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书虫
那些东西漫天飞舞，从书本之间的缝隙涌出，从水沟盖爬出，从书柜倾盆洒落，无数飞翅、大眼、细脚(好多脚!)组成簌簌作响的丑恶大浪。这场灾害的祸首是拥有多足、色彩缤纷、有吉娃娃那么大的──
「虫!」弗朗西斯尖叫：「大虫!」
「眼力真好，弗朗西斯，给你拍拍手!」诗律气冲冲地吼道，一如既往的火爆态度之下藏着一丝惊惧，呼应了众人的感受。大家围成一个小圈，面向外侧，瞪大眼睛看着逼近的虫群。
「小罗，这些虫确切来说多危险?」雀喜小姐问，扔下那堆书本，平伸手臂保护离她最近的马希尔和萨迪亚。
「对书来说，估计……有点危险?」
「不是，小罗，是对我们!」
罗诗妮一抖，「喔!那估计……挺危险的?在上个月的虫灾，贾迪什的耳朵被狠狠咬了一口，伊丽丝还少了半截小指。」
「喔，太赞了。」雀喜小姐说：「那要怎么把虫赶走?」
莫莉安有办法。她深吸一口气，哼出几个音，接着跪在地上，低空吐出一条平直的火线，往虫群烧去，九一九梯的大家抬手阻挡热气。有那么一瞬间，她分不清众人恐惧的表情是怕虫抑或是怕她，几乎后悔冲动行事……但这个法子奏效了。
如同她的期望，虫群迅速后退，然而似乎也更加愤怒，叽叽声骤然变得更响亮、更急促。
「玛莉娜，她这是做什么?」图书馆员尖叫，用靴子踩熄火焰，「她疯了吗?叫她住手!」
莫莉安咽了下口水，火在喉间熄灭。「我以为──对不起，我只是想──」
「不要插手，退后!」
雀喜小姐抓住莫莉安的肩膀，将她拉离火焰，罗诗妮想办法把火弄熄。「罗诗妮，她只是想帮忙。」
「是喔，在图书馆里面放火还真是帮了大忙呢!」
「不然怎么办?」雀喜小姐说：「你们都怎么做的?」
「我们有机械蚊虫拍，」罗诗妮以弧线慢慢移动，双眼紧盯逼近的虫，「还有不伤书本的桶装杀虫剂喷雾，但东西都在车上。」她再度按下对讲机按钮，「呼叫所有小队，书斗士，听得到吗?」没有回应。「图书馆员，在吗?柯林?贾迪什?快回答啊!」无人响应，只有噪声。她气馁地大叫一声。「好，你们这些年纪小的注意听，我要你们──」
埃娜发出惨叫，打断她的话。一只闪烁光泽、鞋盒大小的绿虫脱离虫群，从她的腿往上爬，经过身侧，来到肩膀……虫爬上头发时，埃娜叫得越发凄厉，紧闭双眼，无助地乱挥双手：「把它弄走弄走弄走!」
砰!
雅查安似乎没多想便采取行动，高高挥舞一本大书，运用动力把虫从埃娜身上挥开，千钧一发地避开她的头。虫子被甩向半空，形成艳绿色的弧线，接着重重砸在高层的一排书上，发出「噗叽」一声。他们眼睁睁观望虫尸一路滑落至地面，滑过一本本五颜六色的书背，留下黏稠、恶心、难闻的绿黄色虫液，看起来有点像伤口化脓的颜色。
雅查惊骇地睁圆双眼，松手任书落地。与此同时，弗朗西斯双手按住膝盖，弯下腰，当街吐了出来。
罗诗妮也吓坏了，但原因截然不同。她用颤抖的手指对准雅查，「你──你刚才──那是书耶!你──你破坏公物!」
「重点在那里吗?小罗!」雀喜小姐大喊，动手收拾放在地上的书，递给学生。「好，改变方针。我们没有蚊虫拍、没有桶装杀虫剂、没有书斗士，所以只能用手边的东西。」她低头闪开一只低空掠过的粉红圆点巨虫，随即拿起《永无境著名印象派画家与他们的缪思》这本厚书，对准那只虫挥去。啪!虫子承受重击后爆裂，黏液如雨般洒了所有人满头满脸，众人一阵恶心。「好了，大家，快挥起来!」
罗诗妮张口结舌瞪着好友，「小玛，妳开玩笑的吧!」
「小罗，要嘛动手，要嘛被一堆虫生吞活剥。」雀喜小姐把《现代巫术百科》递给罗诗妮，「妳选哪个?」
图书馆员呜咽一声，彷佛雀喜小姐逼她朝亲祖母的坟墓吐口水。她将那本书紧紧抱在胸前，阖上双眼，低语道：「高伯尔法夫人，我要破戒了，原谅我。」
