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黄昏盛宴
法兰克身为永无境最豪华饭店的活动策划人，在这个城市，自然是当之无愧的宴会第一把交椅，然而今年夏天，他的心情日渐恶劣。随着空心症在永无境蔓延，一个又一个活动被迫缩减规模、延期，多数甚至直接取消，因为朱比特不想让任何宾客或员工面临危险，也不愿禁止幻兽族进入饭店，以免伤了幻兽族朋友的心。今年暑假的杜卡利翁饭店确实极为静谧……唯独法兰克例外，他时时刻刻都在大肆怨叹这一切实在不公。
在他哭闹好几周之后，朱比特总算退让，说法兰克可以为留宿的客人办个小小的主题晚餐。
接着，趁朱比特投入空心症小组的繁忙事务，法兰克在宾客名单偷加了几位杜卡利翁重视的熟客与长年好友。
那周又过几天，莫莉安留意到，他已经不再称呼这个活动为「晚餐」，而是「小小的晚会」，再来又变成「舞会」。等朱比特周五晚上前往奇市，来宾陆续抵达时，法兰克正在欢迎大家莅临「杜卡利翁饭店夏末黄昏盛宴」。
「盛宴?」米范激动地说：「法兰克，这本来只是一顿晚餐。你知道晚餐跟盛宴差在哪吗?差了足足两百人哪!」
「天啊，我懂，是不是糟透了?」一列汽车吵吵嚷嚷地驶进前庭停下，法兰克压根藏不住喜孜孜的笑意。「应该是我要办场小晚会的风声传出去了吧，大家都很想来，祝福他们。」
米范召集芬和其余员工，得到的结论是只能设法控制场面，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就马上中止宴会。事到如今，去找朱比特也太迟了，毕竟今天是奇市最后一天，他有更重要的事得忙。
莫莉安明白，朱比特铁定会气得跳脚，可是尽管她知道这场晚宴不该办，仍不禁有些兴奋。暑假实在太漫长、紧绷、索然无味，不时发生令人失望的事件、传来坏消息……坦白说，她一直期待能来点乐子。
法兰克选择「黄昏盛宴」这个主题，好庆祝夏日步入尾声，迎接凉爽之秋。大厅摇身一变，从地板到天花板皆化为绝美落日：黑白棋盘地板变成全黑，墙壁渲染为渐层的蜜桃色、粉色和黄色;黑鸟水晶灯也暂时改头换面，化身闪烁的巨大金球，悬挂在靠近天花板的高空，随着夜色愈浓，金球的颜色便渐渐加深成橘色，再来是艳红色，并垂降得越来越低，有如缓缓西沉的太阳。宾客必须身穿全黑服装，视觉效果十分惊人，俨然是一个个映衬着火红落日的剪影。
大厅地板再度长起树木，让莫莉安想起圣诞节的森林，不过这次是树叶茂密的落叶林，顺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微风摇曳。傍晚时分，林中飘着茉莉、柑橘跟海洋的味道，随着日落西山，树叶开始蜷曲变色，飘出雨水、苹果和深沉的土味。到了午夜，树叶转为深浅不一的橘与红，大厅的温度悄悄下降，壁炉熊熊烧着火焰，空气洋溢着烟熏味。
所有客人一致同意黄昏盛宴是场绝佳感官飨宴，也是当晚全城最热门的宴会。数百名未获邀请的访客满怀希望登门，却不得其门而入……然而，时间越晚，宴会中的人数似乎越来越多。
莫莉安邀了霍桑跟诗律，还想办法哄杰克踏出房间，这周他大多时候都躲在房里生闷气。杰克从善如流地摘下眼罩，玩起莫莉安最爱的派对游戏，四个人待在礼宾柜台后，是个能看到最多客人的地方。(而且靠近宴会餐点送出来的门口，霍桑认为少了这点万万不行。)
「他跟妈妈吵架，」杰克指着一个猛吃开胃小菜的男人说：「他妈妈觉得他不用心读书，他觉得妈妈管太多。站在上面楼梯口的女人背着她太太外遇。坐在炉火边的两个人其实相互爱慕，但都以为对方不会响应自己的爱，因为彼此都觉得自己配不上对方。」
「喔!」霍桑雀跃地交握双手，「要不要过去说点什么?」
「绝对不要。」杰克从经过的服务生手中扫来一盘小菜(霍桑拿了三盘)，「他们要嘛会发现彼此的心意，要嘛不会，但朱舅舅说过，插手管人家的感情事从来没有好结果。这想必是他亲身学来的教训，毕竟大家都晓得他多喜欢管闲事。」
