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高伯尔图书馆
「雀喜小姐，拜托嘛。」霍桑今天早上第五度哀叫。打从踏出幻学以来，他一路走得拖拖拉拉;幻学位于旧城的北区，他们要前往的高伯尔图书馆位于西区。「不能改去游泳吗?九一八梯就去游泳了耶，今天热翻了。」
「可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比游泳棒多了呀，霍桑。」同样是今天早上第五度，走在最前头带队的雀喜小姐遥遥回应：「我们要去高伯!来，快跟上。」
「管她取了什么好像很酷的昵称，」霍桑对莫莉安嘀咕：「图书馆还不就是图书馆。」
雀喜小姐坚持要用走的，然而穿越旧城的长路迢迢，汗湿衣襟。路上，他们看见好几辆挤得水泄不通的冰淇淋车，一群小小孩在喷泉下笑闹追逐，花园带则有三五成群的游客正享受野餐，在巨大的无花果树荫下啜饮柠檬水，看起来清凉又满足。每见到一个夏日消暑的美妙时光，霍桑便发出哀伤的呜咽，莫莉安不得不抓住他的手臂拖着他走，他才肯前进。萨迪亚更糟，走路速度慢如蜗牛，当作无声的抗议。(她仍旧不跟马希尔和莫莉安讲话，说什么「麦高乐不忘前仇」。)
终于，大伙停在梅休街的高耸砂岩建筑前，莫莉安曾多次经过此处，但从未登门一探究竟。他们三人一组穿过巨型旋转门，莫莉安、霍桑、马希尔殿后，一同推动旋转门前进，走进位于另一端的……梅休街。
刚开始，莫莉安以为他们转了整整一圈，从原本的入口出来了，但是……不对，事实并非如此。他们的确又来到户外，的确又站在梅休街的高伯尔图书馆大门前……却是不同的光景。
方才离开的梅休街正值炎炎夏日，阳光普照，暑气逼人，到处都是享受夏天的人群;这条梅休街却是凉爽干冷一如秋晚，暮色苍茫，渺无人烟，不见任何行人的踪影，鸦雀无声。
「刚刚是……我昏倒还是怎么了吗?」莫莉安问霍桑跟马希尔，但他们同样满头雾水。
「快来，」雀喜小姐扬声说，她正走下大家刚爬过的楼梯，朝着街道过去。莫莉安有些反应不过来，但仍打定主意要找到有趣的东西，于是跑过去追上引导员。
就莫莉安所知，梅休街中央本该是排樱桃树，此时却变成一张大木桌，桌前标示「借书柜台」。桌后站着一名年轻女子，打扮拘谨，戴着眼镜，领口别着金色W字别针，望着一伙人走近，脸色看似不太高兴。
「妳在这!」雀喜小姐大喊，奔上前，热情地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我亲爱的朋友罗诗妮‧辛格，史上最年轻的高伯尔图书馆馆员!做得好，我真以妳为傲。」
两人拥抱之际，图书馆员越过雀喜小姐的肩膀，心烦意乱地瞪着九一九梯。「呃，小玛……妳没跟我说会带一大群人来。」她说：「这些小孩来这里做什么?」
雀喜小姐回头看向莫莉安等人。「谁，他们?来知识的殿堂朝圣啊。」
「玛莉娜，」图书馆员正色说道：「他们全都不满可以申请借书证的年纪。」
「可是我有呀。」雀喜小姐说着灿烂一笑，高举用链子挂在颈间的轻薄金属卡片。
「玛莉娜，」罗诗妮又说了一次，双手抱胸，视线越过眼镜上方严厉地瞪着她，「高伯尔图书馆不是小孩能来的地方。」
莫莉安听见霍桑小声发出雀跃的「喔耶」，连萨迪亚都精神微微一振。
可是雀喜小姐啧了一声，处变不惊地耸肩。「这样喔……不过呢，小罗，妳装凶的图书馆员表情吓不倒我，因为我看妳对着镜子练习几千次了。听我说，他们会很乖的，我保证。对不对呀，九一九?」她意味深长地望了大家一眼，他们全点头(只是热情程度落差很大)。
