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机缘巧合和愉菲雅娜
三年之春
著名编曲家古斯塔夫‧莫纳史坦推出最新歌剧《诅咒》，在首演之夜，永无境歌剧院前厅宛若报纸社交版化为现实。贵族与名流摩肩接踵，剧场界的当红炸子鸡与时尚界大人物翩然穿梭，这份宾客名单铁定让法兰克口水直流。
永无境的幻兽族社群相当蓬勃，今夜也大举出席，支持跟香妲女爵演对手戏的西奥博德‧马雷克。他是享有盛誉的幻鹿男高音，据香妲女爵说，有名的程度只略逊她一筹。
「当然，业界还有其他几位幻兽族演员。」香妲女爵在后台告诉莫莉安，她正协助女高音穿上华美闪耀的戏服。更衣室外，工作人员宣布再十五分钟就要开演，透过关闭的门扉能听见乐团在远处练习的乐音。「幻狼赫白德斯‧欧谭达，妳可能听过，我们在六年之冬合演了《莉莉白的咏叹调》。还有贝弗丽‧米勒夫人，名闻遐迩的幻鸭次女高音，真是了不起的才华!她现在不唱歌剧了，什么不做，偏偏去搞歌厅秀，妳信吗?」
莫莉安其实没有专心听，她正在跟一排小巧难缠的蛋白石钮扣缠斗。香妲女爵临时得找人帮忙换戏服(平常负责服装的女孩生了场大病)，莫莉安于是自告奋勇，可她现在后悔了;抵达歌剧院后台时，她才晓得香妲女爵的角色必须换十二套戏服──那还只是第一幕的呢。打从出院以来已经过去两周，她的腿伤好了许多，只是仍不太灵活，偶尔会突然一阵抽痛，但愿待会不需要东奔西跑。
「不过西奥博德……他确实不简单。」香妲女爵继续说，拿起一盒粉底往脸上扑，拍出团团粉雾。「大家通常觉得，幻鹿唱男中音会唱得不错，谁想得到体型庞大的鹿能唱出天籁般的高音──哦!」她在镜中留意到什么，倒吸一口气，「莫莉安，亲爱的，这只袖子好像脱了一条线，能不能──就是那里，小心点，别太用力拉，可能会把布拉坏。每一针、每一线、每个亮片都绝不能出纰漏，一定要慎重对待……朱维拉……美丽的……」
香妲女爵说不下去，掩嘴摀住微微的呜咽，泪水盈眶。莫莉安有些惊惶地僵住，思索该怎么办才好。
众多幻兽族和艺术工作者前来捧场《诅咒》首演之夜，还有另一个原因。发生圣诞夜悲剧之前，这出歌剧的每件戏服都是由朱维拉‧德轻灵一手设计。在雪地找到她后一周，报纸依然只字不提她在幻铁上的诡异行为(莫莉安猜想朱比特说得没错，幻学想把事情压下来)，但却走火入魔地用各种角度，报导这位著名幻豹离奇昏迷前的一生。本季歌剧尚未开演，时尚和歌剧界人士便纷纷品评起戏服，大加赞扬，说这些华贵服装是充满巧思之作，展现了德轻灵独树一帜的美学天才。
莫莉安在室内张望，寻找任何帮得上忙的东西，最终目光落在一盒面纸上。她把面纸当救命浮木般抓起，塞给女高音。
「朱维拉……不会希望妳在今天晚上难过的。」她说，朝镜子露出安慰的微笑。
「对。」香妲女爵吸吸鼻子，向莫莉安报以笑容，从盒中抽出一张面纸。「对，亲爱的，妳说得对。今晚应该欢庆!人家说的好，戏还是得演下去。」她轻盈站起，转身摆了个高贵的姿态。「我看起来怎么样?」
莫莉安急吸一口气。眼前是艳丽无方的反派女主角愉菲雅娜，身穿一袭深紫色衬午夜黑的丝绸礼服，闪耀着明亮的金属光泽，布料彷佛在她身上飘舞，直泻至脚边。她肩上披着黑玫瑰斗篷，是用银线绣成，点缀着精巧的串珠图样;一顶优雅的王冠高高立在头顶，形状近似一对角，是朱维拉亲手用实心玛瑙雕刻而成。
莫莉安惊艳得说不出话来。
