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少年埃兹拉
没有一个幽魂时刻标注他的名字。全都没有。
莫莉安觉得自己很儍，怎么没料到这件事，怎么没想到，随着她栽进地下九楼丰沛的幻奇师历史中，终有一天，必然遇见号称史上最邪恶之人的往日幻影。
这个人率领幻奇师同胞叛变，建立魔物大军，在英勇广场大肆屠戮，派遣烟影猎手杀光冬海共和国的所有诅咒之子，却出于神秘疯狂的动机，决定饶过莫莉安一命。
这个人曾凝视莫莉安的双眼，说：「莫莉安‧黑鸦，我找到了妳。妳的内心深处藏有黑暗的冰霜。」
可是，《幽魂时刻之书》上完全没写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被刻意略去了。
莫莉安在地下九楼驻留，直到晚得不能再晚，再不走马莎或米范搞不好会派搜救队找她。她尽可能翻遍整本纪录，锁定就她所知史奎尔仍住在永无境的时期(约莫一百年前的终结世代和东风世代)，寻找跟史奎尔同期的幻奇师，例如碧丽安丝、欧文及黛西玛。她翻到自己在丝织花园上的第一堂课，用手指画过条目，找出「参与者&事件」那一栏：碧丽安丝‧阿玛迪奥、欧文‧宾克斯、艾洛蒂‧鲍尔。
但莫莉安很肯定，那堂课的学生有一个女孩，两个男孩。
她怎么没注意到?她已经见过史奎尔了呀!说不定还见了好几次，包括仍是小男孩的他，以及少年时期的他。从头到尾，莫莉安满心欢喜地在他的过去中穿梭，压根没发现他就在那里。
她拿出笔记本，详细记下确定有史奎尔在的幽魂时刻，写了六、七页，便将笔记本收进书包的暗袋中。
她要找出幽魂时刻中的史奎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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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时间
终结世代，十二年之春，第九个周五 12：15─12：53
参与者&事件
黛西玛‧可可罗、欧文‧宾克斯、艾洛蒂‧鲍尔
幻奇技艺之编织进阶课程，由可可罗教导宾克斯和鲍尔
地点
幻奇技艺学院 傲步院地下九楼 威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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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莫莉安午餐也不吃，直奔地下九楼，造访秘密清单上的第一个幽魂时刻，果然没有失望。
幽魂时刻中，地下九楼广大、错综复杂的厅堂回荡着高昂的笑声、大浪拍击声，黛西玛‧可可罗编练出一条河流，缎带似的在幻奇学院的众多拱门之间蜿蜒。
这情景既恢弘、美丽又骇人。
莫莉安想起诡骗巷的浪潮永不休止地打在她身上，胸口一紧，但她强压下那段回忆，转而专注看着黛西玛身后的少年，他奔过走廊，和后头的朋友一同笑闹，试着模仿黛西玛施展的技艺(但不得不说，大多是失败收场)。
这个埃兹拉‧史奎尔正值进阶学者的年龄，约莫十七岁，眉眼间开始与未来的英俊青年有些相似。
相较于香妲女爵前年给莫莉安看的画像，他此时的头发稍微乱些，也没有贯穿眉毛的疤，但那有棱有角的五官、光滑的白皮肤……在在显得熟悉，却又有些不对劲。
十七岁的史奎尔无忧无虑、活泼吵闹，享受朋友的陪伴，也享受河川在校园奔流的奇景。
撇除相似的外表不谈，莫莉安几乎认不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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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时间
终结世代，八年之春，第十个周一 07：30─08：22
参与者&事件
天棓三‧河鼓三、欧文‧宾克斯、艾洛蒂‧鲍尔
幻奇技艺之编织入门课程
地点
幻奇学会校园 哭哭林西边角落 最老的树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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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个周一早晨，莫莉安闯进哭哭林西边角落，这棵最老的树看她在灌木丛乱踩一通，果然显得很不开心。
