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其实，大家都是同一阵线
坤宁长老的话在聚会堂中回响。
「事发时间是昨晚，」她读出字条：「地点在码头。数十人目击一名幻狒的空心症到达高峰期，攻击四名正要下船的年轻人，三人重伤送医，其中一人性命垂危。」
坤宁长老清了清喉咙，稳定心神，传达最后的坏消息。
「随着空心症到达颠峰，幻狒彻底失控，从船上跃入水中。目击者表示，他在掉进水里前已经失去意识，随即往下沉，始终没有浮出水面。部分船员企图营救他，但是……」她紧紧抿住嘴唇。用不着再多说了。
一阵静默。接着，窃窃私语声逐渐响起。
***
当日稍晚，空心症死亡人数攀升至两名。一名年轻人很遗憾地伤重不治。
幻学内，气氛凝重。
幻学外，畏惧与狂怒如野火燎原般散播。
首相基甸‧史第德采取非常措施，宣布永无境进入紧急状态，下令城中所有幻兽族即刻实施宵禁。
「违反宵禁者将依法逮捕、控告并起诉。」他恫吓地宣告。
那天下午，义愤填膺的吉斯卡‧银背在广播节目上大加挞伐。搭火车回家的路上，九一九梯围在雀喜小姐的旧无线收音机旁聆听。
「在幻兽族社群中，多数人早已自主隔离，我们却还是受到罪犯般的对待!」银背在无线广播节目中怒吼，「我们不想感染病毒!我们不想伤害永无境同胞!容我提醒首相，死者有两名，一名人类、一名幻兽族人。然而，史第德没有采取任何作为保护幻兽族市民，却不断逃避照顾空心症受害者的道德责任──是的，他们也是受害者──还把责任转嫁给幻奇学会!幻学没办法永远背负这个重担，政府一定要介入才行。」
「他说得对。」埃娜口吻疲惫地说。这些日子，她投注许多空闲时间支持教学医院，连暑假也去。莫莉安注意到她眼下的黑圈，那头平素无懈可击的卷发，如今总是绑成脏兮兮的杂乱发髻。「隔离病房已经扩大成隔离厢房，但连厢房都快收满了。」
「埃娜，现在有几个病患?」诗律问。
「起码一百个吧，应该更多，我记不清了，新病患一直来。」她说完，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雅查默默起身，用埃娜最爱的杯子替她泡茶。
面对银背议员的公开批判，史第德首相声称，宵禁不仅是为了保护人类，也是为了保护幻兽族。
他说：「如果永无境的幻兽族不希望受到感染，就该留在家以策安全。」
莫莉安摇头。
空心症不会因为宵禁而停止传播，无论那病毒究竟是恶灵、寄生虫或魔物，绝不会因为幻兽族晚上待在家而罢休。普通病菌只是四处飘散，感染那些接触到的对象，但空心症并非如此。
空心症是在狩猎，目标就是幻兽族。
无论幻兽族身在何处，都会被它逮到。
抵达九一九站之后，其他人互道再见，但莫莉安在原地徘徊。
「雀喜小姐，」她问：「妳的朋友还好吗?」
「妳说罗诗妮?」雀喜小姐深吸一口气，「还在住院。她受的伤挺重的。」
莫莉安一阵内疚。要是当初没去高伯尔图书馆就好了。
「她会好吗?」
「当然会。回家去吧，明早见。」
雀喜小姐的双眼隐约有些泛泪，不过只有那么一剎那，随后引导员便站起来，转过身去。
***
「三十八名幻兽族遭到逮捕!」
隔天，莫莉安抵达地下九楼时，康纳尔正在大吼大叫，声音是从研究室传来的，她在大理石长廊的半途就听得见。「光一个晚上!银背议员不会容许这种事，他一定会出手阻止，一定要。」
「我想他也没办法阻止。」苏菲亚答道，语气一如往常地冷静。「康纳尔，臭架子没有逾越职权，而且史第德的宵禁令受到广大民众支持。吉斯卡‧银背不能表现得太强势──」
「如果银背不能逼史第德做正确的事，我们就去找幻兽族权益促进会。」康纳尔厉声说：「该死，再不然我们就攻占议会!」
莫莉安伸手开门，停在门边偷看里头。康纳尔用手杖能发挥的最快速度来回踱步，怒气冲冲，另一手抓着报纸，苏菲亚则文风不动坐在长桌上。
她叹了一声，蓬松的红尾巴拍动一下。「冷静点，康纳尔。」
「冷静?」他停下脚步，「苏菲亚，妳看不出妳的权益受到侵害吗?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我向你保证，我每天都很清楚自己的权益是什么状况，多数幻兽族都很清楚，用不着担心。」
尽管她的音量未曾提高分毫，语气中却平添一丝尖锐。康纳尔张口想反驳，随即似乎打消念头。
「我也不想袖手旁观，可是我们有正当的管道来解决宵禁问题，攻占议会并不是──莫莉安?」她回头一瞥，尾巴再度抽动。「是妳吗?」