「美到极点。」她终于开口，香妲女爵灿烂一笑。
***
坦白说，莫莉安本来不认为她会喜欢歌剧。这也是为什么她很乐意自愿当救火队，在后台帮香妲女爵的忙，而不是跟朱比特、法兰克、马莎和芬涅丝特拉坐在包厢看戏。(不知为何，听说她的赞助人在永无境歌剧院有专属包厢时，她压根不讶异──包厢门上甚至有个小标示牌，写着他的名字。)
杰克看似满怀遗憾，以功课太多为由推掉首演之夜的邀请，不过他私下警告莫莉安歌剧挺无聊的，最好练习不要睡着，以及如何做出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
可是，当舞台灯亮起，愉菲雅娜唱出第一颗音的剎那，莫莉安彻底入了迷。她在后台观看，扣人心弦的音乐和充满情感张力的演出似乎贯穿胸腔，触动她的心灵。
在兵荒马乱的紧急更衣期间，莫莉安大致明白了愉菲雅娜女王的故事。这名女子受到人民的恐惧与怨恨，在她仍是骄纵的年轻公主时，曾对宫廷的吟游诗人出言不逊，嘲笑他的奇异乐曲和语言，吟游诗人于是施下诅咒，令她终其一生都将遭所有人误解。
多年后，饱受非议的愉菲雅娜女王满怀怨愤，直到有天，她对名叫机缘巧合的旅人一见钟情(机缘巧合由西奥博德饰演)。然而，她为了示爱所付出的努力全部惨烈收场：口中说出的每个字，都化为他听不懂的诡异语言;献给他的玫瑰布满尖刺，使他的手指受伤流血;将马厩里的上乘良驹送给他当作礼物，那匹马偏偏立刻踹了他的头一脚(马是由真正的幻马演员担任，莫莉安觉得他的演技非常逼真)。不可思议的是，他仍旧爱上了愉菲雅娜。
香妲女爵饰演的愉菲雅娜传达出强烈的哀怨和沮丧，尽管莫莉听不懂女高音唱的任何一个字，依然在某些片段感动得几乎落泪。
「我不过是孓然一身的旅人，」西奥博德扮演的旅人机缘巧合唱道：「疲惫的心已迷失方向。但我在妳身上看见爱情，我必不计代价赢取芳心。」
「施噜丹维迪斯格罗尔法兰波里可思，曼克普林杜黎安督啵啵啵。」香妲女爵饰演的愉菲雅娜应和。(在莫莉安听来，最后那段根本称不上歌词，倒像是鱼在水里发出的声音。)
这是中场休息前的最后一首合唱，观众如痴如醉，莫莉安听见第一排传来真情流露的啜泣。香妲女爵与幻鹿西奥博德的合唱戏剧化地越迭越高，在乐团的伴奏下，为第一幕的终曲迎来高潮。
与此同时，在帷幕后方的舞台，莫莉安所站的位置对面那侧，不停传来喧扰。她绕过穿戏服的演员和绘画布景一看，只见那名幻马演员不停嘶鸣，用后脚立起又重重踩向地板，起码有半打工作人员正试着安抚他。
「我愿为妳献出生命，我愿把心交托给妳。」站在下舞台的西奥博德宛转唱道，浑然不知帷幕后的情况。
「福隆摩克贝戈喀林叮格力斯，温布尔普卢佛吭奔噗噜噜噜噜噜。」香妲女爵深情对唱(最后一段根本只是长长的弹舌音)。
幻马猛力甩头，发出响亮的长嘶，碰巧乐团的配乐渐强，盖了过去。莫莉安有些心惊。在她身后的侧台，一些剧团人员围过来，压低声音担忧地讨论。
「维克多在做什么?」她后面有人说：「他想回舞台上吗?」
「找幻马来演就是这样，」一名饰演愉菲雅娜护卫的演员嘀咕：「不专业。那段戏分我来演也行啊。」
演吟游诗人的男人嗤之以鼻，「有马蹄才能演那一段，史提芬你这白痴──喂，快看!他怎么搞的?」
事情发生得太快，没人来得及出手阻止。莫莉安无声却惊恐地旁观幻马撒腿疾驰，冲破绘画布景跑上舞台，撞倒了香妲女爵。
