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杀人魔史奎尔
明亮的白昼转为黯淡，空中飘扬刺鼻的烟熏味。
「他们只做得到这种程度?」史奎尔的嘴角勾起隐微的笑意，「仰赖跟妳毫不相干的已逝幻奇师，传授跟妳毫不相干的已逝智慧?」
莫莉安一声不吭，搓动指尖，感觉到一丝热烫。星火仍在。
她发现，史奎尔的面貌跟先前相差无几，整洁、克制、经过打理，宛如一幅时间冻结的肖像：柔顺的头发以恰到好处的角度分边，太阳穴夹杂若隐若现的几绺银白;煞白如瓷的皮肤俨然是张死之面具，将左眉一分为二的细小伤疤是他脸上仅有的残缺;双眼深沉，几近黑色。
然而，只要莫莉安瞇起眼，直到快要闭起，就能看见他身周的丝网闪烁幽光，可见此刻来到永无境的并非他本尊，只是他的心智。
他摇头：「告诉我，自从上次分别以来，妳可学了一招半式?」
莫莉安蹲低，指尖轻触地面，绕屋顶疾走一圈，在身后留下一条火线，接着发出振奋的呼啸，像歌伯里那样振臂一挥，创造一道火弧，烈火烧尽后，余下一个衬着蓝天的烟圈。
她转头面对史奎尔，胸口剧烈起伏，目光凌厉。
「我学到不少，谢了。」
一声隆隆低吼，莫莉安顿时喉咙发干，只见一群猎犬踏出黑影。也是，无论史奎尔人在哪里，烟影猎手必然相随。猎犬的皮毛黑如沥青，双眼火红，开始兜圈踱步，烟熏味充塞莫莉安的鼻腔，呛得她眼眶泛泪。
史奎尔直勾勾回看着她，脸色冷淡。「妳远远及不上该有的程度。黑鸦小姐，或许妳觉得幻奇学会已放手任妳翱翔……可惜我只看到折翼的可怜小鸟，连自己待在鸟笼里都不明白。」
「有意思，」她答道：「我只看到可悲又孤单的杀人魔，身边剩下几只烟做的狗当朋友。我才不怕你，史奎尔。」
他微笑。「对自己说这句话，想必让妳很安心吧。」
奇妙的是，莫莉安觉得自己说了实话。算是吧。大致上。
史奎尔在屋顶现身确实吓了她一跳，她不喜欢意外。不过，跟过去几次见到他不一样的是，莫莉安这次没被翻江倒海的畏惧给淹没。或许是因为她见过幼年的埃兹拉，还一同度过幽魂时刻。
也说不定，单纯是她开始习惯了。
真是诡异的念头。
「我说过，幻奇学会没人能把必要的知识教给妳，连伟大的葛莉赛达‧北极星也办不到。我是妳最大的机会，也是仅存的机会，黑鸦小姐。」他微微颔首。「别再玩什么把戏了。我是来正式立约的。」
莫莉安瞇起眼，「什么意思?」
「拜我为师。」他继续说道：「同意向我学习我所能教导的一切，用功、用心，成为彻底发挥潜力的幻奇师。」
「是喔，」她有些不解地笑出声，「不好意思，这能让我得到什么?」
史奎尔挑起一边眉毛。「除了浩瀚无边的知识，以及在自由邦所向无敌的机会?除了远离妳踏上的这条道路，让妳免于追随幽魂的脚步，沦为已逝庸才的次级仿品?」
「对，除了这些以外。」莫莉安说：「事实是，你什么也没办法给我，因为我不想从你身上得到任何东西，幻学有我需要的一切。」
「唯独没有……治病解方。」
话音在空气中回荡。莫莉安与史奎尔彼此互望，一阵沉默。
「治什么病的解方?」她终于开口，心跳加速。
史奎尔没答腔。他用不着回答。
莫莉安不敢置信地摇头，「你肯送我解药?」
他似乎感到好笑，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当然不是免费奉送。但假如妳拜我为师，我不仅会治愈所谓的空心症，还会彻底将其根除。我们会连手消灭它，一劳永逸。」
「我怎么知道你没骗我?」她质问：「我怎么知道空心症能被消灭?」
「我亲手创造之物，妳认为我毁不了?」
怒意横生，莫莉安张开嘴，接着闭上，一方面因证实猜测而疑虑顿消，另一方面不禁大动肝火。
「我就知道是你，我也是这样跟他们说的!」她来回踱步，火星在指尖窜动。「那根本不是疾病，对不对?是你的魔物!我说得没错，对不对?」
然而史奎尔一言不发，什么线索都没透露。
