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访客
莫莉安在宁静的深海海底沉睡，一切都很好。她可以在这里待一辈子。要不是有人打扰她的安宁，或许她真会待上一辈子。
寂静之中响起一个嗓音，有如在遥远水面引起涟漪的石子。
起来，那声音说。没人会来帮妳。
有人在这里吗?抑或这只是莫莉安脑中的声音?无论如何，她没兴趣。幽暗温暖的空无像毛毯般裹住她，她只想深埋在毛毯的褶皱里头。
起来，那声音又说，除非妳想死在这。
「走开。」她沙哑地悄声说。
几分钟默默流逝，莫莉安逐渐察觉自己稳定规律的呼吸声，但仍留恋半睡半醒的温暖。
随便妳。那声音说。
脚步声远去，莫莉安则轻飘飘地向上浮，往上，往上，直达意识的表层。
她缓缓睁开眼。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
一个颤抖的深呼吸，再一个深呼吸。莫莉安狠命咬紧牙关，扶着巷子的墙壁起身，一点点立起，试着把重量放在没受伤的脚上。就在差不多能站直时，没受伤的那条腿失去力气，她往旁一歪，重重摔上石子路。
痛楚窜过整条腿，莫莉安叫出声，好长一段时间动也不动，直到减轻为闷痛。她专心倾听是否有任何声音，脚步声、遥远的说话声都好，再度考虑着是否要待在这里，等待援手从天而降。
然而，路上一片安静。她脑中的声音说得没错，没人会来。
「起来。」她从牙缝挤出这句话对自己说，「起、来。」
她花了十分钟，不断喊痛、发抖，一面严厉地自我训话，终于成功站起身，踩着水声缓缓前进，同时留意是否有认识的路牌或地标。只要她知道自己的所在位置，就有信心能找到回家的路，这是她的专长。
她在脑里描绘永无境的地图，这么做通常能带来奇妙的安心感。永无境看似杂乱无章，但你仍有办法熟记并掌握路径，她就喜欢这一点。巨兽是可以驯服的。
不过现在似乎有什么出错了。脑中的街道全混在一起，无法清晰描绘出地图。
走出巷子，只过不到一个街区，路上的人孔盖忽然打开。
「又怎么了?」她抱怨，在原地停住脚步，整个人有些摇晃。她该不会无意中进入红色地带，闯进水道鳞片兽的地盘?今天晚上还有生物要来杀她吗?
但从下水道出来的是十几名学会成员，他们身穿黑衣，满头大汗，把装备随手扔在路中央，彼此击掌，拿起水壶狂灌，累得直接坐倒在地。
「莫莉安?」一个熟悉的嗓音说，萨迪亚乱七八糟的红发进入视野。她面露惊恐，莫莉安想，自己看起来铁定糟透了，她的感觉也糟透了。「莫莉安，这是──妳的脚──妳在流血!怎么了?」
「小伤而已。」莫莉安一直很想在显然不是只受小伤时说这句话。眼见自己还有思考余裕并把握机会，她颇引以为傲，朝萨迪亚露出得意的笑，但笑容也支撑不住地慢慢消失。
「哇，小心点。」盖文‧斯夸尔说。地面突然变得好近，莫莉安感到一双壮硕的手臂抓住她的腰。他身上有浓浓的下水道味。
「你身上……豪臭。」
「赶快送她去医院。麦高乐，发射讯号叫医护人员来。」
「不要，」莫莉安说，周遭路面倾斜，令她头晕目眩。「饭店。」
「她意识不清了。」第三个声音说，是个女的。「我们要送妳去医院，亲爱的，是医院。不用担心──」
「饭店!」莫莉安大叫，口齿不清地解释：「杜雷柯翁。杜克利翁。德可……里翁。」世界歪向一侧，随后陷入漆黑。
***
莫莉安醒来时，人不在杜卡利翁饭店，更不是其他饭店。
刚开始，她以为自己在家，也许八十五号房又生她的气，把她的床变成难睡的奇怪平板，但她猜错了。在幻奇学会教学医院，这种东西显然就被拿来当床。
她的脑袋缓缓清醒，花了几分钟拼凑前晚的事件。她记得大量的水，记得被布提勒斯‧布朗攻击，以及……萨迪亚也在?所以她才会在医院里吗?
