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丝织花园
那天下午稍后，在地下九楼，莫莉安与苏菲亚翻阅《幽魂时刻之书》，寻找如克安排的课程。莫莉安头一回没在研究室看到任何学者，大概是他们有工作要忙、有课要上，少了茶匙偶尔在马克杯中搅拌的声响和轻咳，这里出奇死寂。
这份静谧之所以感觉特别明显，还有一个原因：他们都在回避那个显然没人打算谈的话题。终于，莫莉安忍不住了。
「妳的本领是什么?」
她有很多疑问，其中并不包含这个问题。她原本想问的是：苏菲亚，妳担心吗?妳怕感染空心症吗?妳觉得很快就会找到解药吗?可是幻狐对早上的C&D聚会只字未提，莫莉安也不敢提及，怕让她心情不好。反正，问了又如何?她当然担心，大家都担心。
「我?我可以让死掉的东西复活。」苏菲亚漫不经心用狐掌划过书页，彷佛她刚才说的事稀松平常，彷佛她说的是：我?我会做干酪三明治。
莫莉安眨着眼。「妳……抱歉，妳刚刚是说让死掉的东西──」
苏菲亚意识到她的嗓音隐含激动，抬起头，带着歉意微笑。「喔，哎呀，不是的，不要高兴太早。相信我，没有听起来那么厉害，我的本领对人跟幻兽族无效。大型奇兽也不行。其实，小型奇兽也不行。」
「那对什么有效?」
苏菲亚沉吟。「嗯……昆虫?一些鼠类?大部分植物都可以，只要够小，而且刚枯萎不久。基本上，如果你是亟需复活的小虫、老鼠或灌木，找我就对了。」
「哦。」莫莉安说，试着掩饰失望却彻底失败。「喔，这样呀，酷。」
「一点也不酷。」苏菲亚轻笑，「大家听到之后都露出一样的表情──对，就这个，有礼貌但是沮丧的表情。没关系，我不会生气。」
莫莉安感觉糟透了。「不──很酷啊!真的。我从来不擅长照顾活着的植物，更别说让死掉的植物复活了。」
「谢谢，妳真好。」她看来心情好了些，「偶尔也是挺有用的，在一些特别的小地方上。」
「康纳尔呢?」
「喔，康纳尔的本领很优秀。他是跟亡者对话的灵媒。」她打住，撇开目光，喃喃道：「应该说，他可以跟亡者对话，但他再也不这么做了。」
「为什么?」
「听说是有一次跟阴间交流的时候，发生了不好的事。」
「不好的事?」莫莉安问，手肘抵在桌面，上身前倾：「像是什么?」
「我没问过。」苏菲亚回头一瞥，像是要确定研究室里没有别人，接着轻声说：「可是……他一定是吓到了，因为这么多年来，他都铁了心拒绝使用本领。我不是很想知道出了什么事，康纳尔可不是容易吓到的人。」她轻点《幽魂时刻之书》的某一页，「在这里，就是这个。丝织花园，地点在冯奥夫芬厅，妳绝对会喜欢。」
──────
日期&时间
终结世代，次年之春，第二个周三 13：00─15：47
参与者&事件
碧丽安丝‧阿玛迪奥、艾洛蒂‧鲍尔、欧文‧宾克斯
编织入门课，由阿玛迪奥教导鲍尔和宾克斯
地点
幻奇技艺学院 傲步院地下九楼 冯‧奥夫芬
──────
去冯奥夫芬厅要走上好一段路。(这个厅是以幻奇师艾美琳‧冯奥夫芬命名。)刚来幻奇技艺学院的头几天，这里诡谲的格局完全把莫莉安弄昏了头，不过一搞懂背后的原则，要找到路就相当简单了。
如克向她解释，大厅两侧列有十座大拱门，头九个拱门通往九个厅室，分别以九位初代幻奇师命名，第十个拱门则通往学者的研究室。九个厅室中各有一条拱廊，通往以第二代幻奇师命名的第二个大厅……再通往以第三代幻奇师命名的大厅……依此类推，犹如族谱上的分支。
有些分支多达十几个厅，莫莉安最远曾穿过十四条拱廊，抵达以幻奇师欧布瓦‧杰密提命名的「杰密提厅」。杰密提厅中没有拱廊，却是一扇紧闭的木门，和她首次来地下九楼见到的那扇门类似，上方石块刻有发亮的过渡之厅字样，那里就是分支的终点。(基于有试有希望，莫莉安也试着用印记开这扇门，但依然毫无动静。)