接着，罗诗妮挥出完美命中的一击，一只黑蓝条纹的虫被打飞，在身后划出七彩黏液。她马不停蹄地左右连打，展开连续不断的猛攻，顷刻间便送了数十只虫上路。莫莉安看得出她为何获得升迁，她勇猛剽悍、坚毅不挠，简直就是杀虫兵器。
「向交通车──」砰!「──前进!」她边挥边喝道。
一只紫色怪虫在诗律头上飞舞，翅膀嗡嗡震动，钳脚不时开合。莫莉安从斗篷下掏出卷三百零七，对准虫子挥去，那只虫摔在街道另一头，发出令人痛快的「啪答」声，随后她迅速连打三只──啪答、啪答、啪答。她人生从没体验过这么诡异、这么恶心的快感。
萨迪亚跟霍桑看起来也乐在其中，至于其他人就不好说了。诗律浑身黏液，埃娜尖叫个没完，弗朗西斯似乎随时在呕吐边缘，小兰双手抱头站在大伙中间，雅查跟马希尔则在她身边奔走，尽可能打掉朝她飞来的虫子。
「罗诗妮!」雀喜小姐喊道：「妳看!」
河玻璃交通车不见了。确切来说不是不见──车仍在，只是遭到成堆的虫子袭击，彻底淹没，有如一座闪烁七彩流光、嗡嗡作响的小山。
没希望了。他们绝不可能在这么多虫之中杀出血路。
罗诗妮大惊失色，再度拿起对讲机，另一手继续挥动百科。「呼叫所有书斗士小队!有谁听见吗?快回答!你们这些打混摸鱼的家伙!旧城需要支──」
骤然响起一阵警笛声和引擎声，盖过她的嗓音。莫莉安朝声音来源望去，心脏像狂喜的青蛙一样在胸口乱蹦乱跳。
一辆由绿色波纹河玻璃打造的卡车沿着道路，倒车向他们飞速驶来，打散虫群，有些虫被辗烂，其他则被撞得往书架飞去。后车门猛地打开，跃出一队人马，总共十几名，人人穿着连身工作服，脚踩黑色战斗靴，背负金属大桶，双手各握一个喷头，宛如手持兵器。其中一人扛着两个桶子走出卡车，轻而易举地抛了一个给罗诗妮。
奇妙的是，书斗士小队是由一位魁伟的幻鸵鸟带领，他穿着粗花呢背心，比其他人高出一倍，拥有一对毛茸茸的宽阔巨翅，那双脚是莫莉安见过最长的，足上带有犹如三叉刀的利爪。
「总算赶上了，柯林!」罗诗妮吼道，但她转头望向雀喜小姐等人时，脸上带着笑容。柯林没答腔，而是猛力扑翅，直入虫阵。「好，各位，这边由我们处理，快上车，不要出来。等我们控制住灾情，贾迪什会回来载你们去借书处柜台。」
她转过身，加入书斗士和其他图书馆员的阵线，迎向蜂拥而来的虫群，漫天喷射亮粉色喷雾，如战士般大声咆哮。
九一九梯手忙脚乱爬进河玻璃卡车，雀喜小姐关上厚重的玻璃门，锁上巨大的门闩。
每个人看来都精疲力竭、狼狈不堪，由于总算远离战场而松了口气……唯独萨迪亚例外，她凝视着波纹窗户外的罗诗妮与书斗士，脸上满是景仰。黄绿色虫液四处喷飞，书斗士并肩作战对抗虫灾，动作和谐如舞，看在莫莉安眼中，几乎有种……令人想吐的美感。
不过她深感庆幸，还好自己人在河玻璃车里。
「我要当图书馆员。」萨迪亚沉醉地说，一抹化脓似的腐烂黏液顺着头的一侧流下。
「大家……没事吧?」雀喜小姐气喘吁吁地问，一手按住胸口。
弗朗西斯手摀着嘴巴，脸色铁青;马希尔瘫软在地，方才他踩到一滩黏液滑倒，索性就坐在那里;雅查努力把衣服上的虫液抹干净，却只是让范围扩大;诗律不敢置信地摇着头，看不出她是在回答雀喜小姐的问题，还是觉得整个情况令人摇头。
「妳没预见这个啊?」她颇有针对意味地问小兰。
小兰带着歉意微微耸肩，「我也没办法预知一切。」
多亏雅查跟马希尔的功劳，唯一没沾染半点虫液的人就是小兰。她紧贴着墙壁，生怕碰到其他人。
「那些东西是什么?」角落的埃娜颤声问。
「书虫。」雀喜小姐的呼吸仍未平复，「从昆虫学区来的。那里有一本书叫《害虫大全》，收录世界上最大、最难对付的各种昆虫，因为照片拍得太好，很多人借这本书去看，不停开开关关的，那在这里不是什么好事。大家变得有点轻率，大约一年前，有些虫子跑了出来，书斗士还来不及全面围堵就开始繁殖。书斗士反复喷杀虫剂，但小罗说虫害每隔几个月就会爆发一次。到了现在，他们甚至已经放弃把虫赶回书里了，干脆直接杀掉，情况就是这么糟糕。」