「喔，不用在意我。」
莫莉安只顾着寻觅悬在半空的银色光线，被盘根错节的树根绊了一下，这时树干上凹凸不平、带有木纹的老脸撇下嘴，酸言酸语道：「别管我这些年纪一大把的树根了，虽然它们只是深深埋在土里面，动也没动。我这就充满朝气地跳到旁边去，行吧?我跳，我跳，我跳跳跳。」
「对不起，我在找──没事!找到了。」
莫莉安打开缝隙，穿越时空，来到一堂比黛西玛的地下河川早了四年的课。
史奎尔再次出现，年纪和现在的她相仿，正对着艾洛蒂扮鬼脸。天棓三伸手抚树，热切地说着要和大自然交流，才能认识、破解大自然的奥妙。
「埃兹拉，不要闹了。」欧文用气音说，闭上眼，手掌按在树干上。「有人在想办法听树的声音。」
莫莉安一时分神，暗自疑惑何必使用幻奇技艺跟哭哭林的树木对话，依她的经验，那些树老爱大声抱怨。不过，仔细一看那棵老橡树，她才发现树干上没有嶙峋的脸，周遭树木也没有。在这个幽魂时刻，哭哭林不是哭哭林，起码不是她所知的哭哭林。真诡异。
「有人在想办法听树的声音。」埃兹拉在欧文背后，用夸张的嘴形对艾洛蒂说，接着两人格格笑个不停。
莫莉安走到埃兹拉面前，凑上去细看那张快乐开朗的面容。一剎那，埃兹拉对上她的目光，彷佛知道她在这里，令她心中一惊，颈后寒毛直竖。随后，他的眼神飘开，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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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时间
终结世代，九年之春，第十个周三 14：21─14：38
参与者&事件
碧丽安丝‧阿玛迪奥
幻奇技艺之影幕中阶课程
地点
幻奇技艺学院 傲步院地下九楼 柯可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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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选这个幽魂时刻有些碰运气的成分，毕竟条目并未列出欧文与艾洛蒂。但莫莉安有充分的理由推想，碧丽安丝总不可能孤零零待在教室里，自己教自己怎么编织吧。她越想越深信如此，索性跷掉周三下午的死灵语课，跑去一探究竟。(她说服自己，一堂课而已，何况讲堂那么暗，不会有人发现她不在座位上的。)
这个幽魂时刻的长度是十七分钟，也是少数会不断循环的时刻。埃兹拉一手放在木桌上，默默盯着桌子，全神贯注，直到皮肤宛如变色龙般转变，化成维妙维肖的木纹。
整个过程中，他和碧丽安丝都没吭声。一直到结束时，她才对埃兹拉微笑，轻柔地说：「亲爱的，做得很好。你进步了，我以你为荣。」
埃兹拉报以开怀的笑容，双颊微微泛红，明显因为赢得赞美而喜不自禁。
莫莉安在角落旁观，思索为何有人将这个片刻从历史的长河中打捞出来，看两个人静静坐在房间里长达十七分钟，实在没什么教学价值。说不定，创造这个幽魂时刻的人跟莫莉安一样，纯粹是着迷于少年时期的埃兹拉‧史奎尔。
这个温和、快乐、用功的男孩，为何长大成了杀人魔?莫莉安确信，只要她观察得够仔细，总有一天会逮到他的破绽，会瞥见未来那个他的阴影，那人一定就藏在他体内深处。
尽管如此，莫莉安却已开始将他们视为两个不同的人：一个是少年埃兹拉，一个是杀人魔史奎尔。
***
反复循环的幽魂时刻不会消逝，而是会不断重演，所以莫莉安得找到空中的缝隙，主动离开。
回到另一头时，只见一张毛茸茸的小脸仰望着她。
「嗨，莫莉安。」苏菲亚亲切地说：「妳不是应该在地下六楼的讲堂上课吗?」
「我……呃……对。」
有那么一瞬，莫莉安考虑撒个谎搪塞，随即明白撒谎也没用。她鼓起些微勇气，翻开笔记本，塞到苏菲亚面前，给她看自己抄下的那些幽魂时刻。
「我在找埃兹拉‧史奎尔。」
幻狐连眼也没眨，也没有挪开视线。「嗯，我想也是。康纳尔说，妳最近多花了不少时间待在这里。」
「妳──噢。」莫莉安的防卫心态显然无用武之地，顿时消解。「对不起。」
「用不着道歉。」苏菲亚转身离开柯可兰厅，示意莫莉安随她去走廊。「这是妳的学院，莫莉安。我们其他人──康纳尔、我、地下九楼学术研究会、甚至是如克，大家都只是外来者。幻奇技艺学院属于幻奇师，这里属于妳，幽魂时刻也属于妳，毕竟它们的存在理由是为了教导妳。我们只是希望妳不要太勉强自己。」
「为什么没人跟我提过史奎尔?」
「在妳来之前，我们三个讨论过。」苏菲亚坦白道：「我当时不如康纳尔那么了解妳，他说妳承受得了。但我觉得，万一妳知道这里还有这么多关于史奎尔的时刻，大概会吓到妳或让妳分心。」