「妳觉得，以后这里会有以我命名的地方吗?」莫莉安问。
「就我所知，条件是幻奇师满一百岁。或是……嗯，他们过世，看哪个条件先达成。」苏菲亚解释。
莫莉安歪头，「希望是选项一啰。」
「的确。」幻狐赞同。「莫莉安，我只能陪妳到这里了，我得回地下六楼教课。妳自己一个人没问题吧?」
「当然，我之前也单独进去幽魂时刻过。」
苏菲亚似乎放了心。「那就好。不过，千万慢慢来，不要躁进，好吗?」
「我保证。」
莫莉安想，在地下九楼尚未人去楼空、受到悉心维护时，冯奥夫芬厅想必是数一数二壮观辉煌的大厅。现在，这里犹如倾颓的大教堂，弥漫着阴森的氛围，大型石造拱门和阶梯已然倒塌，其间穿插半毁的大理石像。
她找到空中的纤细银光，轻轻打开，进入幽魂时刻，猜测立即得到印证：过去的冯奥夫芬厅奇诡富丽，恢弘的建筑景观万分雄伟。想到这景色已荡然无存，莫莉安的心不禁揪痛。
丝织花园。
与其说这里是「一座」花园，不如说是千千万万个不同的花园。或者该说，这是千千万万幅描绘花园的不同图像，出自千千万万名不同的艺术家之手，发挥千千万万种不同的想象，使其化为立体的现实。这里有直达天花板的树，树枝结出金银果实，树干爬着宛如游蛇的藤蔓;有片摇曳的向日葵花海，高度超过莫莉安的头;还有一座迷你花园，里面长着可爱的小红菇。
这堂课由碧丽安丝‧阿玛迪奥指导，她的编织技巧出神入化，是莫莉安最喜欢的老师。(她恍然想到，最喜欢的老师竟然与你素未谋面，不知道你的名字，从未和你说过话，因为对方早在几百年前就已过世，这件事大概挺怪的……不过她尽量不去多想。)
「丝织花园已有超过七百年的历史。」莫莉安抵达时，碧丽安丝正说道。她领着学生走在小径上，两旁开着奇形怪状的蓬松雏菊，迎着不存在的风摇晃，招来一群群亮粉色熊蜂，嗡嗡作响。莫莉安努力跟上，可是她不管碰到什么都想停下来看个够。「这里的花草奇兽永远不死，藤蔓树木永远不会过度蔓生杂乱。整座花园都是人造的，运用周遭世界的丝网之线编织而成。」
「是谁做的?」一名学生问，是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
莫莉安不太习惯在幽魂时刻见到这么小的孩子。如今必须年满十一岁才能加入幻奇学会，但苏菲亚曾向她解释，在从前，每当一名幻奇师离世，便会有一队幻学精英启程，上穷碧落下黄泉，寻觅将接替这位幻奇师的孩子。有时只要几天就能找到，有时花上数月，有时耗费数年;然而，无论何时，找到这个小孩以后，家人总会心甘情愿地把他交给幻奇学会，在傲步院成长，接受其他幻奇师的训练，这是至高的荣耀。
她曾问苏菲亚、如克跟康纳尔，她接替的可能是哪位幻奇师?在九名原初幻奇师当中，谁是她的前人?可惜他们没有答案，令她大失所望。康纳尔说，自从埃兹拉那一代，幻学便不再寻找这些孩子，也不再记录这一切了。
莫莉安不禁思忖(心里难免有些不甘)，假如她从小学习幻奇技艺，今天或许已是学有所成的幻奇师。
「我们大家一起做的，」碧丽安丝告诉小男孩：「也就是在幻奇技艺学院受过训练的每个人，你可以把这里当成一幅世世代代共同创作的画。长久以来，幻奇师在此修习幻奇技艺之编织，每个人曾经犯下的错误，构成了这个像摇篮一样安全的美好所在。」她眼里闪着笑意说：「过来，看看这个……我想这大概是花吧?」
学生都笑了，莫莉安看得出为什么。那朵「花」比较像长歪的软塌象耳，整朵都是灰色，带有皮革的质感，似乎很硬，像是小孩只能用脚趾夹着灰色蜡笔画画时，才会画出来的花。
