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叛徒
地面迅速上升，迎向两人。
他们飞速下坠，莫莉安手里仍紧抓霍桑的外套，彷佛这个动作能救他们一命。她等待撞击的剎那，等待自己的身体落在饭店前院，摔碎全身上下每根骨头。
然而，那一刻并未到来。
下方的黑暗中，迸出此起彼落的嗥叫、刺耳的嘶鸣声、一阵马蹄哒哒声。莫莉安倏地睁开眼，恰好看见数百只火红眼睛仰望着她，马匹、猎犬与猎手的黑影自滚滚烟尘中现身。
莫莉安与霍桑没有遇上撞击，没有降落，速度甚至没有减缓，就这么掉进烟影猎手所组成、形体变幻莫测的黑云，始终未曾落地。莫莉安再度坐上一匹影子马，奔过永无境几乎无人的街道，风驰电掣，快得难以分辨前进的方向。她转头张望，霍桑骑着她旁边的一匹马，不禁暗忖，霍桑处于受到操控的状态，是否会感受到与她相同的恐惧，是否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
烟影猎手终于停住，他们下马，脚下总算踩到坚实的地面，心惊胆跳，不过至少安然无恙。本来包覆、围绕着两人的黑雾散去，眼前是一座壮观的石造建筑，宏伟的拱形入口上方刻有几个字样，令莫莉安的心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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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桑全身一软，她弯身接住霍桑，试着将他扶起来。「你没事吧?」
「我……大概吧，嗯。」他似乎有些晕眩，但已恢复神智。「怎──怎么了?这是哪里?」
烟影猎手向后退，不过没有离开，只是藏匿一部分身影，在附近潜伏警戒，熠熠闪耀的红眼在黑暗中窥伺。莫莉安环顾四周寻找史奎尔，可是这里好像只有他们两个。
她抬头注视博物馆。大门开启，馆内传出声响，笑声、交谈声、酒杯碰撞声。「埃兹拉‧史奎尔带我来过一次，我想今晚的恶鬼市集就是办在这里。」
霍桑发出呛到似的怪声，「妳怎么知道?」
「史奎尔。」莫莉安小声说：「降灵会的时候，他出现在顶楼──你有印象吗?」
他摇摇头。「不晓得。我记得我们站起来正要走，我们在笑，然后……就好像我突然开始作梦，我脑袋里有个东西，像是一个诡异的嗓音，可是我觉得很平静，只想睡觉。」
「那就是他，你脑子里的声音就是史奎尔。」听见这话，霍桑的脸色登时惨白，莫莉安继续说：「他让你从屋顶往下跳，我想拉住你，结果我们就两个一起摔下来，烟影猎手接住我们，把我们带来这里。霍桑，这里正在举行恶鬼市集，他们抓了诗律、兰贝斯跟昂斯塔教授……都是史奎尔做的──」
「快走!」某处传来沙哑的低语，两人惊得一跳。「嘘!」
某人孤身踏出博物馆，快步走下阶梯，往他们的方向过来。莫莉安浑身紧绷，抓住霍桑的手，正打算跑，霍桑却阻止了她。
「那好像是迈德梅。」他轻声说，接着提高音量：「迈德梅!潜伏者到了吗?他们有没有找到──」
「你们快走。」迈德梅一面走近，一面压低声音说，抓住他们的手臂，开始推他们离开，回头偷瞄敞开的博物馆大门，莫莉安一头雾水，但仍松了一大口气。他们不用自己想办法了，既然有学会的人在，那么援军想必正在赶来的路上。走到烟影猎手附近时，迈德梅停下脚步，「快点离开这里。马上走。」
「潜伏者来了吗?」莫莉安追问，试着越过他的肩膀看博物馆。「他们要关闭博物馆吗?他们说会立刻派人去找朱比特──」
「拜托妳，黑鸦小姐，妳一定要快点离开。妳根本不晓得妳的处境多危险，要是任何人看见妳──要是他知道妳在这里……」
「要是谁知道?」
