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拍卖会
他们奔上阶梯，进入博物馆的前厅。前厅空旷无物，唯有一张桌子，像上一场市集那样提供面具。莫莉安抓起她看见的第一张面具(是个怒吼的食尸鬼)，匆匆戴上。
「来，」她悄声说，递给霍桑一个闪亮亮的弄臣面具。「戴上，快点。」
「你觉得他会怎样?」橡胶面具笑容灿烂，掩不住他嗓音中的紧绷。
「谁，迈德梅?」莫莉安说，尽力装作不在乎自己曾经最喜欢的老师落得什么下场，她的眼神飘回敞开的门口。「没什么好事。」
他们循着传出声音的方向走，经过一间接待室，再往前就是大厅。拍卖会铁定就在那里举行，莫莉安很想索性拔腿跑过接待室，冲进大厅，但她明白最好不要引人注意。处处都有戴面具的客人流连，一面喝酒，一面谈笑，偶尔驻足欣赏水晶球，彷佛那是什么艺术杰作。
莫莉安起码比所有人矮了一个头，不过要混进人群简单得出乎意料。好在霍桑去年夏天抽高不少，肩膀也变得比她印象中更宽，大概要归功于他花了不少时间进行龙骑士训练，所以他跟一些大人几乎差不多高了，让莫莉安松了一大口气。
「这太扯了，」霍桑在面具底下小声说。两人以他们能够接受的最慢速度，尽量保持冷静，穿越房间。「我是说，这些水晶球──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之后……这真的太……」
莫莉安实在太反胃，所以没有回答。她暗忖，先前她怎么没有立刻看穿这个地方的真相?水晶球中，有些场景较平静、幽微，确实很容易误判;然而，也有些场景充斥着死亡与毁灭，根本无庸置疑。一群狂奔的大象冲向聚在水洼边的野生动物，脚下踢起漫天烟尘;一阵大浪卷起，即将吞噬一整个村庄;一个血溅四处的泥泞战场，炮弹飞射……莫莉安摇摇头。
「真是壮丽。」一名身穿晚礼服的发福男子喃喃说道，端详附近的一颗水晶球。他戴着一张缺乏特征的白面具，令他看似死神。「你知道吗，这些都是真的。里面都是真人哪。」
他轻敲玻璃，窥看内部，像是在看动物园的园区。「拍卖官说，这是在他们死前的瞬间捕捉起来的。真是了不起。」
「噢，有意思。」和他在一起的女子说，显得不甚有兴致，「你觉得他们能听见我们说话吗?」
「好问题。」他再次轻敲玻璃，身边聚集了一群人旁观。「喂，里面的，那个死掉的小子，你听得见吗?听得见就眨一下眼睛，听不见就眨两次。」那群人哄然大笑，好像他说了什么超级爆笑的话。
「你是说快死的小子吧，」女人发出恶意的咯咯笑声：「他一定还没死透，这才是重点啊!」
莫莉安想吐到了极点。霍桑拚命扯她的手肘，于是她继续往前走，死死盯着前方，坚决不看那颗水晶球里的情景。可是，来到通往大厅的门口时，她依然忍不住回头一瞥。
那是个青少年，约莫十六、七岁，身穿花纹外套，脚踩黑色长靴，骑马在石子路上奔驰。马匹可能受了惊吓，直立起来，两眼瞪大，连眼白也看得见;那名青少年的脸色同样惊骇，他被抛离马鞍，即将撞上石子路。以那个角度，那个力道，任何人都足以看出……
莫莉安一咽口水，忍住眼泪。
她受不了了──从保存时光博物馆、迈德梅的背叛，到整个恶鬼市集，这一切太不公平、太令人恶心了。莫莉安体内彷佛住了一头野兽，又扒又抓，想要逃窜而出。史奎尔的话语在她耳际回荡：
莫莉安‧黑鸦，妳不是小老鼠，妳是龙!
