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课外活动
当周稍晚的某天早晨，出现了警告标语。傲步院的墙壁和布告栏通常贴满社团报名表、失物协寻单，如今突然被许多黑白海报盖了过去。诗律扯下其中一张，念给九一九梯的所有人听。
空心症
你有染病风险吗?
何谓空心症
一种可能致命的疾病，由病毒引起，迅速在幻兽族之间传递。
潜在感染对象
如果你是幻兽族，且精神极难以集中、非常健忘、食欲大幅增加、无法入睡、坐立不安、做出不符合本性的攻击行为，你有可能感染了。
假如你出现上述任一症状，请立即向刺藤博士、拉特彻医生或幻奇学会教学医院医护人员约诊。
随时注意
切勿拖延
寻求帮助
「这是妳赞助人做的吗?」马希尔问莫莉安，「带领行动小组的人还是他吗?」
莫莉安从诗律手中接过海报。「是他，但……这不像他的风格，没有颜色，而且惊叹号太少了。」
她从头默读一次公告。精神不集中、健忘、食欲增加、无法入睡，没提到眼睛。是朱比特忘了吗?她暗自想着要提醒他。
当天早上第一堂课是「你脸上那是什么?」工作坊，内容延续了他们几周前上过的「那什么味道?」小型移焦术高级课程。雅查身为本梯的顺手牵羊大师，理所当然荣获最高分，霍桑也相当善于制造小规模混乱，大家对此毫不意外。马希尔有如腹语师，挺会制造是另一个人在说话的假象;小兰的绝招是把问路搞得很复杂，说话不停兜圈子;就连弗朗西斯也露了一手，从生日蛋糕里面跳出来吓人。
然而，真正出人意表的是埃娜，只要一声令下就会落泪，没人赢得过她。(老师说，如果要寻求好心陌生人的帮助，或是摆脱臭架子的纠缠，这绝对是必备技巧。)埃娜甚至用不着装哭，她只是非常擅长回忆让她想哭的难过事情。
九一九梯的其他人都很期待今天的工作坊，想借机磨练目前为止所学的技能。但是，莫莉安禁不住有些烦躁，这一切感觉太浪费时间了。
何必学怎么在人满为患的屋内大喊「失火了」?她明明可以去地下九楼制造真正的火，或是去丝织花园照料她那块日渐繁盛的花床。小型移焦术老师教她的东西，怎么比得上向黛西玛‧可可罗学习编织，将死水化为浪潮?锻炼与幻奇师相关的技艺，想必远比任何事情来得重要，不是吗?
不过，她找雀喜小姐谈的时候，引导员告诉她，世俗及玄奥技能还是很实用，重要的是多方涉猎。
她找如克谈的时候，学务主任告诉她，重要的是记住这是场马拉松，不是跑百米。
她找苏菲亚谈的时候，幻狐告诉她，重要的是慢慢前进、拿捏分寸、小心为上。
可在她脑中，上次见到埃兹拉‧史奎尔时他说的那句话，盖过了其他人的建议。
莫莉安‧黑鸦，妳不是小老鼠，妳是龙。
***
「你怎么不把眼睛变绿的事告诉大家?」那晚，莫莉安边吃晚餐边问朱比特。
「嗯?喔对，妳说过……眼睛。」他咬掉一根芦笋的尾端，一面咀嚼一面沉吟。「莫儿，确切来说，妳看到的是什么?」
她哀号。「我跟你说过了……」
「再说一次。」
「朱维拉、布提勒斯、维克多，他们三个都是同样的状况。我知道听起来很怪，但是感觉好像他们脑袋里有什么开关打开了，然后眼睛就变成绿色。」莫莉安顿住，把盘中的晚餐推来推去。「我只是……你没在聚会堂提到这件事，你做的海报上也没写这个症状。」
「喔，那不是我做的。黑白两色?不太符合我的风格。」他说：「那是刺藤博士的主意，坦白跟妳说，我不觉得这是好点子。她列出来的症状只不过是猜测，是我们在询问感染者亲友的过程中拼凑出来的，内容很笼统，而且自相矛盾，没人有多少把握。我认为在到达高峰期前，不存在确切的症状。」
「可是，你有把眼睛的事告诉刺藤博士吧?」莫莉安不死心，「因为那不是猜测，是我亲眼见到的，看到三次。」
朱比特放下刀叉，一手抚着下巴，在餐桌对面严肃地注视莫莉安。「我是告诉她了，我们也很重视这点，我保证。只是莫儿，到现在为止，没有其他人看到同样的特征。」
「但你相信我吧?」
「相信。」他坚定地说：「我相信妳说的是实话。」
莫莉安注意到他谨慎的措辞，沉下脸。「你相信我说的是实话……可是你不相信我见到的东西是真的，对不对?你觉得那是我想象出来的。」