罗诗妮无计可施地摇摇头，闪亮黑色短发的发尾拂过肩膀。她压低声音说：「小玛，妳会害我惹上麻烦，我升上正图书馆员才第一个星期，妳就要我打破最重要的规定。」
「没有!没有打破，」雀喜小姐说：「只是……通融一下下?」
「不行，我不答应。」
「再装啊。」雀喜小姐哄道，火力全开地露出迷人笑容，「妳还在当书斗士的时候，就算我没有图书馆证，不是照样三天两头让我进来，而且闭馆之后也没问题。」她挑眉。
「嘘──!」罗诗妮不停眨眼，气呼呼地环顾四周，检查有没有人听到，然而街上空无一人。她抓住雀喜小姐的手臂，把她从借书柜台拉到一旁，激动地耳语，莫莉安一面努力偷听，一面装作没有努力偷听。「玛莉娜，我现在不只是书斗士了，我是图书馆员，有自己的辖区，不能老是为妳打破规定。小玛，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拉拉袖口，「我特别穿了开襟毛衣耶，拜托妳。」
雀喜小姐也轻拉了下罗诗妮鲜黄色的衣袖。「这件开襟毛衣很适合妳，」她低声说：「眼镜也是，很有书卷味。」
罗诗妮试着压抑笑意，但显然相当开心。「当书斗士的时候都得戴隐形眼镜，免得眼镜被猴子偷走或被龙卷风吹跑。」
莫莉安仍努力装作没在偷听，一听到这句话，顿时半是好笑，半是紧张。被龙卷风吹跑……?
雀喜小姐轻推罗诗妮的手臂，图书馆员总算面露微笑。「拜托嘛，小罗，一个小时就好，这些孩子铁定爱死。我一直在吹嘘关于妳的事，他们只是想看看妳工作的地方而已。」
罗诗妮从雀喜小姐身前探出头看九一九梯，他们照雀喜小姐所说的默默站着不动，试着扮演乖巧听话的小孩。
图书馆员叹口气，「好吧，一小时。」
雀喜小姐握拳往空中一挥：「太棒了!罗诗妮‧辛格，我就知道妳会想通，这就是为什么全七大域我最喜欢的是妳。」
「好，注意听。」年轻的图书馆员忍住笑容，转头对莫莉安等人说，卷起黄毛衣的袖口，调整眼镜，双手扠腰。「欢迎来到高伯尔图书馆。我要再三强调：这个地方极度危险，千万随时保持警觉，随时跟大家待在一起。务必时时注意，听从我跟书斗士的指挥，叫你跑就跑，叫你趴下就趴下，如果叫你不要摸穿背心的兔子，相信我，你绝对不会想摸穿背心的兔子。」她顿住，张力十足地逐一看每个人，瞪大厚重眼镜后的双眼：「因为牠有狂犬病。」
雀喜小姐清了清喉咙，轻声说：「小罗。」
「好啦，牠没有狂犬病。」罗诗妮招认，「但牠说不定有啊。也说不定牠有棍子，谁知道。所以要听我的话，懂了吗?」
「懂。」九一九梯含混不清地说。
「我说，」她大喝：「懂了吗?」
「懂!」众人跟着喊道。
罗诗妮回到借书柜台后方，拿出一条沉甸甸的万用腰带，上头装了好些惊人用品：手铐、尺寸颇大的刀、银色哨子、无线电对讲机、遮光胶带、几个巧克力棒、皮鞭、一大串钥匙。她将腰带系在腰间。
「好，把雨伞跟书包留在这里，我们去兜风吧。」
***
高伯尔图书馆不只是图书馆。
高伯尔图书馆是个独立的世界。
「严格来说是个异界，和我们这一界相连，像诡异的肿瘤一样。」雀喜小姐低声说，示意九一九梯再靠近些。他们正搭乘一辆交通车，无声驶过图书馆中的旧城，车身全由厚重的浅绿色河玻璃打造而成。罗诗妮说，这些河玻璃开采自朱若河河床，是永无境所能找到最坚固、最耐用的材料。莫莉安觉得，搭乘这辆车恍若走入名为瀑布之塔的流水大厦，或是身处海底;车外的景物全笼罩在绿光之中，如梦似幻。雀喜小姐继续悄声说：「这里是意外诞生的永无境复制品，两者如出一辙，但是……嗯，有些不同之处。这个空间在十三个世代前凭空出现，没人知道确切的原因或原理。探险者联盟认为是某个联盟成员胡乱使用通道，无意间创造了这个世界，不过一直没人肯出来担这份责任，最后由市政府接手，有对超级有钱的咯咯发勋爵夫妻买了下来──」
