转向年迈的幻龟，最终转向地上那堆碎纸，眉头深深皱起，神色不解。「一切还好吗?」他问莫莉安，然而回答的却是昂斯塔教授。
「一切……都很好……年轻人。」莫莉安察觉，他对迈德梅说话的态度比较像是师长对待学生，而非同仁对同仁。不知为何，这让莫莉安更加气恼。他怎么可以对迈德梅这么没礼貌?这位年轻的老师人又好、又亲切，昂斯塔教授不过是个差劲的老骗子，这样根本不对。「去忙……你的……吧。」
迈德梅依旧愣愣看着莫莉安，目光混杂着好奇与担忧。「黑鸦小姐，妳……」
「她……很好。」昂斯塔教授坚决地说：「你继续……待在这……只会……打扰我们，小子。」
迈德梅双颊一红。「好吧，昂斯塔教授。」他说：「很抱歉。」他探询地望了莫莉安最后一眼，垂下头，转身离开，不料膝盖撞上了昂斯塔教授那张桌子的边缘。他痛得哀叫，双手抱着的书跟地图全散落在桌上，赶紧手忙脚乱地拾起，一张脸变得更红，尴尬之下他再度绊了一跤，怀里的东西第二次飞向空中。
一片混乱喧闹中，奇异的事发生了。
蓦然间，莫莉安觉得整个世界猛地暂停，万事万物随之静止，周遭空气浓稠得宛如糖蜜，彷佛时间放慢到令人难以忍受的速度，也像是时间本身凝结成实体，将她固定在原地。她的心智依然以平时的速度飞快运转，可是，就连她的眼珠都以蜗牛的慢速移动，不肯转向她迫切想看的地方。透过眼角余光，她瞥见教室另一头的迈德梅同样几乎维持不动，物品在他身边散开，飘浮于空中──飘浮于时间之中。
似乎过了一辈子那么久，莫莉安心想，会不会是她无意间引发了这个状况?会不会是她毫无章法的幻奇师能力再度闯祸?就在这一刻，她恍然想通谁是真正的元凶。
在她的视野中，昂斯塔教授用平常的龟速(当然，此时此刻，龟速比莫莉安几近凝结的动作快了好几倍)，踩着拖沓的小步子，将《简史》抱在怀中，穿越房间，离开了教室。
是昂斯塔。这是他做的。他让时间变慢了。
几分钟后，世界恢复原状，迈德梅的书本和地图砰咚落地，他的膝盖二度撞上桌角，痛得他叫出声来。
莫莉安大口呼吸，奔到门口，但是来不及了，教授已然远去。「他怎么做到的?」
迈德梅喘得像刚跑完马拉松，一手按着胸口。「我的老天哪。我从来不晓得……我一直以为昂斯塔教授属于世俗学院，我不知道他是时间支配者。我还以为时间支配者已经在整个无名界绝迹了。」
「时间支配者是什么?」
「那是非常稀有的本领，」迈德梅说，仍凝视着昂斯塔教授走出的那道门，双目圆睁，摇着头。「支配时间的形式有好几种，他们可以用不同的方式来运用、操纵时间，例如保存时间、压缩时间、时间轮回、延展时间。看来老昂斯塔的操纵能力属于延展时间的类型，真是不敢相信。」
莫莉安嗤之以鼻，怒气冲冲。「我想也是，他也很擅长操纵事实。他还把那本书给带走了!」
她一拳砸在桌上。她原想拿走昂斯塔的书，一方面当作他恶意欺骗的证据，另一方面也想和朱比特一同细细研究，看看有哪些「谬误」或「暴行」其实是献给永无境人民的礼物。
「噢，真糟。是什么书?」迈德梅心不在焉地说，捡起地板上的东西，莫莉安弯腰帮忙。
「一本简史，在讲──」她及时煞住车，抿着嘴唇，递给迈德梅一卷地图。再说下去的话，迈德梅搞不好就会猜到她是幻奇师。「我忘记书名了。反正是一本历史书。」
「喔，好吧……他一定会还妳的。」迈德梅走向门口，昂斯塔那份奇异本领对他造成的影响似乎尚未完全消褪，他依然一副手足无措、略显吃惊的样子。莫莉安懂他的感觉，她的脑袋也仍有点混乱。「我该走了，要去备课。再见，黑鸦小姐。」
***
「时间支配者?哇塞。妳确定?」
「嗯，迈德梅是这样讲的。而且他的确把时间拉长了……至少，感觉是这样。」
莫莉安深吸一口气，吸入从墙壁排出的滚滚洋甘菊烟雾。她到家时颇为激动，一面大吼朱比特的名字，一面冲过走廊，奔向他的书房，对于今天发生的糟糕事件不吐不快。她的赞助人十分明智，提议将地点改到无人的吸烟室，并请米范让吸烟室排放能够镇定心神的烟雾。莫莉安怒气冲天地描述事发过程，巨细靡遗，当她说到她发现昂斯塔从头到尾都知道真相，朱比特整个人跳了起来，这反应令莫莉安十分满意。朱比特吸了不少洋甘菊烟，这才停止踱步，重新坐下。
「可是，他为什么要骗人?」莫莉安说。当天下午，她反复提出这个疑问，已经数不清第几次了，然而朱比特也说不出答案。
「我得去找长老。」他终于说：「他们是最需要知道实情的人。」
「明天就去吗?」莫莉安满怀希望地问。
「明天就去。」他同意道：「等法兰克的派对结束，黑色游行开始前，我会见到他们，到时候就跟他们说。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