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星火
史奎尔与猎犬遁入丝网后，莫莉安在屋顶待了一段时间，深呼吸好几次，定住心神，双手用力交握，好让手停止打颤。
最终，她茫然地走下楼梯，脑中仍反复回放与史奎尔的对话，努力将那张妖魔般的面容赶出脑海。
现况远比妳以为的更加恶劣。
还有什么会惨过医院挤满昏迷的幻兽族?惨过人类不敢离开家门，只怕遭到攻击，幻兽族则无法违反宵禁，以免遭到逮捕?惨过杜卡利翁饭店无限期停业?惨过有人牺牲?惨过没有解药能治疗疾病──更精准地说，是没有方法能消灭魔物?
莫莉安走下最后几阶，踏进喧哗的傲步院入口大厅，此时有人抓住她的手肘。
「莫莉安!」
「好痛!诗律，做什──」
「妳去哪了?」诗律引领她穿过学者组成的人潮，走向前门。「妳没去上有机法术工作坊。」
「我在屋顶。等一下，我要──」
「不要管了，快点来外面，这妳一定要看。」
「诗律，等一下。」莫莉安又说一遍，试着把手拉回来，可是诗律抓得死紧。「我有件事要跟妳说。」
「晚点再说，这个很重要。」走到大理石楼梯的最上层那阶，诗律才放开她的手。十几名学者正站在那里，神态紧张。
在绿荫大道的尽头，一大群人围在幻学的高耸铁门外，正在叫嚣。上百人高举标语，对站在校园内的坤宁长老、翁长老与萨加长老咆哮，由于距离太远，莫莉安看不清标语的内容，但从那些人的怒吼来判断，她猜上面写的不是什么友善的字眼。
诗律跟莫莉安走到小兰身边，她提着一篮奇形怪状的草药和植物(法术工作坊的材料)，紧紧抱在胸前，神色不安。
「又是他们。」她说，朝大道点了点头。
传来一个又高又尖的机械怪音，所有人都缩了一下，掩住双耳，随后刺耳的说话声响彻校园。
「我们要答案!」罗杭‧圣詹姆斯声若洪钟，抗议人士随之鼓噪，表示赞同。自从莫莉安上次见到他们，永无境民众深感关切党似乎多了些支持者。「我们要真相!我们要幻奇学会停止包庇杀人犯跟暴力犯!」
群众大声喝采，扩音器再度发出尖锐的噪声。
「我们保护了什么『杀人犯』?」一名倚着柱子的进阶学者哼了一声，「那个幻狒已经溺死在朱若河啦!我们要保护他什么?」
「这些人──学会里面所谓的长老理事会，拒绝保护认真工作的普通市民!」
消息显然传遍了傲步院，越来越多学者陆续走出，萨迪亚与埃娜钻过聚集的人潮，来到莫莉安等人身边。
「怎么没人保护长老理事会?」萨迪亚问，卷起袖子，像是准备要揍人。「我们应该一起过去。」
「是啊。」莫莉安赞同。长老孤身面对愤怒的大批群众，尽管中间隔着一道封锁的大门，但她仍不喜欢这个情景。通常，她最担心的会是苍老娇小的坤宁长老，不过在这个状况，她反而盯着萨加长老。万一关切民众党突破大门，萨加长老会怎么样?她还记得在黄昏盛宴那天，宾客转瞬间就把芬涅丝特拉当成了敌人。
「我们本来在那里，」诗律说：「我跟几个人。事情发生的时候，小兰和我刚从哭哭林走出来。」
「妳难道不能……妳懂的，催眠那些人吗?」萨迪亚说：「用妳那个怪声音发功，叫所有人收东西回家?」
诗律翻了个白眼。「萨迪亚，我的怪声音不能大规模使用，没办法控制一整群人，催眠术不是这么用的。更何况，是坤宁长老要大家回傲步院。」
「他们不希望演变成双方对峙。」小兰解释，咬字有些含糊，因为她焦虑地咬着下唇，紧抓药草篮的手指用力得泛白。「他们在想办法安抚那些人。」
「效果不怎么样，是吧?」萨迪亚说：「你们听，越来越激动了。」
「那个杀人的幻胡狼必须接受制裁!」圣詹姆斯怒吼，人群叫好。「我们要求立即把她交给警察审讯!」