「他们明明是姓高伯尔法。」驾驶座的罗诗妮有气无力地抗议。
「然后咯咯发夫妻把这里弄成了……这样。」雀喜小姐说完，随手朝四周一挥。
所谓「这样」，堪称莫莉安见识过最奇绝奥妙的景色。这可不简单，毕竟在定居永无境的两年多间，不得了的东西她见得可多了。
这里既是永无境，却又不是永无境。街道完全相同：有英勇广场，广场中央有金色鱼雕喷泉;所有房屋、路牌、路灯、长椅悉无二致，连邮筒也设置在跟原始永无境同样的地点。
然而，广场上空无一人，街道和建筑通通静得出奇;喷泉没有水，枝头没有鸟鸣，树叶没有随风轻摇，根本连风都没有。空气凝寂冷清，天色始终呈现长日将尽的灰蓝色。
取代人声、鸟鸣、微风的是……这座图书馆城到处是书。
这是自然，莫莉安原本就猜想会有很多书。她没料到的是，在视线所及之处，路上净是一排排书架，一望无际，架子几乎与一些屋顶同高，塞满成千上万(说不定上亿)的书。
「这边无论何时都是快天黑的样子，」罗诗妮解释：「而且总是有点冷，我们也不晓得为什么，大概是因为这个复制品诞生时，真正的永无境恰好处于这个状态。说到底，这里不是真实世界，只是维妙维肖的翻版。不过保持这种天气跟时间也是件好事，万一是大晴天，书封难免褪色，而且永远不会下雨。温度冷些也有益于控制栖居族群。」她耸了耸肩，「起码是对多数族群来说。」
莫莉安举手，「不好意思，可是……栖居族群是什么意思?」她望向绿色玻璃之外。他们经过好几个街区，连一个活人也没看见。
「住在书里的族群。」罗诗妮简单地说，停下交通车。「有时会跑出来。不过别担心，书斗士的职责就是对付这种状况，负责围堵脱逃的──啊，到了，永无境史区。我的辖区是『参考书、大众非虚构书及图书馆特藏区』，这里也归我管。」
雀喜小姐跟在罗诗妮后头下车，可是九一九梯坐着没动。莫莉安暗忖，自己的脸色是不是跟其他人一样惊慌，她确实是很怕。
头一个开口的是雅查。「抱歉，她刚刚是不是说──」
「有时会跑出来?」埃娜接口，下唇微颤。
「她说『住在书里的族群』是什么意思?」诗律问。
「那是开玩笑的吧?」霍桑看着莫莉安说，可莫莉安也没有答案。
「大家，快下车!」雀喜小姐的声音传来，大伙不情愿地离开车子。
眼前光景几乎不像是身在户外。一排排高耸书架使人产生四周很封闭的错觉，安静肃穆，一如莫莉安在共和国去过几次的豺狐公立图书馆。
然而，高伯尔比豺狐镇的图书馆大多了。不管往左或往右看，书架俨然绵延无尽，陈列于每条街道巷弄，当中星缀着附滚轮的巨型爬梯。架上每隔约十五公尺便设有突出的钩子，悬挂河玻璃制成的灯，投下幽微的绿光。偶尔莫莉安彷佛瞥见什么东西窜过灯光之间，或是从一座爬梯飞跃至另一座，难以确定是不是错觉。
「大家可以四处逛逛，」罗诗妮告诉九一九梯，他们因惧怕周遭环境而本能地聚在一起。「但不要离交通车太远。翻开任何书的时候都要小心，别把书背弄裂，别折书页，别把书打开停在同一页太久，读完以后绝对要阖上，放回正确位置，万一有什么跳出来追你，就大叫我的名字。要是出现了非常危险的东西，所有人马上回到这个地点上交通车，河玻璃能够保护你们，抵御大部分栖居族群。」