「不，我觉得妳很有可能真的看到了，但妳恐怕是唯一看到的人。」他的叉子追着一颗豌豆跑，试着将之叉起却始终未果。「不过莫儿，这不是海报上没写的原因。我跟行动小组和长老讨论之后，认为公开说幻兽族『眼睛发出绿光』不太好，担心会引发不妥的联想。」
「什么意思?」
「大家已经吓坏了。」他说：「在大众眼中，这些病人是攻击者，而不是失控疾病的受害者。要是我们说感染者『眼睛发出绿光』，一定会有些白痴扯些他们被恶魔附身之类的胡说八道。」
「谁管那些白痴怎么想?」
「莫儿，白痴的厉害之处在于他们总是会找到很多其他白痴，肯相信他们白痴的胡说八道。俗话说得好，方圆六呎之内必有白痴。」
「应该是蜘蛛吧(注3)。」
注3欧美流传一句俗话，即「一个人的方圆六呎之内必有蜘蛛」，另有一说是三呎，但两者皆未经科学研究证实。朱比特的话就是改编自这句俗语。
「无论如何，」他继续说：「我们暂时不会公布这个消息。假如这个症状只在高峰期出现，那影响也不大，用不着靠发光的绿眼睛，就能分辨在城里到处搞破坏的感染者了。」
莫莉安想，这话也对。她叉起一块烤鸡，可是没送入口中。「现在进行得怎么样了?我是说行动小组。刺藤博士的解药研究有进展吗?」
「我想没有。除此之外，感染者的数量不断增加。」他维持以手支颔的姿势，闭上双眼几秒，莫莉安还以为他睡着了，但他随即坐直，振作精神，看起来疲惫沮丧。「问题是，我们找到感染的幻兽族时都是在高峰期，或病毒导致他们昏迷之后，根本没东西可研究。如果至少能阻止攻击事件……但不可能办到，因为我们不知道谁感染、怎么感染，也没办法监控城里每个幻兽族。」
「为什么不公之于众?」莫莉安提议，「要是有人发现谁变得不对劲，你就能去调查了。」
「我想这是迟早的事，」他承认，「不过这会带来各式各样的新问题。想想看!『嗨各位，拜托留意有没有幻兽族感染，这种病会让他们凶暴地攻击你，喔而且在他们攻击你之前，你没办法区分谁感染，因为我们也不确定症状是什么，但我们猜应该是以下这些其实再正常不过的症状，不管有没有感染，人人都可能随时出现这些症状。祝好运!』」他发出不带笑意的短促笑声，「吴乐迭铁定等不及要宣传这段话了。」
莫莉安从没见过赞助人如此颓丧。她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倒了杯水，推到餐桌对面给朱比特，他露出感激的笑容接过。
「你见过感染者吗?」她问：「他们在那之后看起来怎么样?我是说，用你的……你懂，见证者的能力。」
朱比特咬下一大口鸡肉，莫莉安明白，这是为了争取时间思考回答。
「这很难描述，莫儿。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我是听过空心人的故事，类似见证者之间流传的黑暗民间传说，总是有人听说谁的朋友见过一个被彻底掏空的陌生人，只是……在这之前，我一直不相信真的有这种事。」他摇头，彷佛仍旧不敢置信。
莫莉安蹙起眉头，「什么意思，『空心人』?」
「我看一个人的时候，」他推开餐盘，倾身向前。「我是说，认真看的话──我会看见一个完整、饱满、独特的人。比方说，我今天下午跟香妲女爵聊天，她脑里不停想着一首歌，旋律像蛾一样在她耳边飞来飞去。有什么事让她烦心，她脸上有道浅浅的黑影。在这片表层底下，她全身上下是一片忧伤的深蓝色，彷佛身在大海，我想是她正为朋友朱维拉感到悲伤。
「再往下，她时时刻刻怀着源源不绝的善意，就在胸骨附近的位置，有如在密闭房间燃烧的蜡烛。有些人的善意是短暂的，但她的善意永远都在。」他盯着不远处出神片刻，「再往下的话……嗯，我不常继续往下看。越深层就越难看清楚，大家即使没有意识到，也会压抑那个部分，尽可能藏得越深越好。除非受到邀请，否则我不会跨越那条界线。
「然而，在教学医院的那些幻兽族……什么也没有。」他轻轻地说：「表层空白，底下也是空白。没有过去，没有当下。」
「这……我的意思是，他们睡着了呀，对吧?」莫莉安想了个解释，「搞不好，在睡觉的时候──」