就在这时，一群有些吵闹的客人抵达，其中有位幻长颈鹿女性，是次型幻兽族，脖颈修长，皮肤覆满斑点图案，拥有慵懒的棕眸与有些像鹿的大耳朵，除此之外，她的外表和人类差不多。
莫莉安瞥了杰克一眼，他谨慎打量那名幻长颈鹿，半晌摇了摇头。他持续检查每个进门的幻兽族，留意他们在晚宴上的动向，不过到目前为止并未发现危险征兆。第一位幻兽族人到来时(这事不在计划内)，法兰克还有点良心地面露愧色，但其他员工同意不请走任何客人，即便是为了安全起见，这种做法仍不公平，说不定还会损害杜卡利翁饭店的声誉。然而，员工依旧因此神经紧绷。
她晓得杰克正密切关注所有幻兽族客人，因为她也一样。主型幻猫头鹰正盘踞在楼梯栏杆上;次型幻狼讲了个笑话，正在自己哈哈大笑：主型幻鬣蜥在乐池嬉闹。人类客人离幻兽族远远的，所以很容易在人群中找到这些客人。
「她在幻兽族之间一定很有名。」杰克悄悄对莫莉安等人说，动作很小地朝一名优雅的幻犬点点头。幻犬有一身银白色长毛，两耳各自别着一个黑色丝绒蝴蝶结，颈子上有串黑色珍珠项链。
「你怎么晓得?」莫莉安问。
「大家同时冒出小小的闪光，」杰克解释：「就像其他幻兽族看到她进来时，脑中都亮起了灯泡。」
这戏剧性的发展让莫莉安兴致勃勃，正想着该怎么靠近，好打探那名幻犬的身分，附近忽然发出微小的闪光，亮光刺得他们不约而同一缩。霍桑倒吸一口气。
「我刚刚──我看到闪光了!」他叫道：「杰克，我变成见证者了吗?还是──」
「那是相机的闪光啦，天才。」杰克说。
他瞪着闪光的来源：一个男人扛着一台大相机，紧跟在幻犬后头，肩上背了装满摄影器材的袋子，莫莉安看见袋上绣有《镜中奇遇报》的标志，顿时警觉。
杰克也看到了。
「我们去跟米范说。」他轻声道，意味深长地看着莫莉安。「《镜中奇遇报》写了那篇『大幻乱』报导，万一香妲女爵发现他们的摄影师混进来，她绝对不会原谅法兰克。」
柜台附近有位女子发出嫌恶的声音，一手捧着夕阳色的鸡尾酒，另一手攥着串珠手提包。
「简直丢人。」她皱起鼻子，目送优雅的幻犬和亦步亦趋的摄影师隐没在人群中，靠向男伴用大声的耳语说：「杜卡利翁真是越来越沉沦了，连这种阿猫阿狗也放进来。」
男子赞同地点头：「是啊，谁去叫捕狗大队来，把那只脏狗给带走。」两人一同发出得意的窃笑。
「她才不是狗。」霍桑大声说：「是幻犬。」
他们动作一致地回头，鄙视地看着霍桑，男人嗤之以鼻。「幻犬，什么胡说八道。既然牠有四条腿、有湿鼻子、有尾巴，就是狗没错。在我那个年代，我们都要用正确的名字来称呼东西，哪有什么幻马、幻兔、幻蜥蜴的鬼扯，我受够随时都要摆出尊重的样子了。幻犬!」他说完摇摇头，把鸡尾酒一饮而尽。「谁替我再送一杯酒来。」他加上一句，在空中打着响指。
莫莉安傻眼地转头看着朋友，「尊重别人哪里不对了?」
「显然需要两颗以上的脑细胞才做得到。」杰克咕哝。
「没错，而且他们加起来只有一颗。」诗律哼笑道。
「妳说什么?」女人说，摇摇晃晃地走到柜台边，凑到诗律面前，距离近得令人不舒服，厉声重复道：「妳刚刚说什么?」
不巧，要吓倒诗律可不容易，她毫不迟疑地挺身面对那女人。「我说，你们两个加起来只有一颗脑细胞。要不要我用唱的?」
「搞什么，妳这没教养的小──」
「怎么了吗?」芬涅丝特拉及时来到，站在柜台前方，挡在双方之间，活像网球比赛的裁判。
女人反感地一缩，「又来个会讲话的奇兽!老天爷，宾客名单到底是谁写的?这人该以伤风败俗罪逮捕。」
莫莉安、杰克、霍桑跟诗律通通抬头望着芬涅丝特拉，一同屏住呼吸，等待地雷爆炸。
但出乎他们意料之外，以芬的脾气而言，她回应的口气算是挺有礼貌：「我不是奇兽，也不是客人。我是员工。请问需要什么吗?」
「猫在五星级饭店工作?」男人不敢置信地嗤笑一声，「宝贝，还好我们不在这里过夜，搞不好有跳蚤。」
莫莉安等人再一次耸起肩膀，准备好迎接冲击。殊不知，芬涅斯特拉再度克制住自己。
「这里是九星级饭店。」她冷静地说：「我没有跳蚤。而且我不是猫。」
男人翻了个白眼，「喔对，幻猫。」
「我也不是幻猫。」芬咧嘴，露出一根黄色利牙的尖端，反射光芒，「是魁猫。完全不同的东西。拜托多读点书。」