「据说唯一一本《斐瑟伦迪安汇编》在高伯尔图书馆，是真的吗?」马希尔迫不及待地迸出疑问。
罗诗妮打量他，「你是精灵文化迷?」
「语言学家。」
「哦!嗯，那是真的，但你今天恐怕看不到，珍本收藏区位于史沃兹沃斯。不过旧城也有不少会让语言学家感兴趣的书，寇蒂莉亚路有《清醒者哥亚雷的英雄之旅》全八十七册，而且是古龙族语的原始版本。」
马希尔揪住胸口，发出又高又细的尖音，莫莉安猜大概是他欣喜若狂的意思。
「去吧，去逛逛。」罗诗妮说：「注意听我的哨声，那是回来集合的讯号。」
九一九梯三三两两离去，不过莫莉安留了下来，在罗诗妮和雀喜小姐身边徘徊，想找图书馆员谈谈。
「去莉莉斯之门怎么样?」雀喜小姐问她的朋友。
罗诗妮露出受不了的表情，「莉莉斯之门?疯了吗?妳要我带一群小孩去莉莉斯之门?」
「嗯……那里是童书区嘛。」
「小玛，所以那边才是图书馆最危险的地区，这妳也知道啊。到处都是恐龙跟坏巫师。」
莫莉安瞪大眼睛。
「也有狗狗，」雀喜小姐反驳，「跟野餐!我们跟玛菲特小姐(注4)度过多美好的野餐时光，记得吧?」
注4源于著名的英国童谣Little Miss Muffet，可追溯至一八○五年。
「对啊，我还记得跑来坐她旁边的蜘蛛跟狗一样大，玛莉娜。」
莫莉安胆怯地清了清喉咙。「不好意思，呃……辛格小姐。听说图书馆里有幻奇学会成员才能进入的专区，这是真的吗?」
图书馆员诧异地转过头，「噢，妳还在呀!高伯是有几个学会专区，看妳想去哪个，玄奥之术学院专区得跑到战栗谋杀庭园去，不过世俗专区过几条街就到了。」
莫莉安的心漏跳一拍。「有……世俗跟玄奥学院的学会专区?」
「当然有，虽然要我说，根本就不该这样分。」她解释道：「我是指限定学会成员才能进入的规定。这是图书馆，又不是乡村俱乐部，藏书应该开放给所有人阅览，无论对方是幻学人还是非幻学人。但哪轮得到我说话?我只是这里的员工罢了。」
莫莉安颇为赞同。「幻学人」意指幻奇学会成员，「非幻学人」意指不属于幻奇学会的人，换言之等于其他所有人;莫莉安觉得这种说词很蠢，而且不是很友善。
「妳想找什么书吗?」罗诗妮问。
她真正想问的，自然是有没有幻奇技艺专区……但想当然耳不能这么问。
「喔，就是……关于……嗯，幻学历史的书。」她喃喃地说。这是挺薄弱的谎话，不过罗诗妮精神一振，看来很高兴。
「历史同好!费兹杰罗路跟费尔普斯路的街角有几册，说不定妳会感兴趣，来吧，我带妳去。玛莉娜，顾好妳这群学者，好吗?那个卷发男孩看起来就会乱爬书架。」
莫莉安尾随罗诗妮经过几排参天书架，从一圈绿光步入下一圈绿光。
「说到这个，我们刚收到最新一期的《傲步院内幕》──」
罗诗妮腰带上的银色小无线电发出嗡鸣和劈啪声，打断了她的话，随后传出带有噪声的嗓音。
「辛格馆员，这里是飞德斯馆员，听得到吗?」
罗诗妮拿起对讲机，按下侧边的小钮。「听到了，柯林。怎么了?」
劈啪、劈啪、嗡──
「伙伴，莉莉斯之门出了点状况。」他听起来气喘吁吁，「上礼拜的灾情又开始肆虐，我们想办法赶走了，现在似乎改往南边去，搞不好会到妳的辖区，先警告妳一声。」
罗诗妮哀叫。
「收到，柯林。请联络除害小组，看能不能派人手来旧城支持，我底下的人忙着处理军事史区，沙棘谷之役昨天弄破书封迸出来了，他们还在收拾善后。我在永无境史区，陪……一些访客。」
嗡、劈啪。「收到，小罗。我去通知。」
「灾情?」莫莉安问，光是听到这个字便浑身不对劲。是什么灾情?