「幻奇师，」迈德梅嘶声说：「妳没想通吗?是他计划把妳骗来这里。他本来要我亲自把妳带来，可是我……我做不到。我再也不想做了。」
莫莉安听得头晕目眩。「史奎尔叫你带我来?他为什么要──什么意思，你再也不想──」
噢。
莫莉安张莕嘴，一时合不拢。
我在学会的那个小傀儡，史奎尔是这么说的。那个肯替我动手的人。
「是你!这段时间，都是你在帮史奎尔。」
霍桑发出微弱的抽气声。迈德梅一副快吐了的样子，满头大汗，脸色微微发青，浑身颤抖。然而，他没有否认。
「黑鸦小姐……拜托妳。」他吞下一声呜咽，「妳要相信我，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竟然做了……竟然参与了……」他绞着双手，像小狗那样皱起额头，莫莉安觉得他似乎是真心懊悔。但是，她心想，迈德梅是为了自己所做的事懊悔，还是单纯为了自己不慎被发现而懊悔?「我从来没……这些都不是我想出来的!是史奎尔，是他逼我的。」
他一手拨过头发，哆嗦着下巴，双眼泛泪，莫莉安却不觉得同情，只觉得反感。
「我太没用了。」他继续说：「这我承认。我的心充满怨恨与嫉妒，大家都知道我是全梯最没用的人，最无趣的人，他们老是叫我『地图仔』。」他的表情变得狰狞，「我想要受人重视。所以，幻奇师来找我的时候，幻奇师要我帮他的时候──这么多人，他找的竟然是我!我想，这是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的好办法。史奎尔可是冬海共和国最有权势地位的人!他承诺要在他的帝国里给我一个位子，让我担任他的左右手，这种条件我怎么拒绝得了?」他顿住。「刚开始，我只需要帮忙传递一点消息，我根本不知道会有人受到伤害。妳一定要相信我。」
「什么消息?」
「有哪些稀有的本领、本领拥有者是谁、住在哪里、他们的日常作息……诸如此类的事。还有，他们什么时候……」他这句话低得几乎听不见，「什么时候可能会落单。」
「换句话说，就是要绑架谁、要怎么绑架他们。」莫莉安的嗓音气得发颤。
迈德梅伸手摩娑着后颈，仍旧不敢看她。
霍桑挤出一个怪声音，一下子咬紧牙关，一下子放松，反复好几回。莫莉安明白他也正强忍怒火，毕竟霍桑是她所认识最忠于朋友的人。
「你安排骷髅人抓走他们，卖给别人。」他怒声对迈德梅说：「你真让我恶心。」
迈德梅彷佛十分痛苦。「拜托，你们看不出来我是想帮你们吗?莫莉安，幻奇师要我把妳也带来，但我拒绝了，我没办法对妳下手，因为妳是我班上最优秀的学生啊。我拒绝继续帮他做事，这就是我过来的原因!我知道他今晚会设法引妳来恶鬼市集，所以我守在外面，希望可以拦住妳。我不能让他们也把妳卖掉，我──」
「但你却让他们卖诗律!还有兰贝斯!」莫莉安大喊，随即压低音量，愤怒地低声质问：「迈德梅，你怎么下得了手?」
这名年轻的教师开始啜泣，双眼流露恳求。「对不起，我没办法解释，我只是……黑鸦小姐，我受够被排挤了。妳能体会这种感觉，对吧?那种跟别人不同的感觉。妳跟我，我们是一样的，我们──」
「莫莉安跟你一点也不像!」霍桑厉声反驳迈德梅，迈德梅一个瑟缩。「她绝对不会背叛朋友!」
迈德梅跪倒在地，浑身发抖，双手掩面。三人静默半晌，只听得见迈德梅轻轻的抽泣声，以及博物馆内部远远传来的温文谈天声。
接着是……鼓掌声。
「真精采，亨利。」黑暗中传来柔和的嗓音：「演得真好。」
迈德梅仓皇跳起，飞快转身去瞧是谁在说话，瞪大双眼，看见埃兹拉‧史奎尔走进光线之下。史奎尔勾起一边嘴角，露出阴狠的微笑，孤单的鼓掌声响彻街道，莫莉安感觉到霍桑挨近她，指甲掐住她的手臂，呼吸越来越急，她恍然明白，霍桑完全不记得顶楼发生的事，所以这是他初次亲眼见到幻奇师。
「他是用丝网过来的。」莫莉安悄悄对霍桑说，努力装出很勇敢的语气，瞇眼寻找史奎尔周遭闪烁的光线，那是他使用丝网的迹象。「他动不了我们。」