「要是我说这是艾弗克‧安塔烈斯最早的作品，你们信吗?」碧丽安丝说，对那朵花露出怜爱的微笑。
莫莉安压根不晓得艾弗克‧安塔烈斯是谁，不过那些学生显然知道，三人全倒抽一口气，露出乐不可支的表情，彷佛有人说他们最爱的名人来了。
「他那时只有九岁，」碧丽安丝对年纪稍大的男孩点了点头：「欧文，就跟你一样大。以第一次编织来说，做得还不错，对吧?」
碧丽安丝继续引领大家沿着曲折小径往前走，不时伸手触摸玫瑰柔软的花瓣，或轻轻划过池塘水面，留下一道粼粼波光。学生紧随其后，张着嘴环顾四周，莫莉安跟在后头，同样满怀惊叹。
「每个进入这座花园的幻奇师都必须完成一项作业，我们也会从这个作业开始。」碧丽安丝说明：「你们会发现，这件事做起来出奇简单，要做得好却极其困难……做到完美更是几乎不可能。但这就是丝织花园存在的意义：犯错、失败、练习。那么开始吧，请召唤幻奇之力。」
莫莉安遵循碧丽安丝‧阿玛迪奥的指示，雀跃地发现其他学生能做到的事，她同样办得到。碧丽安丝是出色的老师，富有耐心，讲解简明扼要，如有必要，也愿意随时放慢速度，或是重新解释一次。
「编织是想象力的扩展和缩敛，把想法、创意与物质交织，藉此操纵及创造属于我们自己的现实，实现我们勾勒的情景。在编织时，我们是从丝网牵线，重新编排，一种目标是影响既有的世界──」她停下来示范，随意转动手腕，令远处的一条巨藤来回摇荡，「──另一种目标，是创造全新的世界。」
每当莫莉安瞇起双眼，就能隐约看见近乎透明的白金色丝线，那是在周遭运作的幻奇之力，来回飞舞，执行并未宣之于口的指令。她过没多久便发现，自己无须开口咏唱即可召唤幻奇之力;它比平时更密切关注莫莉安，犹如随时准备好听从主人任何命令的忠犬。在这个时刻交流的状态下，她只需要轻哼几个音，便感到幻奇之力集中于指尖。
跟埃兹拉‧史奎尔一样，她暗忖。这念头带来复杂的情绪，半是担忧，半是欣喜。
课程结束时，包括莫莉安在内，学生各自以笨拙的手法，创造了一朵属于自己的仿花，尽管花朵歪歪斜斜、外型失真。莫莉安试着在她那片小花床上做一朵红玫瑰，然而成品倒像是插在签上的呕吐绿圆帽。
尽管如此，这个插在签上的呕吐绿圆帽仍旧是属于她的。莫莉安振奋不已，坐在地上直盯着那朵花瞧，反复想着「这是我做的」，觉得自己万分强大、聪慧、富有艺术天分，堪比碧丽安丝‧阿玛迪奥。
随着幽魂时刻接近尾声，幽魂老师、同学与花团锦簇的丝织花园开始忽隐忽现，越来越不稳定，最后直接消散。比起直接踏出幽魂时刻的帘幕，莫莉安偏好看着她造访的每个时刻褪去，这会花比较久，可是当她静候于原地，旁观周遭世界缓缓转变，心中总是感到宁静。
冯奥夫芬厅再度只剩莫莉安一个人，这时她发现自己有点累。不，应该说精疲力竭。
她该回去。她该站起来，回到研究室，或是……几点了?说不定她该回去搭家庭列车了。
起来，她暗暗告诉自己，可她没动。
她好累。身体就是不听她指挥。
莫莉安想起淘金之夜，她坐在小巷中，浑身湿透地发着抖，腿上还在流血发疼。不过，她那天好歹知道自己怎么了，知道究竟是什么阻碍她起身离开：是寒冷，是失血，是痛楚。
这次的感觉不同，与其说是她的身体出了状况，不如说她体内似乎有什么被拿走了，流失了……不见了。
她疑惑，自己坐在这里过了多久?全身上下肌肉酸痛，好冷，好饿，饿得像是她这辈子都没吃过东西。
「没拿捏好分寸，是吧?」
她用极其缓慢的速度回头，只见如克居高临下看着她。
「苏菲亚说她提醒过妳了，下次最好听话。」