「没什么好担心的。」罗诗妮逐一触碰腰带上的物品，像在确认东西是否都在。
莫莉安皱起眉头，「还是我们回去好了?」
「真的不要紧。」罗诗妮微笑安抚她。「妳看，到了──幻奇学会史。妳自己找想看的书好吗?我得回交通车……看看。」她说得很含糊。
莫莉安点头，沿着书架往前走，手指滑过一本本书的书背，例如《傲步院内幕》和《从艾伦‧阿什比到佐拉‧齐默曼：幻奇学会史上的伟大长老与其成就》。
此刻她独自一人，图书馆静得诡异，可她时不时觉得隐约听见了什么：书页翻动声，书脊凹折声，阖上书本的轻微闷碰声。
此外，也有她无法解释的声响，像是远处传来的鲸鱼之歌、时断时续的老式音乐，以及玻璃杯碰撞声。
即将走到书架尽头时，侧巷的狭窄巷口有个东西攫住她的目光。砖墙钉着一块标示牌，写道：
莫莉安微微一震，恍然明白自己身在旧城何处。恶魔弄，是她去年无意间找到的诡骗巷!当时，恶鬼市集就藏身于此。
然而，这里有一处不同，是真实世界的恶魔弄没有的情况……至少，她去年并没有发现。告示牌下方的砌砖上有个金色小圆圈，莫莉安走上前，圆圈便开始发光，与她加快的心跳频率同步闪烁。指尖的印记传来麻痒感。
这个圆是为她而亮的吗?是不是感应到她有资格进入，所以向她发出邀请?
莫莉安想，假如要藏匿不对外开放的幻奇技艺藏书，红色警示诡骗巷正是理想场所。「非她莫属」的念头油然而生，她回头迅速扫视周遭，确定没有人在看，随即踏进巷子。
过程一如她记忆中那么难捱，肺中的空气彷佛被抽走，不过现在她懂得如何应对──就像撕掉伤口上的贴布，越快越好。她闭上眼，在昏暗的恶魔弄中向前跑，抗拒着回头的冲动，无视胸口发疼和头痛。几秒后，她跑出巷子，大口喘气……眼前是去年夏天她跟诗律找到恶鬼市集的广场，但在这个异世界，没有充斥恐怖违禁品和堕落顾客的繁华市集，有的只是一柜柜旧书。
这里的气氛颇为……舒适。相较于图书馆其他区域，显得更杂乱无章了些，植物蔓生得更猖狂，更多树荫笼罩着书本，更多树藤在书架上攀爬。如果这里是幻奇技艺藏书专区，或许只有幻奇师能够进入?此地可能已经超过百年无人踏足了，想来真是震撼。
莫莉安心知时间不多，快步在书架之间穿梭，扫视书名。她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想找什么，然而就在转进下个走道时，她从某个书背瞥见熟悉的字眼，那是本书封以皮革制成的大书。
独一
她费尽力气将这册厚书从架上取下，轻声读出完整书名：「《妙趣、超卓、奇景、独一与异象：幻奇技艺光谱全史卷一》……作者：莉莉安‧普伊。」
昂斯塔那本着作的书名跟这本只有些许差异，叫做《错判、谬误、胡闹、暴行与毁灭：幻奇事件光谱简史》，而且只是简述幻奇师据说干过的各种坏事。难道他改写莉莉安‧普伊的书，好传递自己扭曲的观点?