「对啊，可是他的烟影猎手动得了。」霍桑说，几乎没动到嘴巴。彷佛收到指令似的，他们四周的影子发出低吼，莫莉安打了个哆嗦。
史奎尔轻柔地低低吹了声口哨，狼群随即现身。牠们的皮毛黑如沥青，双眼闪烁如火苗，在迈德梅身边绕行，迈德梅连忙闪躲，吓得缩成一团。
史奎尔鄙夷地看着他。「黑鸦小姐，亨利想哄妳相信他是来救妳的，但他很清楚，我之所以带妳来，并不是要卖掉妳。他很清楚，我之所以一手促成恶鬼市集，是为了让妳成为摧毁市集的英雄，为了让妳最终能够实现众人的恐惧──成为真正的幻奇师。他们必须容许妳运用妳与生俱来的天赋。」史奎尔越说越响：「免得妳汇集的幻奇之力像我一样，愈发感到枯燥无聊，最终活生生掐死妳这条小命!」
他宏亮的声音吓得莫莉安打了个颤，提到喉咙的心脏狂跳。
「拜托妳，莫莉安。」迈德梅哀求，双眼红肿，「不要听他的，快逃，逃就对了。」
「喔，演得好，迈德梅先生，演得可真好。」史奎尔发出高亢的笑声，宛如疯狂。「黑鸦小姐，我们的亨利认为，让妳毁掉恶鬼市集有违他的利益。这个市集可是你的金鸡母，是不是啊，亲爱的孩子?在永无境最富裕、最恶质的居民之间，你已经树立名声，你可不想让他们失望，是不是啊?」史奎尔打住，转过头直视莫莉安，慢慢说道：「妳懂我的意思了吗，黑鸦小姐?他、在、拖、时、间。他打算在这里把妳拖住，直到拍卖会结束，顺利交易掉妳的朋友，替他赚进一笔不错的佣金。拍卖会上每成交一笔，他都能抽成。」
莫莉安细看迈德梅，史奎尔说话的同时，这位老师身上也发生了奇特的转变。那张稚气未脱、泪痕满面的脸本来整张皱起，流露愧悔之色，哭得发红，此时逐渐放松。他用袖口擦擦眼睛，夸张地用力一吸鼻子，随后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熟悉笑容。
莫莉安的后颈寒毛直竖。她暗想，这些看起来都是迈德梅会做的动作，却又完全不像迈德梅。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看着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
那个人轻笑几声，看看手表，然后耸肩。
「哦，拖到现在应该就够了。」他的口气恢复成一如既往的爽朗，「我想，他们应该拍卖得差不多了吧。黑鸦小姐，感谢妳拨空听我说，妳一向是最专心听我讲课的学生。」他深深一鞠躬，依然笑个不停。
莫莉安说不出话来，眼里涌出炽热、愤怒的泪水，脑袋近乎空白。她龇牙咧嘴，有如发狂的动物般大吼一声，扑向迈德梅，将他撞倒在地。
「叛徒!」她放声尖叫，已经不在乎会被谁听见，再次扑向迈德梅，几乎感觉得到震怒在血管中流窜。翟桑插进他们之间，试着把她拉开。
「黑鸦小姐，容我提醒，这可不是学会那种荒唐的小考验。」史奎尔开口，他远远伫立在黑影的边缘。「这是真实人生。万一妳失败，就必须面对真正的苦果。时间不等人。」
莫莉安大口喘气，注视躺在地上的迈德梅，再看向双眼圆睁的霍桑，最后将目光挪向保存时光博物馆。馆内的低沉交谈声比先前安静一些，他们会不会已经来不及了?「霍桑，走吧。」
「迈德梅会逃掉的，」他说：「我们要通知潜伏者跟──」
「我们要去救诗律、兰贝斯跟其他人。」莫莉安低头看迈德梅，他似乎陡然感到惊惶。一阵低沉的嘶吼响彻四周，反复回荡，烟影猎手随之步出黑暗。
莫莉安与霍桑开始狂奔。抵达博物馆阶梯时，莫莉安听见突如其来的恐怖怒嗥，这才回过头，瞥见黑夜中上百双如火燃烧的红眼。
「我会料理咱们亲爱的亨利，」史奎尔冷酷的声音穿透暗影，「毋须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