听见自己的名字，莫莉安惊得一跳，面带愧色地走进研究室。
「对不起。」她说，双颊开始发烫。「我只是……」她接不下去，不确定该说什么。她确实是在偷听这段对话，想掩饰也掩饰不了。
「妳对宵禁令有什么看法?」苏菲亚问她。
「她只是个孩子。」康纳尔生气地说。
「她是幻奇师。」
「但还是个孩子!」
「我赞成康纳尔的想法。」莫莉安小声说道。
康纳尔抬头，眨着明亮的蓝眼看她。「我一向就说她是非常聪明的孩子。」
苏菲亚耳朵一抽。「为什么呢，莫莉安?」
「大家没有犯罪却被逮捕，史第德这样做太过分了，大家只会更害怕。」她在桌边坐下，解开外套钮扣。「再说，以后空心症任务小组要怎么在攻击事件发生前，先把感染者找出来?三分之一的小组成员是幻兽族，可是现在他们日落后都不能出门!长老难道不能至少帮行动小组争取特别许可，让你们不受宵禁规范吗?」
苏菲亚摇头。「莫莉安，那是不可能的，长老不能向政府要求特别待遇。」
「况且，重点也不在于让特定幻兽族人取得特别许可，」康纳尔补充道：「重点在于要平等对待全体幻兽族。」
「那……说不定你是对的，康纳尔，说不定我们该攻占议会!」莫莉安坚持，「所有人，整个幻奇学会一起，如果我们联合反对基甸‧史第德──想想看!面对那么多幻学成员，人人各有不同的本领，你会拒绝吗?说不定他只要够怕，就会……」
见到苏菲亚失望的神情，莫莉安终究没把话说完。
「莫莉安，不能用本领欺压别人，幻奇学会不是为此存在的。」
莫莉安眨了眨眼，胃里涌起熟悉的不适感，不禁羞愧。欺压别人……这不就是埃兹拉‧史奎尔做的事吗?
「我知道!」她连忙说，但连她也听得出自己的语气充满防卫：「我知道。我不是说我们真的要动手做什么，只是……算了。」
一阵尴尬的静默，没人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然后，康纳尔清了清喉咙，打开怀表。
「五分钟，幻奇师。」他举起怀表给莫莉安看。
莫莉安甩了甩头，想让思绪清明些。「抱歉，什么五分钟?」
「妳的课。再五分钟就开始了，」他朝上一指，「在屋顶。」
「喔，对。拜拜。」她起身，冲向门口，庆幸有个离开的借口。她快步奔过地下九楼的大理石长廊，急于抛开不自在感。
「莫莉安，等等!」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看见苏菲亚从身后的研究室追出来，内心顿时再次被罪恶感淹没。她开口想说话，但苏菲亚举起狐掌。
「没事的。妳是想表达妳站在我这边，这我明白。我只是希望妳记住，这件事用不着选边站，不管是幻兽族或人类……每个人都希望疫情结束，连史第德首相跟臭架子也是。其实，大家都是同一阵线。」
莫莉安点头，但坦白说，她不晓得是否该赞同这个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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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时间
工业世代，八年之秋，第三个周一 09：13─10：32
参与者&事件
葛拉瑟‧歌伯里、墨利斯‧布莱沃
歌伯里和布莱沃练习幻奇技艺之炼狱
地点
傲步院屋顶 南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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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莉安抵达屋顶时刚好赶上。她对着阳光瞇眼，找到空中的细小裂隙(白天时在户外较难辨识)，探手进去，感到凉风吹过指尖，随后是熟悉而轻柔的拉力。她溜进往日时光，身周空气颤动。
幽魂时刻中是个狂风暴雨、乌云密布的早晨，秋风萧飒。然而不出几分钟，亮橘色烈火的炽热暖意便包裹住她。她先前没来得及确认《幽魂时刻之书》的纪录，有些诧异会再度见到葛拉瑟‧歌伯里;歌伯里正行云流水地操纵火焰。
这次学生只有一位，莫莉安留意到这人的年龄比歌伯里要大，操控炼狱的技巧却远不如她。
两名幻奇师衬着乌云和偶尔亮起的闪电，将赤焰拧卷成花，朝天空射出一束束火光。
