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他的歌声无人能出其右
绑在时钟表面的昂斯塔教授直视莫莉安，闪亮的小眼睛缓慢而刻意地眨了一下。
他再次发动了本领。是他把周遭世界的速度给放慢，彷佛宇宙间有个巨人用手指按住这颗星球，令它无法以正常速度转动。
两天内，莫莉安二度见识昂斯塔教授使出这项非凡的本领，不过这次……这次的感觉奇特多了。
上一次，书本、纸张、墙上滴答转动的时钟、迈德梅、莫莉安自己，全数几近冻结。
这次，不知为何，莫莉安不受影响，仍然死抓着她的霍桑也是，身边的混乱场面却纹丝不动。大浪在他们头顶上方卷起;一道刺目灼热的闪电击中一棵大杉树，正将其从中劈为两半;目光所及之处，无数身穿华服、戴面具的宾客，被困在无法逃脱的毁灭场景之中;一座几乎与天花板同高的冰山摇摇欲坠，即将压毁前方的任何事物。所有受到保存的时光融合成一幅巨大的静止画，宛如被一颗巨型水晶球给封存起来。
「怎么回事?」霍桑大喊，声音在宽敞、寂静的大厅中回荡，呼吸猛烈急促，莫莉安觉得他好像快换气过度了。「这是妳做的吗?是妳让他们停下来的吗?」
「不是。」她这才想起，由于被万鬼节弄得手忙脚乱，她竟然忘记告诉霍桑前一天她跟幻龟教授发生的事。「是昂斯塔教授，这是他的本领。」
霍桑看似镇定地接受了这个消息。
「我们要怎么救大家?」他问，当即展开行动，引领莫莉安离开巨浪，穿过那些正打算逃跑却被冻结的面具宾客。「我可以沿着链子爬上去找兰贝斯，妳去帮诗律，然后──」
「不对，」莫莉安停住脚步。「不对──等一下。」
兰贝斯的话在她脑中响起。
呼唤。死亡。冻结。火烧。飞翔。
她说出这些不知所云的话，并不是因为她吓得昏了头。莫莉安早该想通的，一定是兰贝斯脑中的雷达扫到了什么，而她按照自己的理解，描述她预见即将发生的奇异景象。
呼唤。莫莉安召唤了幻奇之力。
死亡。在这里，人人面临死亡：上百个人，上百种不同的死亡方式。
冻结。昂斯塔冻结了时间。
那就剩下──
「火烧，」她低语：「飞翔。」
一说出这两个词，莫莉安顿时看清全局，透彻无比。她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预言师兰贝斯已经替她列出每个步骤。
「霍桑，」她说：「去帮诗律。她的平台降得差不多了，你爬上去解开她的绳子，背着她逃出去，沿着我们进来的方向，直接跑出博物馆，跑得越远越好。」
霍桑摇摇头，「可是──妳也要一起逃啊，不是吗?」
「我要先去帮伊斯拉斐尔，没时间解释了。」眼见霍桑露出固执的表情，她语气强硬地说：「霍桑，快去!去帮诗律，昂斯塔没办法永远撑下去。」
「那兰贝斯跟昂斯塔呢?」
「我会帮他们，你去就对了。」
霍桑显然满腹怀疑，尽管如此，他仍旧转过身，以最快速度穿过各种混乱的灾难，奔向诗律。
莫莉安抬头，望着悬在高空中的伊斯拉斐尔。他那对翅膀被绳索捆住，固定的位置就在两侧肩胛骨的正中间。
第四步：火烧。
她办得到。在史奎尔今晚出现于屋顶前，莫莉安压根不相信她办得到，但她现在明白，幻奇之力与她同在，幻奇之力渴望帮助她。
她闭起双眼，想象体内的那股能量，那股锁在她胸腔中的火。她没时间想太多，没时间担心能不能成功，她没有担心的本钱了。伴随着莫莉安的信心，火花越烧越亮，她睁开眼睛，吐出火焰。
火焰正中目标，她彷佛与自己的力量来源合为一体，感觉畅快至极。火苗烧光伊斯拉斐尔双翼四周的绳索，恰恰烧在她所想的位置，多亏了昂斯塔教授的本领，伊斯拉斐尔并未当场坠落，仍冻结在空中。初战告捷的喜悦流遍全身，她信心大增，欢欣鼓舞，再次尝试烧掉伊斯拉斐尔手腕上的绳子。奇迹似的，过程完全符合她的设想，她甚至没烫着伊斯拉斐尔的皮肤。
时间所剩无几，莫莉安感到空气微微颤动，像是时间本身正在打颤。昂斯塔控制不了多久了。