莫莉安的左腿包扎得整整齐齐，随着脉搏跳动隐隐作痛。她尝试弯曲膝盖，可惜失败，痛楚直达脚趾，不禁大声哀叫。
「妳这伤挺严重，亲爱的。」替她送来早餐的男护理师拖着声音说，一脸无趣。「昨晚倒了大楣，是不是?」
简直是史上最轻描淡写的说法，莫莉安暗忖。她小心地缓缓撑起上半身，靠着枕头，环顾四周。病房中的床位有一半睡着人，多数是成年的学会成员，另外有一两位学者。她从没进过医院，这里相当……干净，亮白，而且有个怪味。
「是不太好。」她沙哑地回答：「被一只幻熊追，然后溺水。」
「是喔。」护理师没什么兴致地说，抬起莫莉安的手腕测量脉搏，在写字板上做纪录。「真是可怕。那里的露柏太太在出浴缸的时候滑了一跤，大家的晚上都很惨呢。」
「昨天晚上还有谁被送来吗?」莫莉安问：「有没有一个叫海洛丝的女生?」
「那个绿色头发的浮夸女?有啊。惊吓过度送医。」他凑近，翻着白眼小声说：「给她披了条毯子，就叫她回家了。」
这样啊，原来装死才是聪明的策略。小腿猛然抽疼，莫莉安缩了一下，暗自懊悔没有早点想到这招。
「有人……嗯，知道我在这里吗?我的赞助人，或是……」
「红头发的老兄?爱撩人?自以为好笑?」
「就是他。」
「亲爱的，我叫他闪远点了。没见过这种硬要留在这的!」他忿忿地说：「我说等妳醒来再通知他，我猜现在是该──」
「莫儿!莫儿，妳醒了!我来了!」双开门还没完全打开，朱比特如雷的吶喊便传了过来。
「──去叫他。」护理师说着翻了个白眼，走向下一位病患。
朱比特一侧头发翘成奇怪的角度，双眼大睁，像是整夜没睡。他三个箭步穿过病房，把莫莉安搂进怀里，用力得简直要压碎骨头。
「我──朱比──好吧。」她放弃抵抗，任由朱比特紧紧抱住她，一分钟就好。
两人冷静下来后，莫莉安把事件经过原原本本告诉朱比特，边说边拼凑支离破碎的模糊记忆。随着每个恶梦般的细节，朱比特的脸色愈发苍白，指甲也咬得愈短。说到在诡骗巷溺水的部分时，他发出尖细的怪声，跳起身来，在床脚来回踱步，手指焦躁地梳过胡子。
「可是，嗯，」莫莉安故作轻松地耸肩，希望他会收到暗示，重新坐下保持镇定。「没事了，我没事，一切都没事。」
朱比特甚至懒得答腔，只意味深长地看了她绑绷带的腿一眼，便大步走出医院，宣告要去找布提勒斯‧布朗，以免他伤害更多人。
莫莉安觉得这主意不太妙，也在他直奔门口时这么说了，可惜想当然耳，朱比特此时没心思拟定更周详的计划。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挥手道别，确信到了明天早上，他要不是已经组了临时人民法庭给布提勒斯‧布朗判刑，就是(这个更有可能)将布朗给大卸八块了。
她叹了一声，闭上眼，向从未有过的深沉疲惫感弃械投降。
***
朱比特隔天回来时冷静了些，有部分要归功于一起来探病的香妲女爵。她召集青鸟为莫莉安合唱早日康复之歌，还叫来松鼠帮忙拍松枕头，只可惜松鼠不知是不懂怎么拍枕头抑或是不想做，反而四处乱窜，偷吃床边桌上的葡萄，引发各种混乱，逼得护理师提姆勒令香妲女爵解散这群动物，否则就要把她请出医院。
只有幻奇学会成员或直系亲属能进入教学医院，所以杜卡利翁的员工托朱比特和香妲女爵带来一堆礼物：巧克力、水果、书、花、卡片、空飘气球，以及一个被咬过的旧橡胶玩具，用力一捏，玩具会发出声音，好像得了支气管炎的鸭在喘气(这是芬送的)。杰克捎来一张手写卡片，一方面慰问莫莉安的伤势，另一方面又刻薄地说，莫莉安就是那种注定被熊乱抓一通的笨蛋，大家早该想到会有这种事。
「严格来说不是熊，是幻熊。」莫莉安嘀咕，将卡片立在床边桌上。「谁才是笨蛋呀，杰克?」
香妲女爵为了逗她跟朱比特开心，谈起在彩排新歌剧《诅咒》时发生的八卦趣闻，而且承诺等莫莉安的脚伤痊愈，要带她去永无境歌剧院后台。可是，莫莉安对歌剧界的爱情和较劲不怎么感兴趣，只想知道关于布提勒斯‧布朗的消息，一逮到不至于失礼的时机便转移话题。
「你们觉得他……会不会跟朱维拉‧德轻灵一样?会不会昏倒在某个地方?」她小声问，香妲女爵惊骇地轻呼。
「我也这么想过。」朱比特承认，「我找过长老跟潜伏者，他们说已经在调查了……」他的语气隐含疑问，莫莉安明白他心存疑虑，但不想说出口。
莫莉安过了几天才获准回家，这段时间持续有人探访。苏菲亚在某个下午来找她，在床尾坐了好几个小时，悄悄述说她在地下九楼的幽魂时刻见证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雀喜小姐带来她最好吃的巧克力饼干，以及九一九梯全体同学;萨迪亚不厌其烦表演莫莉安戏剧化昏倒的那幕，演了一遍又一遍，但莫莉安打死不信她在上救护车时，称赞过盖文‧斯夸尔的眼睛很美。