后来，歌伯里双掌按地，让火焰以螺旋形向外开展，最终，伴随一道强烈红光，整个屋顶爆出短暂而刺目的大火。莫莉安想起圣尼古拉斯在圣诞夜表演的蜡烛绝活，但歌伯里的技术更精准、更强大，甚至暂时令她与布莱沃腾空飘起好几吋。
这远远超出初学者的等级，莫莉安思忖。她从没见过两人练习的技巧，要不是如克排错课表，就是她认为莫莉安准备好上进阶课程了。
一方面，她为此感到振奋──她确实有所进步，一想到这些进展让学务主任有目共睹，她便大受鼓舞。
另一方面，葛拉瑟‧歌伯里恰恰是她今早最不想见到的幻奇师。她既愤怒、害怕又反感，担心苏菲亚，气史第德颁布宵禁令、逮捕三十八人，再想起迪儿本与海丝特在上次会议的言行，更是怒不可遏……偏偏此刻与她共度早晨的幻奇师，正是由于反对幻兽族权益而恶名昭彰。莫莉安很想转身就走，索性跷掉整堂课算了。
可是老天啊，歌伯里实在厉害。
莫莉安想起上次跟苏菲亚来到屋顶时，她说的那段话：我决定，这么出色的天赋不能浪费在这个差劲的女人身上，我要想办法让它发挥用处。
于是，莫莉安怀着满腔怨气，义愤在血液中奔流，花了整个早上，努力让歌伯里的天赋发挥用处。她想象自己是盗贼，偷尽所有能够到手的信息，包括歌伯里的呼吸方式、轻盈的姿态、踩踏的步伐，甚至是她偶尔用舌尖顶着牙齿的小动作。在歌伯里手中，火焰一时缩聚、一时迸发，一时闷烧、一时狂放，宛若喷泉的水珠那般飞洒，先是烧得只剩细苗，随即起死回生，有如蕈状云那般爆燃。她做出各种花样和形状，是手、是狮、是人的脸孔，在空中描绘图像，让莫莉安想起圣尼古拉斯的火鸟。
莫莉安模仿她的每个动作，虽说绝称不上完美，但比先前顺利得多，还从口中喷出属于自己的火鸟(一只拖着火之双翼的乌鸦)。将乌鸦送上天时，她不禁发出胜利的欢呼;这只乌鸦尽管并非尽善尽美，却专属于她。课程渐渐让她沉淀心神，时间飞逝，她对炼狱的掌握不知不觉更加流畅、迅速，几乎一气呵成。
她也试了循环呼吸法(人很好的香妲女爵解释过原理给她听)，可惜仍没抓到要领。幽魂时刻的缺点在于，她没办法直接举手发问，只能仰赖那堂课最原始的学生来问出口，所以除非那些学生比她小上许多，或是经验少上许多，否则多数疑问都无法获得解答。就算她事后记得要问苏菲亚、康纳尔跟如克，他们在实务方面也帮不上多少忙，毕竟他们不是幻奇师。
这堂课当中，歌伯里只开了一次口。年纪较长的幻奇师墨利斯‧布莱沃万分惊艳，却跟不上她的动作，所以停下来注视她。
「妳怎么办到的?」他比了比歌伯里的手，「我看不出那是怎么来的。」
「什么是怎么来的?」歌伯里问，看似因为被打断而恼怒。
「火焰。」布莱沃说：「就算火彻底熄了，妳还是有办法轻松又迅速地重新点燃。」
布莱沃与莫莉安紧盯着歌伯里，只见她让整条手臂被火吞噬，接着一路熄到指尖，直到火焰全然熄灭。
不……并不是全熄。
歌伯里竖起一根手指，莫莉安凑向前，见到了出奇幽微、细小、几乎看不见的一星火光，在皮肤表层闪烁。
「看吧?没熄。」歌伯里说。
她伏低身子，绕了屋顶一圈，同时指尖轻轻滑过地板，最后挥出一个大弧指向天空，所到之处留下完美无缺的一条火线。
「只要一点小火花。」她说着耸了耸肩，「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莫莉安默然凝视，直到火光、幻奇师和整个幽魂时刻在眼前消褪，屋顶只剩下她一人。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她脑中回荡着这句话，注视指尖的火花烧尽，几乎不留一丝痕迹。那是出奇幽微、细小、几乎看不见的一星火光。
莫莉安深吸一口长气，露齿一笑，感到活力充沛、信心满溢，莫名确信永无境必能脱离当前的困境。长久以来，她首次浮现这样的念头。
她满怀希望，却说不出确切的原因。毕竟，一切都未曾改变。
不过，这话也不完全真确。确实有什么正在改变，她自身正在改变，她觉得自己更称得上是位幻奇师了，有了这个信念，万事彷佛皆成为可能，内心的忧虑稍稍减退，让她抬头挺胸。连日来，她首度感到心境平和。
接着，身后的声响令她肾上腺素狂飙。
心脏警告地狂跳一下，脑袋随后才明白那是什么声音。
莫莉安缓缓转过身，只听埃兹拉‧史奎尔轻哼着歌，声声在心中勾起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