在昂斯塔教授死前，他放在教室的书不翼而飞，但那本书非常厚，比手上这本书还大。莫莉安满心疑惑，全史的篇幅不是应该比简史长吗?
然后，她重读一遍书名：卷二。
旁边那本书的书脊写道：卷三。
在这座书架上，名称近乎相同的书按顺序连绵不断地排列下去，似乎有数十本──不对，上百本。她把卷一放回书架，拉出卷二，作者仍是莉莉安‧普伊，卷三、卷四也是。不过卷五及卷六的作者是丹尼尔‧米多林布莱西，接下来有六卷是由章红所写。
莫莉安笑得脸颊都快裂了。头一次看到《幽魂时刻之书》时，她也有相同的感觉，但这次的喜悦强烈百倍。眼前是幻奇师全史，记载所有卓越的成就，所有奇景、独一与异象，每本书都宛若一座灯塔，引领她追溯过往。
她一路跑到最末端，找到最后一册(卷三百零七，萨博里‧史密瑟林撰)，从书架上抽出，坐下来放在腿上摊开，翻阅书页。
里头都是熟悉的名字：葛莉赛达‧北极星、天棓三‧河鼓三、黛西玛‧可可罗、玛提德‧拉虔斯、碧丽安丝‧阿玛迪奥、欧文‧宾克斯、埃兹拉‧史奎尔、艾洛蒂‧鲍尔、欧布瓦‧杰密提──他们是史奎尔那代的幻奇师，也是在英勇广场丧命的幻奇师。
远处陡然响起短促尖锐的哨声，是罗诗妮的讯号。莫莉安叹了一声，动手把书放回架上，接着一个动摇。她将书塞回去，随后又抽出，咬住嘴唇。
她有办法改天回来继续读吗?说不定朱比特能带她来，或是苏菲亚、如克……问题是，等到什么时候?
哨声再次响起，电光石火间，她下定决心，把书抱进怀里，奔向恶魔弄的巷口。
几分钟后，她脱离令人窒息的诡骗巷，拚命吸进空气，走回费尔普斯路和费兹杰罗路的街角，双手仍紧抱那本皮革装帧的书。
「妳在这啊。」凭空冒出一个嗓音，她惊跳一下，旋过身，只见诗律斜倚着一盏没亮的路灯，脸上挂着兴致缺缺的慵懒笑容。但一见到莫莉安试着把书藏在背后，她便警觉起来，「妳手上那是什么?」
「没什么。」
「少骗人，妳说谎说得超烂。」
「是……是关于幻奇师的书。」莫莉安坦白道。现在把书放回去已经太迟了。
「妳拿它做什么?」诗律问，离开路灯走向莫莉安所站的位置，「妳又没有借书证。」
「雀喜小姐可以帮我借。」
「那本书不行，它是黑标。」诗律指著书脊，「看到没?想借黑目标书，除了需要幻学借书证，还要有长老理事会的书面同意，加上第八级安全许可。雀喜小姐只有六级。」
「什么?」莫莉安压根不晓得这些，心一沉。「妳怎么知道这么多?」
「我外婆常来高伯，她拿的是非幻学人借书证，只能借蓝标书，反正她只爱看悬疑谋杀案跟重型机械相关的书。妳借其他本不就好了?」
莫莉安把书抱得更紧，手指用力得泛白。「我要这本。」
「那就是偷书。」
「没有偷!只是……借。」
「才不是，有借书证才叫借。」
「妳还不是跟陌生人『借』了小狗!」
诗律耸肩，「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不一样的地方在于，这种事我很拿手，可是妳超烂，」她说：「我知道怎么蒙混过去，才不会让别人发现哪里不对。再说……这里是图书馆耶，拜托!要是我偷图书馆的书，外婆会杀了我。」
罗诗妮的哨音再度传来，是三声急促的短音。她在隔壁走道扬声说：「女孩们，该走了，妳们在哪?」
「妳要去告状吗?」莫莉安悄声问。
诗律默不吭声，莫莉安笨拙地想把《幻奇技艺光谱全史》卷三百零七藏进夏季斗篷下。