「所以是妳拿掉他的名字吗?」
「老天，不是!」苏菲亚喊冤，「我们绝不会在《幽魂时刻之书》上面涂涂抹抹。是昂斯塔教授刻意略过史奎尔的名字，好避人耳目，他不希望长老没收他的毕生心血……更糟的下场就是书被毁掉。任何东西只要和史奎尔的名字沾上边，都注定灰飞烟灭。」
「可是，长老一定会想到某些幽魂时刻里有史奎尔吧?」
「妳亲眼见到他之前也没想到呀。」苏菲亚指出，「说真的，我觉得他们不想知道。就像康纳尔说的，他们不过问，我们就不骗人。」
随后陷入自在的沉默，她们继续走向地下九楼的入口，接着苏菲亚问道：「跟他待在同一个地方，妳真的不怕?」
莫莉安耸耸肩。「这也不算是真正跟他待在同一个地方，他跟史奎尔本人一点也不像。呃，跟我读过的书比起来啦。」
她及时意识到自己说溜嘴，补上一句，她见过史奎尔本人好几次的事，她没告诉苏菲亚、如克或康纳尔，也不确定该不该提。她猜想如克应该晓得，毕竟默嘉卓知道，但要提起这件事挺尴尬的。
「那妳比我坚强多了，莫莉安，我会尽量避开他那一代的幽魂时刻。在别的幻奇师身边看到他，让我心里难受，就算他那时候还小。」苏菲亚摇摇头，轻声说：「那些人是他的朋友，亲如家人──可以说是他仅有的家人了，毕竟他父母一定在他小时候，就把他交给幻奇学会。长久以来，他成功掩饰真面目，隐藏充满仇恨的心，想到就觉得震撼。」
「但他也不像是恨那些人。」莫莉安说：「他看起来总是很快乐。」
他们走到拱廊尽头，苏菲亚停住脚步，准备在入口跟莫莉安分别，回到研究室去。
「对，大概就是这点令人心碎。」她沉吟道：「明知那些人最后的下场，却看到他们在彼此身边这么快乐。」
「他们怎么了?」
苏菲亚面露不解地看着她。「莫莉安……妳没听过英勇广场大屠杀吗?」
「听过。」她搜索回忆，「东风世代，九年之春，史奎尔派出魔物大军想征服永无境，有些人为了阻止他，在英勇广场和他交战，然后他……」
莫莉安打住。零碎的信息在脑中拼凑成形，倏然化为令她头晕目眩的真相。
「他把大家都杀了，」她轻轻说下去：「杀了其他幻奇师。他不是号召幻奇师叛乱，是那些幻奇师想要阻止他，所以……所以他把那些人给杀了。」
「对。」苏菲亚点头。
「连艾洛蒂也是?」
「所有人都死了。」
莫莉安忽然满腔内疚，她从未认真想过死于英勇广场大屠杀的人是谁，在她脑海中，他们总是没有面目，没有名号，不过是群无名之人。她从没想过，他们说不定是史奎尔熟识的对象。
「既然他们试着阻止史奎尔。」她慢慢说道：「既然大家口中的英勇斗士同样是幻奇师……那为什么大家这么痛恨幻奇师?为什么大家只因为埃兹拉‧史奎尔是最坏的幻奇师，就一口咬定只有他是幻奇师?」
苏菲亚的耳朵一抽。「这些事情实在太过久远──」
「一百年也没有那么久!」
「──加上史书经过全面删修，后人很难查明当时的真相。但我们认为，在……」苏菲亚顿住，思考适当的说法。「在英勇广场事件后，再也没有幻奇师保护人民，对抗史奎尔跟魔物大军……在一小段极其黑暗的时期，情势看似是史奎尔大获全胜，征服了永无境。就是在这段期间，幻奇师成了史奎尔的代名词，史奎尔则成了邪恶的代名词，于是幻奇师变得罪无可恕，不再是景仰爱戴的对象，而是惧怕的对象。
「后来，这座城市启动远古魔法保护大众，永久驱逐史奎尔，人民随即要求幻奇学会给个交代，或是要求处置学会，甚至动手报复学会，因为当初就是学会培养了史奎尔，让他踏上神坛。在这座痛恨幻奇师的城市中，假如幻奇学会这个组织想要存续下去，那就必须比别人更同仇敌忾，必须比任何人都嫉之如仇。
「所以幻学彻底改造自己，动手湮灭历史证据，封锁地下九楼，毁坏、抹黑、掩盖拥有超过千年历史的幻奇技艺。」
莫莉安默然半晌，消化这些新信息。
「对不起，」苏菲亚终于开口，用后腿站起，狐掌轻碰莫莉安的手腕。「我不晓得这会让妳这么难受。我以为妳知道他们是谁……他杀的人是谁。」
虽然一点也不好笑，莫莉安却差点笑出声。她怎么可能知道?幽魂时刻相当适合用来学习幻奇技艺，却无法告诉她那些人的人生。
苏菲亚跟康纳尔熟知地下九楼的历史，但他们难道说得出，欧文与艾洛蒂得知至交好友的背叛时，脸上是什么神情?他们难道能告诉她，和蔼、犹如慈母的碧丽安丝遭到杀害时，对埃兹拉说了什么话?在葛莉赛达死前的最后时刻，又采取了哪些行动来反抗?
谁能告诉莫莉安，当时的长老理事会是怎么想的，竟决定污蔑八个无辜的人、将幻奇师历史一笔勾销，他们如何为这一切给个正当理由?
「我早该想到的。」最后她开口，喉头一哽，脑海浮现艾洛蒂与埃兹拉在林间最古老的树下咯咯笑的画面。「除了幻奇师之外，谁会对抗幻奇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