霍桑来到莫莉安旁边，脸贴着门，可怜兮兮注视外头的杀虫作战，一边打着哆嗦。「真、真想出去帮、帮忙。」
莫莉安看了朋友一眼，注意到对方的衣服湿透了。她捧起双掌，吐出一小球火焰，浮在双手上方，散发暖意。这招是她上周跟天棓三‧河鼓三学来的。
「谢谢。」霍桑将手凑近火焰相互搓揉，接着抬头，朝书斗士的方向一点，轻轻闷笑一声。「他在干么?」
他指的是柯林。在所有人当中，唯有这名幻鸵鸟赤手空拳，然而他不需要武器，那双带有锐爪的鸟足正是利刃，他也运用得淋漓尽致。他那双腿的弯曲方向恰恰跟人类相反，在扑打一对黑白巨翅的同时，他会以强劲的力道高高向外飞踢。
可是……他的攻击不太精准，不像罗诗妮等人谨慎瞄准书虫，反倒有点像……疯打一通，而且眼神狂乱惊恐。他失控了。
隔着绿色河玻璃很难分辨，但莫莉安敢说，假如有办法看清，他的双眼一定正发着绿光。
「雀喜小姐?」她回头高声对引导员说，雀喜小姐正在角落协助弗朗西斯。「我觉得妳应该来看──」
「快熄掉!」小兰看着莫莉安的手惊叫。
可是警告来得太迟。
电光石火间，三件事接连发生。
首先，在车外，柯林凶暴地用脚爪袭击罗诗妮的胸口，罗诗妮惨叫。
「小罗!」雀喜小姐大喊。
莫莉安陡然一阵惊惶，捧在手中的火苗呼应她的恐惧，倏地窜高，越来越旺、越来越大，烧焦霍桑的眉毛，卷上莫莉安的手腕，宛如戴着火之手套。她倒抽一口气，挥动双手想把火灭掉。
最后，骤然大亮的火光吸引了柯林的注意力，他停下动作，转身面向卡车，昂起鸟嘴嗅闻，有如追踪猎物的狼。他的目光锁定九一九梯，随即往卡车冲来，速度之快超乎莫莉安的想象。
诚如罗诗妮所说，河玻璃车门坚固得足以抵御突如其来的强攻。柯林跃向半空，使出强大的飞踢，接着反复用头撞击，力道猛得即便伤不了玻璃，也会伤到自己。但他却没有停止，应该说是停不了。他发狂了。
「离门远点!」雀喜小姐对九一九梯喊道，赶上前挡在学生与玻璃之间。
书斗士显然受过应对紧急事态的精良训练，经过短暂的混乱，他们分为三组，一组继续对抗书虫，一组试着制伏柯林，一组援救倒在地上的罗诗妮。六名书斗士朝幻鸵鸟一拥而上，把他从卡车旁拉开，压制在地。整整出动六个人才按住柯林，即便如此，柯林仍在挣扎。
「大家蹲下。」雀喜小姐发号施令，奔向前面车厢，穿过一扇原本闩上的小门，坐进驾驶座。「我带你们走。」
「罗诗妮他们怎么办?」莫莉安问：「不能丢下他们不管啊!」
萨迪亚伸手去拔金属门闩，「我们出去帮忙!」
「萨迪亚‧麦高乐，不准碰车门!」雀喜小姐吼道，发动引擎：「大家马上坐好!」
卡车歪斜冲出，离开现场，没照做的人随即摔倒在地。雀喜小姐沿着来路在街道上狂飙，急转弯时几乎擦撞到耸立的书架，在回到借书柜台的短暂车程当中数度差点出车祸。九一九梯沉默不语，只听卡车对讲机发出噪声，原来是雀喜小姐要叫救护车，她的语气头一次流露一丝惧怕。罗诗妮受伤倒地、不解为何遭到朋友攻击的模样，仍在莫莉安脑中挥之不去。但愿那位图书馆员没事。
「好，大家出去。」雀喜小姐将车停在梅休街的入口附近，一声令下。「我的意思不只是下车，是离开图书馆。我回去找罗诗妮。」
九一九梯有一半乖顺地开门下车，另一半则大声反对。
「雀喜小姐，我们不能丢下妳!」
「妳不能自己回去!」
「我们也要帮忙──」
「不要说了。」大伙顿时住口，莫莉安从没听她讲话口吻如此严正。「我要你们走出那道旋转门，不准回图书馆。在外面守着，别让任何人进来。在梅休街等我，但绝对不准回来，懂了吗?」
「可是──」霍桑开口。
「懂了吗?」
九一九梯不情愿地喃喃答应，依言转身走向出口。
「莫莉安，等等。」
她感到手臂被雀喜小姐抓住，于是回过头。
「用最快速度搭伞铁回家，把这一切告诉诺斯队长，告诉他柯林的事，叫他……」她打住，咽了下口水，从鼻孔呼气，彷佛要稳住心神。「叫他带潜伏者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