在那之后，霍桑跟诗律天天都来。冬暮那天，也就是莫莉安十三岁生日，诗律设法催眠了提姆和其他病人，免得他们发现她偷带一只毛茸茸的活泼小狗进来。
「妳没说妳养了一只狗!」莫莉安倒吸一口气，把狗狗搂进怀中抵着下巴，牠舔起她的脖子。「牠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诗律招认：「牠不是我的，我在车站看到牠，想说妳会喜欢。」
「妳……买了一只小狗给我?」
「借来的。」她澄清，看见莫莉安恍然大悟后面露惊慌，翻了个白眼。「拜托，我会把牠送回去啦。生日快乐，不知感恩的家伙。」
霍桑送她一片流光闪烁的银白龙鳞，是他在地下五楼的龙舍捡到的，还擦得发亮。
「『空中火山』现在狂掉鳞片。记得收好，火山是轻量级冠军，要是她今年赢得大赛，鳞片会值一大笔钱。」
整个礼拜，霍桑天天缠着她讲淘金之夜的故事，今天也不例外。莫莉安顺着他，虽然她已经讲腻了，诗律也已经听烦了。
「──然后，他的眼睛开始发亮，发出绿色的光，朝我们冲过来，我对海洛丝说──」
「等等，暂停。」霍桑说。他把双脚搁在床的尾端，在朱比特早上留下的一大箱点心里翻找。诗律不管他们两个，正静静读一本悬疑小说。「眼睛发出绿光是怎么回事?妳之前都没提到。」
莫莉安停下来，皱起眉头。「是没有。我现在才想起来，不晓得……」她再度打住，脑海中倏地浮现另一件事。「等等，霍桑，记不记得朱维拉‧德轻灵?她的眼睛也突然发出绿光，不是吗?好像……好像有人打开什么开关一样。」
「不知道，」他耸肩，「我没看到什么发亮的绿眼睛。」
诗律饶有兴趣地从书里抬起头，「朱维拉‧德轻灵是谁?」
莫莉安说起他们在幻铁撞见那只幻豹的奇异经历，霍桑不时插嘴加油添醋，干扰她的叙述。
「──然后她往一个男人的肩膀扑过去──」
「霍桑，不要站在床上，这是医院。」
「──接着仰天长啸──」
「她没有，猫科动物不会仰天长啸，你想的是──」
「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
「拜托不要吼了。」
终于说完整个故事时，诗律说出了莫莉安内心挥之不去的念头，早在她想起两名幻兽族都有绿色眼睛之前，这想法便已存在。
「这不是有点奇怪吗?两个幻兽族无缘无故攻击人类?幻兽族不会这样。」诗律早已把书抛到脑后，倾身向前，「你们觉不觉得，这两起事件搞不好有关?」
莫莉安思忖着点头。「对，说不定。朱比特说打从淘金之夜以来，没人见到布提勒斯‧布朗……除此之外，就我们所知，朱维拉还没醒来。万一，没人见到布提勒斯的原因是……」
「没人找到他的尸体。」诗律接话道。
「对!呃，不是尸体，这样讲得好像……我是说……朱维拉又没死。」她转头问霍桑：「你真的没看到绿眼睛?」
「老实说，」他答道：「那时我比较担心戴宝的脸被发狂的幻豹咬掉，没心思注意那个。」
「嗯，」莫莉安说，伸手搔搔小狗的耳后。「我想也是。」
她暗自记住，下次见到朱比特时要告诉他。
***
临近周末，住院的新鲜感早已消磨殆尽。医院的餐点很平淡，床铺很难睡，而且莫莉安几乎没办法睡过夜。
最烦人的是，由于她的伤够有意思，从世俗学院的医学生到玄奥学院的治疗师，每个班级都想来研究看看。提姆护理师负责管理这些学生的进出，一脸坚忍而无奈，看来这种事是常态;他会确保巫术院学生的疗愈护符消过毒，如果有灵视者来察看莫莉安的灵场修复得如何，就替他们将灯光调暗，诸如此类。第三天，有群兴致勃勃的外科和工程学者过来，提议截掉伤腿，安装独立思考能力的义肢，提姆听了连眼都没眨一下。(朱比特温和地把这群人给请了出去。)
过了将近一周，经历所能想到的各种治疗，提姆护理师宣布病人可以回家了。
「我想，他们应该都用自己的方式帮了我。」莫莉安下结论道。她正收拾礼物卡片，准备离开医院，细看已经好得差不多的抓伤，暗自期望至少会留下一点疤痕。
「是啊，也许吧。」提姆护理师翻起白眼，「也或许，帮了妳的是我们这些老傻瓜，替妳缝合伤口、保持伤口干净、每天换两次绷带。我是说，谁知道呢?」
莫莉安把花跟巧克力全数留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