女人一抖，「妳真没礼貌。」
芬涅丝特拉挺直身躯面对她，「妳才没礼貌，而且裙子丑爆了。」
来了，莫莉安暗想，半是紧张，半是窃喜。
女人倒抽一口凉气，「不好意思，妳说──」
「我看妳倒是很好意思，敢在这里放肆，」芬用百无聊赖、缺乏耐心的口吻说：「你们就是歧视人的恶霸，说实在，我完全想不通你们怎么挤进宾客名单的，应该是偷溜进来的吧。」
「芬，」杰克轻轻一拉魁猫的毛。柜台四周聚起一群人，全都满脸紧张。「也许不要理他们就好了──」
「歧视不能不理，杰克。」芬涅丝特拉说：「就是因为这样，歧视人的孬种才会变成歧视人的冒失鬼。」
「妳竟敢这样说!」男人语无伦次地说，愤慨地紧抓自己的西装翻领。「别想我们再来杜卡利翁饭店，竟然受到这种对待──」
「是你们别想再来杜卡利翁饭店，因为从现在开始，前台会摆个大告示，上面印你们的脸，标明『禁止入住』。」
那男人一时哑口无言，随即恢复气焰：「我要跟你们经理谈!这里的负责人是谁!」
芬刻意缓缓向前踏出两步，凑近对方的脸，凶狠地瞇起黄色大眼。她湿润的粉色鼻头就跟那人的头差不多大，说话时嗓音带着低沉的震动，像是怠速的引擎，莫莉安可以感受到震动从地板传来。
「负责人就是我!」芬跳上柜台，朝那对男女龇牙咧嘴地哈气。
「她有病!」女人尖叫：「这猫有空心症!」
「她没有!」莫莉安大喊，从柜台后方奔出，张开双臂挡在双方之间。「她不可能感染，她根本不是幻兽族，她刚刚说了!」
「叫臭架子来!」男人吼道。
「牠有空心症!」另一个客人叫道，抓起椅子朝他们的方向乱挥，「退后!妳这野兽!」
莫莉安举目所及之处，众人纷纷抓起对象当作对抗芬的临时武器，芬自然因此被激怒，不断哈气嘶吼，拍开任何离她太近的武器。
杰克爬上柜台，站在她身边的位置，提高音量好让大家听到：「各位，拜托冷静，一切都是误会。」
莫莉安拚命扫视大厅，看见查理跟马莎一面大喊芬的名字，一面努力挤开晚宴的人潮过来，米范在反方向，香妲女爵在大门附近，法兰克在螺旋梯的楼梯口，但他们都被拥挤的人群挡住，难以开辟一条路。
莫莉安暗忖，事态恶化的速度未免太快了。大厅中的数百双眼睛似乎陡然全数集中于芬涅丝特拉，眼神不是惧怕，就是仇恨。芬的反应也无济于事，她露出尖牙利爪，防卫地弓起背脊。
更糟的是，《镜中奇遇报》的摄影师正匆匆换上新底片，急着拍下无疑会令大众更畏惧幻兽族的照片。
莫莉安不禁反感。她只希望大家别再盯着魁猫看，转身离开，免得芬或任何人出了什么糟糕的事。
她轻声哼起旋律，这已经成了她紧张时的小习惯，每逢情势紧张时就会这么做。她不确定自己确切是在何时养成这个习惯，大概是被幻熊追赶抓伤、旁观幻马大闹歌剧院、在公共图书馆遭遇巨虫攻击之后，下意识觉得最好时时准备应对任何状况。
「晨曦日的孩子活泼乖巧。」幻奇之力顷刻聚集，指尖微麻，开始发热。「夕暮日的孩子坏又胡闹。」
电光石火之间，她决定尝试一个从未演练过的招数;尽管已经在幽魂时刻中反复看了许多遍，但如克说她的火候还不够。那就是制影，必须同时动用编织与影幕这两项幻奇技艺。
莫莉安深吸一口气，让思绪澄明。
她以观察画作的方式观察屋内，审视物品的形状与色彩、光线照射之处、阴影形成的凹陷处──这些正是她需要的材料。
与此同时，幻奇之力感应到她的意图，并视其为命令。她的自我──也就是内在的无形意志开始扩张，变得比她的肉身更大，向整个空间伸出幻奇之力的奇异触角，撷取所需的材料，从各处一点一滴收集阴影，每次只取分毫，这么一来便不致被发现，却足以建构她的新影子。
她与幻奇之力完全同步，感觉畅快淋漓。
不久，大厅满布星星点点的黑暗，不断扩张，直到全室笼罩在阴影当中。
莫莉安原本只想遮住芬涅丝特拉，无意制造这么大片的影子，不过至少效果是一样的，别人看不到她，也就无法攻击她，摄影师更拍不到她摆出威吓姿态的照片，莫莉安松了口气。
屋内一阵混乱与喧闹，有人吆喝着把灯打开。当她之后回想这一刻，她会记得有个疑问在脑中浮现，清亮如钟：然后呢?