「伊斯拉斐尔，」她用清晰、坚定的语气朗声说。她很清楚，此刻的伊斯拉斐尔能够听见、看见周遭的事情，她在昂斯塔的教室中经历过时间冻结，当时，即使世界暂停，身体无法动弹，她的心智也未曾受到影响。「听我说，你再过一下子就可以动了，请你飞去帮兰贝斯──帮兰亚公主，带她离开这里。」她指着兰贝斯的平台。当然，伊斯拉斐尔什么都不能说，不过莫莉安很确定他明白自己的意思。他的深褐色眼眸定定凝视莫莉安。
她听见身后传来气喘吁吁的低哼，只见霍桑走了回来，半拖半背着宛如雕像的诗律。
「我不是叫你直接──」
然而，一阵巨响盖过她的话。冰山微微移动，发出有如世界末日来临的嘎吱声。时间再度转动起来，刚开始极为缓慢，接着逐渐加快。
「快点走!」莫莉安对霍桑大叫。
「不要!」他毫不让步，「我们不会丢下妳一个人走，笨蛋!」
诗律渐渐恢复，原地摇晃了一下，差点撞倒霍桑，好在霍桑及时将她接住，扶着她。
上空传来翅膀拍动的声音，伊斯拉斐尔也动了起来，以眩目的姿态升空，按照莫莉安的指示飞向兰贝斯的平台。
「霍桑，快走，」莫莉安坚持：「诗律，快点叫他走。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等一下就会追上你们，我保证。」
他盯着莫莉安好半晌，脸色苍白，双唇紧抿，最终不甘心地点点头，和诗律一同跑向接待室。
莫莉安自然是在撒谎。她根本不晓得自己在干什么。
可是，她总得一试。因为，老迈的昂斯塔教授尽管如此厌弃莫莉安，却仍然为了救莫莉安跟她的朋友，耗尽残存的体力，冻结了真正的时间。莫莉安怎么能丢下他不管?
「我来帮你了。」她对昂斯塔喊道，试着从再度加剧的动乱中找出一条路。假如她抵达昂斯塔的平台，靠近控制平台的链子……接下来呢?她毫无头绪。
闪电击中的那棵树正巧倒在莫莉安跟前，差点砸到她的头，她尖叫一声。这棵树就这么挡住了通往昂斯塔的路。
此时，昂斯塔几乎连头都抬不起来。他勉力抬眼望向莫莉安，皱纹满布的粗糙嘴唇吐出两个字。
「快跑。」
莫莉安摇着头，思绪飞驰──绝对有办法救他，绝对有!
昂斯塔虚弱地点头，随着时间流逝，气力逐渐丧失。
「快跑!」他坚决地说：「跑!」
莫莉安的心一沉，眼眶发热，涌出气馁的泪水。救不了他。昂斯塔已经没希望了，他深知这一点，而他决定不拖莫莉安下水。他想要救莫莉安。
他们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然后莫莉安转身狂奔。她奔过惊涛骇浪的大厅，左闪右躲、抱头逃窜，像只误入虎穴的小老鼠;奔过接待室，冲出前厅，跑进凉冷的黑夜，一直到她追上霍桑与诗律，才停下脚步。霍桑跟诗律停在一个街区之外，挨着彼此，气喘吁吁;几个拍卖会客人也成功逃脱，转进附近的街道，溜进黑暗之中。
莫莉安回头望向博物馆。她很清楚，那栋建筑中危机四伏、祸患重重，奇怪的是，所有灾难都没有自博物馆向外扩散。她心想，不晓得内部那些动乱何时才会消耗殆尽，从水晶球获得释放的死者是否终将得到安宁?
一阵扑翅声打破了他们震撼的沉默，伊斯拉斐尔从天而降，轻巧地落在莫莉安身边，怀中抱着受到惊吓但安然无恙的兰贝斯。
「谢谢你，」莫莉安还有些喘不过气，「我们必须……通知潜伏者，你可不可以帮忙?」
「你们必须走得越远越好。」伊斯拉斐尔说，霍桑跟诗律微微吓了一跳。他说话的嗓音一如莫莉安的印象，就像一段关于失落事物的回忆。那对黑色翅膀上的金线反射博物馆的灯光，让他整个人彷佛发着光芒。他似乎很疲惫，莫莉安想起在旧德尔斐音乐厅那夜，朱比特说过：伊斯拉斐尔这样的人，会吸收其他人的情绪。「不要走散，回杜卡利翁去。还有，你们记住，这很重要──你们跑回去的时候，一定要摀住耳朵，摀得越紧越好，等到距离这里至少三个街区才可以放开，懂了吗?」
其他人满脸不解，不过仍点头答应。
他们转身，迈步开始跑，莫莉安自己却出于莫名的原因停在原地，目送三人先行离开。
真的可以这样走掉吗?保存时光博物馆正在内爆，几百种迥异的死亡场景相互引发连锁反应，多亏了魔法，将这一切困在博物馆的四面墙之中。里面那些参加拍卖会的宾客……她知道，那些人恶劣不堪，可是就算如此……这是他们应得的下场吗?活生生被卷进其他人面临的灾祸之中?她是不是该做点什么?