她想要设法帮助那些永久困在死亡之中的人。她想要让迈德梅受到制裁。她想要恣意释放力量，想要把这个场所的恐怖气氛洗刷殆尽，想要叫那些白痴不要再笑了──但她必须咬牙忍住，必须拚命压抑她的冲天怒火。
「诗律跟兰贝斯，」她喃喃自语：「妳是为了朋友来的，不要分心。」
莫莉安闭起眼，想象自己将手伸进胸口，握住胸腔内的火焰，轻柔地减弱火势，稍微减弱就好。
博物馆中彷徨的灵魂只能晚点再想办法。
***
他们走进大厅，这里比前厅宽敞得多。霍桑大声倒抽一口气，接着一面假装咳嗽来掩饰，一面不着痕迹地指着天花板，莫莉安满怀恐惧地抬头向上望。
整个大厅经过特别布置，刻意突显今晚贩卖的拍卖品。拍卖品各自被困在高耸的平台上，好让所有客人看个清楚，也让拍卖品无从逃脱;根据莫莉安的观察，唯一降下平台的方法，就是使用由沉重铁链跟滑轮所组成的升降系统，可是每一组升降系统都有两名警卫看守，他们孔武有力，还戴着骷髅面具。
就像当初阿弗被安置在巨大水缸中那样，他们为每个拍卖品分别设计了诡谲的布景，由拍卖品担任主角。最远处是昂斯塔教授，他被铁链绑在一个巨大时钟的分针上，指针目前指向五十五分，因此他勉强还算是直立。莫莉安心想，天晓得他被绑在那里几个小时了?他在时钟表面转了几圈，忍受血液一下子不舒服地直冲脑门，一下子恢复正常?他还能承受多久?
诗律站在右边一个靠墙的平台上，身穿飘逸的艳紫色丝绸服装，浑身挂满沉重的金饰。她身旁有个巨型金色油灯，莫莉安盯着那东西，眨了几下眼睛，想不通那是什么意思。
「恶，他们竟然把她打扮成神灯精灵。」霍桑一脸反胃地说：「催眠师在他们眼中就是这样吗?一个到处帮人实现愿望、服从命令的家伙?他们根本不了解诗律嘛。」
莫莉安忽然醒悟，不知从何时起，霍桑也开始记住诗律。她不禁暗自疑惑为什么，是因为「辨识催眠术」课程总算发挥了成效?还是因为他和诗律终于(算是)成为了朋友?
霍桑伸长脖子，环顾大厅。「喔!妳看上面，是他吗?朱比特在找的那个人?」
他看着头顶正上方。一名天使(应该说是神仙，莫莉安默默纠正自己)悬在空中，不过定睛一看就发现，他那双翅膀交会之处被绳索给牢牢捆住。他整个人自天花板垂吊下来，双翼遭到强行摊开，张到最大幅度，双手缚在背后，四周有几团以钓鱼线挂着的假云悠悠转动，那些假云是用木板削成适合的形状，上面贴满棉球，有如一出烂戏的舞台布景。
莫莉安眨了眨眼。那不是卡西尔。莫莉安不晓得卡西尔长什么样子，但她很确定那不是卡西尔。
因为那是伊斯拉斐尔。
她摇摇头，没时间细想了。
「他们把诗律的手绑住，」霍桑说，面露怒色：「还贴住嘴巴，是不是怕被她催眠?」
莫莉安仔细看去，霍桑果然说得没错。伊斯拉斐尔的嘴巴同样被贴住了，避免他利用歌声逃脱。
在大厅另一端，人群正从昂斯塔的平台下方移步走向兰贝斯的平台。兰贝斯端坐于平台正中央的王座，头戴一顶对她而言尺寸过大的华丽金冠，俯视下方的竞标者，双眼大睁，死死抓住王座的扶手，彷佛她身处无数鲨鱼窥伺的汪洋，而王座是她唯一的救命浮木。她口中不断喃喃低语，翻来覆去说着什么。
莫莉安瞇起眼，试着分辨她所说的内容。她是在祈祷?抑或求救?莫莉安的心一揪。她一定吓坏了，可怜的小兰贝斯。
「各位先生女士，围过来，围过来。」拍卖官吆喝，声音传遍大厅。他的嗓音亲切欢快，有种爷爷的感觉，脸上却戴着狼面具，显得格外贴切。
兰贝斯的声音更响、更惊惶，不断重复同一句不知所云的话，莫莉安勉强听清那些字句。
「呼唤。死亡。冻结。火烧。飞翔。」她反复说着，在王座上打颤。「呼唤。死亡。冻结。火烧。飞翔。」
霍桑皱起眉头。「那是什么意思?」
「开始拍卖最后一个拍卖品前，容我再次感谢各位大驾光临敝拍卖会。各位是我们能想到最恶质、最富有的人物，正因如此，能邀请到各位前来，委实是毕生之幸。」人群发出一连串笑声，为这个烂笑话鼓掌，许久方歇。莫莉安感觉到霍桑用力抓着她的手臂，有些疑惑他是要叫莫莉安冷静，抑或是想逼他自己冷静。
「最后一个拍卖品，」她悄声对霍桑说，胸口一紧。「所以其他人都已经卖出了。」果然，在诗律的平台旁，警卫开始拉动巨大的金属炼条，降下平台。
莫莉安陡然慌乱起来，就像被一只冰寒刺骨的巨掌给抓住。该怎么办?能怎么办?假如他们冲过去救诗律，身分就会遭到识破，导致兰贝斯孤立无援;假如他们去救兰贝斯──就算他们有办法爬上那么高的平台，事后也来不及救诗律，诗律在那之前就会被送走了。再说，昂斯塔又怎么办?伊斯拉斐尔又怎么办?