「他们不是在睡觉。他们什么也不是。就算处于昏迷状态，一个人依然会保有身为人的特质，仍然会作梦，会有生理病痛，会有他人留下的印记，例如挚爱之人与敌人留下的伤疤跟痕迹，因为这个人还是拥有过去。但这些幻兽族，就好像……黑洞。里面什么也没有。」
朱比特双眼圆睁，看得见放大的黑色瞳孔。他很害怕。莫莉安的双臂寒毛直竖。
「说真的，莫儿，与其被掏空，我宁愿死。」
***
接下来几周，情势逐渐明朗：即使瞒得住居民，也控制不住空心症疫情。
很快地，C&D聚会基本上成了空心症聚会，其他事务都暂时搁置。打从圣诞节起，每周至少发生一次攻击事件，数字持续攀升，最后似乎每二到三天就会传出新的风言风语，说有幻犀牛大闹杂货店，或幻猫把谁的脸当成猫抓板给挠得乱七八糟。
吴乐迭警告大家，要不了多久，大众便会将事件串起来，拼凑出真相。
与此同时，教学医院在地下三楼的隔离病房早已满床，第二个病房也快了。医院员工本就人手不足，现在还得轮流值班十二小时，几乎累垮，逼得护理师提姆某天大步走进聚会堂，威胁要号召护理师同胞罢工。为了因应这个情况，长老征召所有具备医疗经验的学会成员提供协助，这些人毫不犹豫地从七大域驰援。
就连一些学生也被拉去帮忙，拥有医疗经验的进阶学者获得拔擢，担任普通病房的要职，包括埃娜在内的初阶学者则是大半时间被医院工作占据。
这对九一九梯来说是件好事，因为埃娜成了他们专属的情报来源，带来有关幻兽族感染者的信息──多亏她文静低调的个性，她天生就是偷听的料子。
「当然，像我们这些助手不会见到他们，因为我们不能进隔离病房，但我听到两个护理师在茶水间讲话。」某天早上，她在九一九站告诉同梯。「他们说，昨天晚上有三个幻兽族人住院，是个幻獾家庭，最小的跟我们同年!真的好难过。」
不知为何，这消息对莫莉安来说犹如晴天霹雳。其实她明白，空心症怎么会管你是老是小?然而，不知怎地，想到有同龄的人躺在病床上，彷佛令事态严重了十几二十倍。她不断回想朱比特的描述：表层空白，底下空白，没有过去，没有当下。像个黑洞。
九一九梯家庭列车在站台停靠，雀喜小姐一如往常探出车厢挥手，大伙纷纷上车。铜茶壶的水已经煮滚，马希尔将茶包丢进几个不成对的马克杯，小兰按照每个人的喜好放方糖(大家早已对彼此的口味烂熟于胸)，弗朗西斯开始传递饼干罐。
「雀喜小姐，这个姜饼真好吃。」他赞赏地说，把一块饼干掰成两半，「掰起来很利落，口感很好，香味够浓，那是……肉桂吗?」
「不知道耶，弗朗西斯。」雀喜小姐说着，咬了口手上的姜饼熊。
他的脸略略一垮，「不是妳自己烤的吗?」
「不是，弗朗西斯，我是像普通人一样去店里买的。」
「妳昨天去哪了?」霍桑问莫莉安，他们坐进老位子，书包随手扔在地上。「请病假吗?」
「什么?没有啊，我在上课。」
「可是妳早上没搭家庭列车。」
「下午也没搭!整天都没见到妳。」诗律接话，语气隐含控诉。「我们很担──我是说，霍桑很担心，老是念个不停，无聊死了。」
「噢。没有啦，嗯，我昨天一早搭伞铁来，」莫莉安忍住呵欠，「五点有个幽魂时刻。后来又有事留到比较晚。」
「五点!」霍桑说：「早上也有这东西啊?」
莫莉安翻了个白眼，「哈哈，好好笑。」
这不尽然是实话。她的确提早到校，也留到比较晚，但并不是学务主任或有人要她这么做的。前天，莫莉安灵光乍现：虽然如克每周拟定严谨的课表，加上她仍旧必须参加五花八门的世俗和玄奥学院指定科目……可是严格来说，没人规定她不能自行造访幽魂时刻。
因此，那天下午放学后，等地下九楼的书呆走光，她翻遍整本《幽魂时刻之书》，接着和初代幻奇师张立一同度过计划之外、无比美妙的九十分钟。张立示范了影幕技艺的一项技巧，化身为与周遭环境完全一致的颜色和材质，犹如人型变色龙，这项绝活令莫莉安看得入迷，等她终于搭上吊舱回家，已差不多是晚餐时间。
当然，她只旁观了张立的幽魂时刻。她听从大家的提醒，把握好分寸、谨慎行事等等，如克想必挑不出什么问题，莫莉安也觉得自己不致惹上麻烦，不过……她暂时想把这些课外活动计划当成秘密。
「而且，他们在幻奇师学校都教些什么啊?」霍桑接着说：「妳学会用眼神杀光五十个成年人了吗?」
「一百个成年人，」莫莉安纠正，「再加上他们的伴侣。」