「妳们在这里!该走了，一小时差不多到──妳在做什么?」罗诗妮拐过转角，眼见莫莉安用斗篷皱褶遮住书，乍然停住脚步。「偷高伯的书是很严重的事，妳懂吗?知不知道会惹上多大的麻烦?把书给我。」她用拔高的音调勒令道，显得不可置信。
莫莉安脸上一片滚烫，绞尽脑汁想找个借口、编个合理的谎，却什么也挤不出来。她只知道自己非带这本书走不可，读完书上每一页才要还。
她急迫地转头看诗律，无声哀求她出手相助，诗律不悦地回瞪。
「拜托，诗律。」她小声说。
「为什么?」诗律气恼地说：「妳最近有够奇怪的。妳对那些幻奇师鬼魂就这么迷恋，迷恋到要我帮妳偷东西?」
「什么?我才没有迷恋。」她更用力抓住书，猜想诗律会不会任她干晾在这里。到头来，催眠师翻了个招牌白眼，终究屈服了。
「她什么也没偷。」诗律用毫无兴致的语调，不甘愿地告诉罗诗妮：「我们只是在愉快地聊天。」
「什么?」罗诗妮厉声道：「我亲眼看到她偷了书!」
「没有，」诗律只说，「她没偷。」
「她有，」图书馆员坚称：「她偷了……她拿走……一本书。我有看到……」莫莉安听出她的口吻流露一丝疑惑，不禁屏住呼吸。
「妳什么都没看到。」诗律以悦耳的低音说：「我们刚才聊得很高兴，聊……历史之类的。妳觉得雀喜小姐的学者都很讨人喜欢，很乖巧，希望我们可以再来。」
罗诗妮摇着头，试着甩去脑中的迷雾。「希望你们可以……」
雀喜小姐走来，怀里抱了一堆书，几乎看不到前方的路。
有那么一瞬间，罗诗妮眉头深锁，直勾勾盯着莫莉安，随后脸上便泛开和气的放空表情，说：「小玛，妳的学者真讨人喜欢。」
雀喜小姐嗤之以鼻。「讨人喜欢?哪有这么夸张，还可以罢了。小罗，来帮我一把。」
莫莉安看着图书馆员与引导员各搬半迭书，穿过街道，走向河玻璃交通车，大大松了口气。
「谢谢，」她对诗律说：「真的，太谢谢了，我欠妳一次。」
「欠不只一次，妳这个没格调的偷书贼。」诗律嘀咕：「不用担心，这笔帐我会记着。」
***
莫莉安与诗律赶到时，同梯的其他人正往交通车走去。莫莉安特地走在诗律后面，好挡住因为藏了书而凸起的斗篷。
霍桑正跟雀喜小姐讨价还价，商量要用她的借书证借几本跟龙有关的书。萨迪亚跟埃娜凑在一块看医学期刊，争辩怎么包扎断腿最好。
突然间，警报声响彻四周，书架悬挂的灯从暗绿转为刺目的火红，众人顿时打住对话。
莫莉安的手臂一僵，她仍将书紧抱在腰间，抵着腹部。
「他们发现了，」她小声对诗律说：「我要被抓了!」
「嘘。」诗律用气音说，可是也神色担忧。
警报越来越大声……然后传来另一种声响。那声音十分奇特，是种尖锐而恼人的金属声，有点像是锯子，紧接着是有如两张砂纸相互摩擦的声音。
叽叽叽叽叽叽叽……沙沙沙。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沙沙沙沙沙沙。
「那是什么啊?」弗朗西斯用手指堵住耳朵。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沙沙沙。
所有人纷纷转头看罗诗妮，她则仰头望向书架高处，眼睛瞪得大如铜铃。
「大家去交通车!」她喊道：「立刻上车!」
他们转头拔腿就跑，可惜为时已晚。河玻璃交通车距离他们两排书架之外，还没跑到半途，全梯、罗诗妮与雀喜小姐便倏然站住，去路遭到阻挡。眼前情景令莫莉安浑身难受，彷佛皮肤瞬间过敏发红。
灾情降临，他们被包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