她从未感到如此无助。史奎尔设计了这一切，将她逼进这个恶劣处境，期望她善用自己学会的祸害技艺，化解难关。然而此时此刻，她这份上不了台面的天赋有什么用?她只会召唤幻奇之力，她顶多只会点几根蜡烛，拜托!当初反击查尔顿五人帮的是史奎尔，令幼魁猫变身的也是史奎尔，莫莉安办得到什么?
妳能召唤幻奇之力，她告诉自己。妳办得到这件事，那就从这开始。
「晨曦日的孩子活泼乖巧，」她轻轻唱道，嗓音微微发抖。霍桑吓了一跳，转头看她。「夕暮日的孩子坏又胡闹──」
「莫莉安……?」
「嘘。」莫莉安闭上眼。幻奇之力没有响应她，她感觉不到。为什么没效?「晨曦日的孩子带来光辉破晓。」
狼面具拍卖官正鼓动群众。「我知道，大家一直耐着性子等这个拍卖品，口袋想必已经快被白花花、沉甸甸的银子压穿一个洞──」
「夕暮日的孩子招来猛烈风暴……」
「──所以，让我们正式开始吧。容我介绍恶鬼市集有史以来最受瞩目的拍卖品：兰亚‧贝沙立‧阿玛蒂‧菈公主殿下。」
莫莉安停止唱歌。霍桑整个人僵住了。
什么公主?
「兰亚公主来自远东歌邦的菈王朝，是现任女王的孙女，第四顺位王位继承人。当菈王室得知他们的女王候补是小范围预言师，便将公主送来幻奇学会，接受他们那些菁英朋友的教导。」人群中传出不屑的讪笑。「在冬海党的统治之下，此举可是犯了大逆之罪。根据我在共和国的消息来源，冬海党目前以为兰亚公主身体羸弱，卧病在床;作风大胆的阿玛女王甚至花钱请来不知哪个贫穷村落的小野种，伪装成她的孙女，在宫殿中住上几年吃喝玩乐!」
莫莉安简直不敢相信她听见的话。兰贝斯其实不是自由邦人，反而像她一样，是来自冬海共和国四大邦。照理来说，她不该出现在自由邦才对!况且，她还是个公主!