她歪倒在地，发出令人心中一沉的「砰」，愉菲雅娜女王的玛瑙王冠从头顶滚落。观众看似有些困惑这是不是在演戏，直到乐团骤然停止演奏，西奥博德大喝：「维克多!你做什么?」幻马癫狂地转圈快跑，香妲女爵一动也不动。
莫莉安狂跳的心脏提到喉咙，她握紧拳头，强迫自己召唤幻奇之力。这次，她不会像圣诞夜一样，跟霍桑和戴宝在幻铁上吓得无法动弹;不会像淘金之夜一样，再度错失行动机会，到头来唯有逃命以求自保。这次，她不会袖手旁观，不会因为过于惊吓，导致无法发挥她仅有的微薄力量。没时间担心会不会被看到了。
「晨曦日的孩子活泼乖巧……」
幻奇之力随即汇聚至身边，是史上最快的一次。力量聚集、聚集、聚集聚集聚集，如同她节节升高的慌乱情绪那般飙涨。她抓住帷幕，试着稳住心绪，觉得自己彷佛站在汪洋中，幻奇之力的能量如浪般一波波打来。
「维克多，拜托住手!」舞台监督喊道，奔上台，张开双臂拦阻。维克多发出吓人的尖嘶。
莫莉安在原地一阵摇晃。「夕暮日的孩子──不要!」
幻马用后腿立起，马蹄高举在香妲女爵上方，作势要踏在她头上。
莫莉安原本只想朝维克多的方向呼出一小簇火焰，吓吓他就好，争取几分钟好让香妲女爵能够获救。
但实际发生的情况并非如此。她确实是吐出一小口气，起码这部分做对了，然而火势随即增大，伴随一声突兀、恐怖的呼啸，她抓住的帷幕着了火，迅速延烧，彷佛拥有生命、满怀恨意。剧场四处响起尖叫，先是后台，接着是观众席，宾客终于明白这一切并非演出。
维克多在最后一刻掉转方向，离开香妲女爵身边，忽然锁定起火之处，激动地冲了过去。
帷幕宛若火墙，连同吊挂设备轰然倒塌。幻马见状更加发狂、更加愤怒──不只是愤怒，而是凶暴，浑身充盈炽热狂乱的力量，似乎连他自己也无法掌控。尽管莫莉安惊慌失措，她仍看得出对方同样慌乱。维克多上窜下跳，像是体内有什么东西企图逃逸而出，莫莉安可以看见他的眼白，显然连他也害怕自己身上的变化。
然后──又来了。幻马眼中闪过危险的绿光，恰似朱维拉，恰似布提勒斯。莫莉安不假思索，奔上舞台追了过去。
幻马有如被附身的赛马，跳下舞台，沿着剧场中央的走道全速驰骋，观众正涌向出口好远离火灾，此时慌忙让开。出入口的门扉紧闭，但维克多犹如火车，直接破门，留下一片惊叫和碎木片。
才过不到一秒，观众再度一阵惊惶，只见巨大灰色毛球从离舞台最近的包厢一跃而出，轻巧地跳过几排座椅，在走道落地。随后，芬涅丝特拉速度丝毫未减，向坏掉的门疾驰而去，追着发狂的幻马冲出了歌剧院。
朱比特翻过包厢，跳到舞台上(虽不及芬涅丝特拉那么优雅，好歹没断手断腿)，匆忙赶到香妲女爵身边，对歌剧院员工大喊指示。
「快点把火给灭了──你们的灭火器只有这些吗?喔，那就拿来啊!」他朝舞台监督一指，「你!叫救护车，让大家离开剧场到大厅去，但不要让任何人走掉!臭架子──我是说，警察会需要所有目击证人的证词。香妲，不行，不要动，躺着就好，没事的。」
女高音微微一动，嘴里喃喃说了什么，虚弱地伸手抚头。朱比特跪在她身旁，脱掉天鹅绒外套，折起来当作枕头垫在她头下，一面抬头望着莫莉安。
「妳还好吧，莫儿?」他问。
莫莉安看看朱比特，看看香妲女爵，以及舞台上木制布景的残骸。布景已然烧毁，上头满是灭火器的泡沫，有几处尚在冒烟。
她点头，但她一点也不好。一切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