「又来了。」埃娜哀号，努力装出恼怒的口吻，其实看起来有点害怕。
「莫莉安，妳创造出怪兽了没?」萨迪亚插嘴：「最好有很多牙齿。」
「跟致命的呼气，」诗律接口：「以及有毒的体臭。」
莫莉安咧嘴一笑，「这些点子都很棒，我会记下来的。」
「妳决定好攻打永无境的日期了吗?」马希尔用公事公办的正经语气问：「我觉得星期一最适合，大家都还没从周末收心，所以不太会打起精神抵抗。」
「非常有道理。」莫莉安调整在地板坐垫上的姿势，好坐得舒服些。「我会写进开战行事历。」
「妳会一口气攻打整个永无境吗?」雅查问，假装递出麦克风让她回答，「还是要一次打一个地区?」
「一次一个地区吧，」莫莉安说：「感觉比较可行。请把饼干传给我。」
「雀喜小姐，叫他们不要说了!」埃娜哀号。这个玩笑已经讲了好几周(起头的人当然是霍桑)，至今埃娜仍是九一九梯唯一不觉得好笑的人。
莫莉安恰恰相反，同梯拿她的幻奇师身分开玩笑让她很开心，这比怕她来得好多了。她暗自希望，总有一天，拘谨胆小的埃娜会忘掉害怕，加入开玩笑的行列。
***
那天，莫莉安又一次在放学后留下。最后一堂课下课时，她请霍桑转告雀喜小姐说她会自己回家，接着赶到地下九楼，手里捏着纸条，她在纸条上记下了幽魂时刻的细节，看起来相当吸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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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时间
终结世代，九年之春，第九个周四 15：25─16：42
参与者&事件
葛莉赛达‧北极星、黛西玛‧可可罗、天棓三‧河鼓三、玛提德‧拉虔斯、碧丽安丝‧阿玛迪奥、欧文‧宾克斯、艾洛蒂‧鲍尔
葛莉赛达‧北极星示范幻奇技艺之灭尽
地点
幻奇技艺学院 傲步院地下九楼 全斯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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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堂课棒透了，在莫莉安经历过的幽魂时刻中称得上数一数二。这里有她首次听闻、首次见识的幻奇技艺，此外，葛莉赛达‧北极星堪称她见过最有才华的幻奇师。
然而，这个幽魂时刻之所以深烙在她记忆中，并不是由于上述原因。
莫莉安站在其他幻奇师之间，观看葛莉赛达以精妙手法示范毁灭之术。葛莉赛达十分苍老，简直可以当坤宁长老的曾祖母，动作却出奇地优雅伶俐。
灭尽与编织恰恰相反，令人意外的是，如果想正确施展灭尽，需要的精准度和细腻度不亚于编织。课程开始时，葛莉赛达露了手绝技，凭空打造一栋建筑，是座精致的小温室，有上百个玻璃窗，有如小巧的水晶宫，折射光芒，映照在整个金斯顿厅中。她做得远比碧丽安丝‧阿玛迪奥更快、更精准，在这以前，莫莉安一直视碧丽安丝为幻奇技艺之编织的第一把交椅。
「无论是谁，都能对窗户丢石头。」葛莉赛达对学生说，随即真的这么做了，朝一扇玻璃窗扔出拳头大小的石块，将其击碎。
「但是，灭尽技艺的关键并非使用外在的蛮力。灭尽是令某样事物由内而外分崩离析，拆解所有构成这个事物的元素，然后继续分解这些元素，依此类推，直到那个事物彻底转化，全然失去原有的形貌。最真实、最纯粹的灭尽之术，正是转化之术。」
在课程的尾声，葛莉赛达和学生反复拆解玻璃温室，直到温室化为一堆细密的白沙。
她跟碧丽安丝一样，是极为出色的老师，时时留心观察，富有耐性，乐于赞美，也会迅速指正。莫莉安全心投入这个幽魂时刻，丝毫没料到会迎来冲击的结尾。一名站在她身边的少年举手发问，而她连对方问了什么都没在听。
她当时凝视着葛莉赛达，葛莉赛达则转头望向那名少年，露出温暖的笑容说：「问得很好，史奎尔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