「我就觉得她有点像个大小姐。」霍桑小声说。
「嘘。」
莫莉安的父亲隶属冬海党，所以她约略了解冬海党的情况。假如此事属实，假如兰贝斯果真是远东歌邦的王室成员，假如王室确实违反冬海党法律，将她偷渡出境──那她面临的危机比他们原先以为的更严重。共和国人根本不被允许知道自由邦的存在。
「晨曦之子啊，你去哪里?」莫莉安唱道。她抖得太厉害，几乎唱不出声。
拍卖官证实了她的怀疑。「一旦冬海党发现此事，整个菈王室将大祸临头。」他做出被砍头的动作，观众爆出乐不可支的笑声。「在冬海共和国，大逆罪的下场自然是予以处决。这点也增加了我们这项拍卖品的价值──无限的可能性哪，诸位看官。」
「我们要想点办法，」霍桑用气音说：「我们得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或是……或是想想办法!莫莉安，怎么办?」
莫莉安没在听。「高高的天上，那里风和日丽。」她闭紧双眼，努力隔绝拍卖官、霍桑、那些惹人厌群众的声音，全神贯注于身边的空气。「暗夜之女啊，妳去……」
她打住。起作用了。幻奇之力来了。
最初十分幽微，仅仅是空气中的一道涟漪，让她指尖微微发麻。
接着，她睁开双眼，在这个剎那，世界化为灿烂金光，有如站在太阳之上。
「等您一取得兰亚公主极为稀有又实用的本领，」拍卖官狠毒地咧嘴一笑：「您大可向王室要求赎金，或是留着她以便胁迫王室，也可以把她卖给冬海党，旁观菈王室步向毁灭!各位先生女士，您爱怎么做都行，不过我们的脱手价可不便宜。起标价是一万五克雷，有没有人愿意出一万五?」
这次的感受有别以往。莫莉安初次在这个空间召唤幻奇之力时，掌握纯粹力量的感觉只维持了一小段时间，旋即失去控制;她召唤了幻奇之力后，极为无所适从，幻奇之力也看穿了这点。不知怎么，幻奇之力就是能够察觉她的犹疑，也因此拒绝服从于她。
这次不同。这次，她与幻奇之力配合得天衣无缝。
如今，聚集过来的幻奇之力与她的意念合而为一。面对今晚发生的一切，甚至是今年发生的一切，她浑身涌出凛然的愤怒，这股怒气终于赋予了幻奇之力一项使命，这正是幻奇之力所渴求的。莫莉安回想迈德梅的贪婪与背叛;回想玛提德‧拉虔斯将人困在死亡中的冷酷行径;回想埃兹拉‧史奎尔始终把她当成傀儡，任意操纵，甚至精心安排这场梦魇，只为了让莫莉安一手将之了结;回想某些人以散漫态度展现的歹毒之心，居然认为他们有权买卖本领、买卖生命，简直称得上是邪恶。
距离最近的水晶球碎裂，内容物壮烈喷发。
那是搭乘汽车的四名年轻男人，车身失控打转，他们惊惧地失声惨叫，撞进另一颗水晶球。
拍卖官与竞标群众根本来不及反应，第二颗水晶球的内容物便流淌出来──球中，在雷电风雨交加的天气之下，一艘船在浪尖颠簸，船员已被浪头淹没。那艘船砰然撞碎另一颗水晶球，球中是个被蜂群层层包裹的女人。紧接着，又一颗水晶球破碎，在那里面，一座木屋的屋顶遭山崩摧毁。然后又一颗，再一颗。
莫莉安引发了骨牌效应。她旋即明白，这些死亡场景的实际规模比做为容器的水晶球要大得多，获得释放后，登时越演越烈，相互融合，混乱的局面迅速席卷整个大厅。狂奔的大象将人群一分为二，一只大白鲨从碎裂的水晶球牢笼中迸出，冲进此起彼落的尖叫声中。
拍卖会的宾客连滚带爬找地方躲，然而纷乱未曾稍歇，水晶球一个个遭到砸碎，释放内容物：失控的暴民、至死方休的决斗、战火正猛烈的战场。
惨烈的景象在短短几分钟内扩散，莫莉安愣愣注视一切。
她做了什么?
她原先不过是打算引起骚动，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她以为这么做既能拯救朋友，也能让水晶球里的人得到自由，让他们总算得以安息。可是，这已经不只是骚动了，而是濒临疯狂。她现在该怎么帮助兰贝斯跟诗律?她完全无法靠近她们两个，连保护自己也办不到。
「莫莉安!」
霍桑扑过来抓住她，附近有颗水晶球被打破，朝他们放出一道莫莉安见过最大、最恐怖的巨浪。两人紧抓彼此，动弹不得，眼睁睁望着海浪之墙在面前升高，等着浪头轰然落下。他们不可能逃出生天。
然后，一切突然……静止了。
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奇兽的嘶吼声、汹涌的水声……全部骤然消失，陷入死寂。比他们头顶还要高的海啸减缓攀升速度，慢得察觉不到，几乎因为过于紧绷而微微摇晃。莫莉安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以及霍桑急促的呼吸声。
大厅对面，一个虚弱、喘息不止的声音划破静谧。
「快点!我没……办法……撑……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