「为什么?就因为你喜欢夺取生命，喜欢伤害别人?还是说，这是你设计的又一场病态测验，像恶鬼市集那样?你引发了这么多混乱跟痛苦，该不会只是为了……」莫莉安停下话头。方才她思绪奔驰，此刻陡然煞住车，拼凑出最后一个线索。她鄙夷地撇下嘴角，「只是为了让我同意当你学徒。」
史奎尔神色木然。
「我说中了，」她低声再度开口，语气充满愤怒，「对不对?你只能靠威胁来得到你要的──」
「妳的小剧场太多了。」这话简直像是侮辱──她内心的怒气蒸腾鼓噪，对方的嗓音却如此平淡，不带情绪。她想朝史奎尔丢东西，想抓住他用力摇晃。「而且未免妄自尊大──妳知道吗，世界不是绕着妳转动。何况，如果我单纯是要哄骗妳拜师，大可用其他更有效率的方法。」
「我不相信你。」
「妳很少相信我。」
「那为什么?」莫莉安再度质问，「你何必创造空心症?这对你来说是种病态的娱乐吗?」
他发出烦躁的轻叹，轻得像呼了口气。「黑鸦小姐，我没说我会解释给妳听。我从不觉得有必要向任何人解释我的动机，也不打算从今天开始。我说的是会给妳解方，这就是我的提案。」
「也许我们不需要你。」她下巴微扬，双手握拳。「刺藤博士说她快研发出解药了。」
史奎尔只露出怜悯的微笑，令她后颈发凉。
「别闹了。这不难选吧?拜我为师，拯救全体幻兽族，成为永无境的英雄!万岁!搞不好他们还会颁奖章给妳，谁知道呢?」
史奎尔低低吹了声口哨，影之猎犬顺从地围拢至他身边。「我给妳几天考虑我的提案，不过别耗费太多时间，现况远比妳以为的更加恶劣。妳很快就晓得了，到时候，妳会自己来找我。」
莫莉安嘴角往下撇，「我才不会去找──」
「妳会的。」他重复一遍，语调平和，像在闲话家常。「用丝网轨道。」
「丝网轨道的车站已经封起来了。」她满怀敌意地反驳。
史奎尔闭上眼，眉间挤出一条细纹，摇了摇头，彷佛她说了什么荒诞不经的言论。「黑鸦小姐，总有一天，妳会明白永无境的许多区域正在休眠，耐心等待妳来唤醒。总有一天，妳会发现只要妳肯花一点点心思，就能在这座城市呼风唤雨。」
史奎尔与猎犬作势离开，似乎就要气定神闲地走出屋顶边缘。
「对了，还有一件事。」他骤然停步，旋身面向莫莉安。「给妳个警告。他们会改写剧本。」
莫莉安蹙眉，「什么?」
「幻奇学会。」他澄清，「从现在起，他们随时会改写关于幻奇师的剧本，关于妳的剧本。长年以来，幻奇学会的官方说词始终是：幻奇师是禽兽，幻奇师是一切灾厄的源头。不过妳等着，要不了多久，他们的说词就会变成：这个幻奇师会替我们剿灭魔物，这个幻奇师会替我们解决所有疑难杂症。」
「惨了，」莫莉安瞇眼狠瞪他，「好可怕喔，他们会要我帮助别人，真的好糟糕喔。」
「妳想不到这有多可怕。」
他遁入阴影，再次转身打算离去。莫莉安目送他的背影，终于喊出她真正想说的话，她过去几个月反复琢磨的疑问。
「为什么杀了他们?」
这句话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她瑟瑟发抖，被自己的大胆给吓着了。史奎尔猛地停步，但没有回头，猎犬警告地低吼。「为什么杀了其他幻奇师?杀了你的朋友?」
史奎尔纹丝不动。
「他们相信你。」
她压根没看到史奎尔迈步，然而顷刻之间，他已逼至面前，居高临下瞪着莫莉安，平板苍白的面具滑落，显露内里黑眼黑口、满嘴獠牙的妖魔。烟影猎犬发出哀鸣，连牠们都感到畏惧。
恐惧锁住莫莉安的喉咙，全身涌现强烈的本能，想要闪开、逃走、闭上眼，可是她克制住了，屏住呼吸，凝视着妖魔史奎尔，将他烙印至记忆当中。
「妳总有一天会明白另一个道理，」他厉声喝道：「就是幻奇师没有朋友。」
莫莉安往后一缩，彷佛这些话会刺伤她。
接着面具回归，如此僵硬、煞白、冰冷，犹如大理石制成;也如此平凡，她几乎以为另一张隐藏的面孔是她想象出来的，然而那才是史奎尔的真面目。
他随即消失无踪，徒留一缕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