如克看似没有要听她回答的意思，这很好，因为莫莉安累到说不出话。学务主任把一碗鸡汤塞进她手中，将一条毛毯胡乱披在她肩上，接着在她身旁坐下。
她俩默然坐着，气氛算是自在，只有汤匙与碗敲击的声响。如克好像觉得面对空荡荡的室内发呆也很好，自顾自陷入深思。过了好一段时间，快喝完鸡汤时，莫莉安终于恢复足以开口说话的元气。
「她们去哪了?」她问。
「嗯?」如克从空想中回神，转头注视莫莉安，目光陡然犀利。「妳说谁去哪了?」
「就是……」莫莉安咕哝。屋里没有其他人，独自承受学务主任的全副注意力，让她浑身不自在，宛若站在聚光灯下。「她们两个，迪儿本女士跟默嘉卓夫人。」她连忙又往嘴里塞了一口汤，心想自己会不会逾越了界限。
然而，如克看起来并不生气。「噢，我们都在这。」她笼统地说。
莫莉安咽下汤，「一直都在?」
她点点头。「一直都在。不过……有些人的意识比较强烈。我不常出来。」
「为什么?」
「没理由出来。至少，最近才有理由。」
莫莉安在提出下个问题前打住话头，最后心想，如果要问，现在大概是最好的时机。「妳们总共有几个人?」
如克的嘴角微微一动。「从来没人问过我们。」
「超过三个吗?」莫莉安追问。
「喔，我想是吧。」
「妳怎么会不知道?」
如克歪头，再歪向另一边，像是正在思量。「幻奇师，妳见过套娃娃吗?打开一个，里面是另一个，打开之后又是另一个，然后又一个……」如克停住，莫莉安点头。「这些娃娃怎么会知道，她里面究竟有多少个?她怎么会知道，其他娃娃在她脑中藏得多深?」
说不出为什么，这些话令莫莉安心中发毛。
「答案是，她当然不会知道。」如克继续说：「她没办法肯定。不过有时候，要是她小心留意，可能会感觉到其他人……在里面碰来碰去。」她微微晃了晃头。「也许我们就这样没完没了地套下去，谁晓得?」
莫莉安思索了一番。她想的不是娃娃，而是地下九楼的厅室，宛如树上的枝枒，一个个延伸出去。若想前往最末端的厅堂，必须一个不漏地穿过每个厅，没有快捷方式。
「这样说来，迪儿本不知道妳的存在吗?」
如克皱眉。「我不确定。她跟我的确从没见过。我是说，我们从来没接替过对方，默嘉卓跟我就用这种方式『见过面』。我跟迪儿本一直没机会碰面。」她瞥了莫莉安一眼，「听说她很讨人厌。」
莫莉安差点把汤喷出来。「她，呃……人不是很好。」
「对，我也是这样听说。」
***
搭火车回家的路上，九一九梯不停讨论空心症，聊大家听到的谣言，各自提出假设。整个幻学议论纷纷，猜测是谁在教学医院接受隔离、那些患者多危险、会不会有其他跟德轻灵一样有名的幻兽族人已经感染。
「听说有一位感染者是幻象，」马希尔说：「九一六梯某个男生出手打败他，救了一整队潜伏者，不然他们差点被象踩扁。」
「唉唷，那是威尔‧高迪乱编的。」萨迪亚抱怨：「才没有什么幻象，他整天都在说服别人相信那个白痴故事。我倒是听说有个幻蛇大开杀戒，吃了一家五口，医生只好把他肚子剖开救人。」
「萨迪亚!」雀喜小姐说：「这个故事好可怕，而且绝对是假的。」
「我只是说我听到的事而已，雀喜小姐。」
对话绕着这个主题打转，莫莉安却难以专注倾听。她是真心担忧空心症，可是……她克制不了地反复回想这天下午的课，回想碧丽安丝‧阿玛迪奥，回想丝织花园，还有她在园中栽下的一小朵花。
她正在学习幻奇师的技艺。她得不停压抑这个念头，因为这会让她像个傻瓜一样咧嘴笑，但其他人明明正在讨论糟糕的疫情。
「莫莉安，妳今天做了什么?」列车驶进九一九站时，小兰悄声问。
听见自己的名字，莫莉安吓了一跳。
「噢!嗯……我做了一朵花。」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