再说，昂斯塔教授呢?过去几个月来，这名幻龟一再用言语打压她，不断告诉她幻奇师很邪恶……然而，他却为了莫莉安与她的朋友而牺牲，选择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拯救一个幻奇师的性命。
「莫莉安‧黑鸦。」她转过头，见到伊斯拉斐尔在她身后徘徊，双翅缓慢、有节奏地扑打，悬在半空。他低头注视莫莉安，目光强硬，眼眸却流露一丝亲切……以及别的情绪。那是浓浓的困惑之情，莫莉安深感理解，毕竟她自己天天都对这个世界充满疑惑。「妳今晚救了我一命，我欠妳一个人情。」他凝视莫莉安半晌，嘴唇抿成一条线，莫莉安看得出他想多说些什么，但不确定是否能说……也或许是他找不到适合的说法。伊斯拉斐尔长叹一声，「妳最好不要向幻学的人提起这件事，我不该欠妳人情。」
莫莉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会让事情变复杂，妳懂吗?」他坚持，意味深长地盯着莫莉安。「对我们两个来说都是。」
她不懂，可是伊斯拉斐尔已经再度升空，回头飞向博物馆，那里的窗户不时映照出阵阵光线。玻璃碎裂的声响传出，又一个水晶球破碎，滚出刺目的橘色火球，一道澎湃大浪随即打来，将火球扑灭。滚滚烟雾自窗户冒出，有如恶魔现身。远处传来隐约的尖叫，令莫莉安后颈寒毛直竖。
「你要做什么?」莫莉安高声问伊斯拉斐尔，泪水在眼眶打转，有些哽咽。他打算回博物馆里面吗?他会不会也被困在里面的风暴中?「你要回去救他们吗?」
「不，」他说：「他们已经没救了。」他忧伤而低沉的嗓音随风飘至莫莉安耳际，出乎意料地令她有些心碎。
「那你要做──」
「回家吧。」伊斯拉斐尔强硬地说。
莫莉安听见霍桑、诗律与兰贝斯站在街道尽头喊她，她掩住双耳，转头想跑，却再次基于莫名的原因停下。
她回头，只见天使伊斯拉斐尔登上博物馆阶梯，门口透出闪烁的电光，远远映出他幽暗的剪影。他在那里伫立好一阵子，动也不动，莫莉安正疑惑他这是在做什么，随即想起。
他的歌声无人能出其右。
她记得，在旧德尔斐音乐厅的那一夜，朱比特所说的话。
那个声音带给妳无可破坏的全然宁静，他说：寂寞与悲伤都会变成遥远的记忆，妳的心会感到满足，让妳觉得这个世界绝不会再令妳失望。
伊斯拉斐尔救不了他们。
唯有对他们歌唱。
朱比特警告过她，不要听伊斯拉斐尔的歌声，她知道不能听。
可是，她不可能再有这样的机会。
莫莉安垂下摀在耳边的手。在朋友的呼唤声中，在浪涛咆哮声与炮弹轰隆声中，在新加入的、由远而近的警笛声中……她首度听见伊斯拉斐尔宛如仙乐的美妙歌声。
只有一秒。只有一个音。
好几天、好几周、好几年以后，当莫莉安试着回想那一颗音的音调，以及带给她的感受，她会想起自己彷佛被温暖的冬阳照耀，被从未见面的母亲拥抱。她会想起心中涌现一股喜悦，深深确信自己从未伤害任何生命，也没有人曾经真正伤害到她，没有人能够伤害她。她会想起雨后的泥土味。
她也会想起，在那之后发生的事。石子路上传来一连串脚步声，强而有力的手紧紧遮住她的双耳，隔绝所有的声音。她抬起头，看见一头茂密的红发，还有一双瞪得大大的惊惶蓝眼。她有如从天空坠回地表，感觉半是苦涩，半是甜蜜，因为她明白自己会安全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