她已经用阴影覆盖整个大厅。
她是否能够维持阴影，直到芬冷静下来?她是否能够保持专注，同时想办法传递讯息给杰克、霍桑、诗律，叫他们赶快趁黑暗把芬涅丝特拉带走藏好，直到所有人离开?他们能不能安全快乐地化解危机，让宴会迈向该有的结局：大厅一片狼藉，社交版佳评如潮?
然后呢?
但莫莉安用不着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有人先响应了。
黑暗中亮起一个光芒;对面某处闪现幽微的绿光。莫莉安心跳加速。朦胧的绿光越来越近，她这才看清光源不只一个，而是两个。黑暗中，两个针尖般的绿色光点向她飘来。
那是眼睛，一双正在看她的眼睛。
她还不及细想，左边靠近地面之处冒出另一双发亮的绿眼，一明一灭，像是在影子中穿梭。接着是第三双，划过莫莉安的上空，速度飞快，越来越大、越来越近……随后响起尖锐的鸟鸣，人群发出尖叫及惊呼，莫莉安感到鸟爪和翅膀触到她的头顶，不禁失声喊了出来，同时左方某处传来厉声狂吠，有只人类的手在漆黑中往她脸上抓来──
接着他们都停住了，莫莉安听见三声「砰咚」，是攻击她的人倒在地上的声响。屋内的惊慌气氛愈加浓厚。
「什么声音?」有人吼道。
「亲爱的，你在哪──」
「我什么都看不到!」
绿光飞离三具躯体，在黑暗中融合成诡异的朦胧形状，扑向莫莉安，游走于皮肤表面，在她身周舞动，像是正在寻找入口，每当绿光碰到她，她便感到一阵冰凉。
最后，绿光似乎放弃了，只是飘在空中。
「杰克，」她声音发颤地耳语，「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他低声回答，语气惊异不解。
光芒彷佛在……凝视她，打量她。这个绿色的怪东西似乎摸不透她，就像她也摸不透这东西。
至少，现在她百分百确信这东西不寻常。
空心症是活的。
莫莉安的气力逐渐流失，先前汇集的幻奇之力已然用罄，阴影一如最初骤然降临时那般乍然消失，大厅彷佛开启了开关，再度灯火通明。
空心症随即散逸，不是分为三组，而是化为几十个微小的绿色光芒，四散飞逃，有的看似在大厅的人群间消解，有的一路飘出饭店，但全都不见了。
莫莉安双腿发软，费尽力气才撑住没有倒下，低头看向地板，只见三具躯体眼睛大睁，动也不动地躺着。
是幻猫头鹰、幻长颈鹿跟幻犬。
「死人了!」不知是谁惊叫：「他们被杀了!」
「才不是，笨蛋，」另一个人吼道：「是空心症──他们空心症发作了。」
「是那只猫!」
大厅再度陷入骚动，喧哗四起，乱作一团，客人纷纷远离那些倒地不动的幻兽族，活像霉运会传染似的。数百人争先恐后冲向门口，莫莉安、杰克、霍桑、诗律及芬迅速行动，在三具躯体周围组成屏障，以免他们被活活踩扁。
凉爽的秋风转为狂风，在艳红的林间呼啸。随着最后一名客人遁入夜色，树叶变得枯黄，从枝头飘落，伴着响亮的「呼咻」一声，将宾客扫出饭店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