「能让她开口就试试看呀。」埃娜小声说。其他人转头看她，她仍穿着医院制服，双眼泛红，似乎刚哭过或快要哭出来了。「如果能让任何一个患者这辈子再开口说一个字，就试试看呀。」
「幻胡狼是谁?」莫莉安问。
埃娜抽了抽鼻子。「是今天早上的事，有个幻胡狼在诊所攻击一个老人，老人当场死亡，幻胡狼她……她当然是在这里，在医院里。」她用衣袖抹抹鼻子，萨迪亚伸手环住她的肩膀。
「我们一个，他们两个。」附近有人说。莫莉安循声转头一瞥，说话的是九一八梯某个男生，是名幻猫次型幻兽族，除了纤细的胡须跟小红鼻之外，外表几乎与人类无异。
「什么意思?」他的朋友问。
「死亡人数。」幻猫脸色阴郁地说：「数字不一样了。一个幻兽族，两个人类。现在他们觉得自己有道德优势，是吧?」
莫莉安脑中响起苏菲亚的话：大家都是同一阵线。
如今听来，这句话更显空洞无力。
「我们明白各位很害怕。」坤宁长老喊道，声音乍听虚浮，却远远传播开来。「我们明白各位想要答案。然而，将幻兽族患者视为敌人、视为杀人犯，既于事无补，也缺乏善意。他们生病了，是绝症的受害者──」
「我们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受害者!」一名女子高喊，她抓着大门的铁栏杆，身旁两侧有人搀扶。「我的罗比才二十五岁!大好人生正要开始!」她愤恨地摇动大门，「该给我儿子的公道在哪里?」
莫莉安的心一沉。罗比想必就是在码头被杀害的年轻人。
「我们极为遗憾，」坤宁长老说：「与您同感哀恸，也向您与家人致哀──」
「他们致哀!」圣詹姆斯吼道，人群发出奚落声。「他们非常非常遗憾，但没有遗憾到肯停止保护杀人犯!」
「他显然是做好准备才来的。」有人在莫莉安耳边嘀咕，她转过头，原来是霍桑跟马希尔一起来了。「妳觉得他是不是走到哪都带着扩音器，随时准备好要大声干扰别人?」
圣詹姆斯持续嚷嚷，群众抓住铁门来回摇晃，发出匡啷声。坤宁长老再次试着喊话，高举双手做出安抚的手势，却被噪音给盖过。
「他们失控了!」马希尔说：「快看，他们想把门推倒!」
他说得对，示威抗议已演变成暴动，而且是货真价实的暴动，莫莉安只在故事书中读过的那种(这些故事书的场景多半是久远以前的村庄，附近的森林中住着女巫)。
「你们看到那个带草叉的老兄没?」霍桑的嗓音提高半个八度，双眼睁大，「这年头谁还有草叉啊?我甚至不知道草叉要拿来做什么!」
「够了，」萨迪亚说：「我要去帮忙，光凭长老挡不住那些人。」
莫莉安再度想起苏菲亚那天早上的话。我们不能用本领欺压别人，幻奇学会不是为此存在的。可是，如今这情况是否属于例外?毕竟他们不是要攻占议会，而是要保护幻学，避免被攻陷。
「到底是……要叉草，还是要整理草──」
「闭嘴啦，史威夫特。谁要跟我去?」萨迪亚狠瞪。
「不行。」小兰抛下篮子，双手抓住萨迪亚的前臂，整篮花草洒落阶梯。「不行，萨迪亚，坏主意。」
「妳是预知到了什么，还是很害怕?」
小兰想了半秒，「两个都是。」
不过，就连长老似乎也留意到事态有所变化，终于放弃寻求和解这个误判情势的目标，和大门外的人群拉开距离，沿着绿荫大道快步走向傲步院。
学者组成的人群忽然从中分开，几位老师与引导员走出傲步院，挡在学者前面，强迫大家后退。
「所有人马上进去!」迪儿本喝道：「这又不是车祸，有什么好围观的。引导员，带队!」
「喔不，」小兰专注地凝视长老，低声说：「他们走得太慢了。」她把双手圈在嘴边，用其他人从未听过的音量对长老叫道：「快点!走快一点!」
莫莉安打了个颤，浑身泛起一阵寒意，只有在小兰感应到什么时，她才会冒出这种感觉。她看了诗律一眼，用不着讨论，两人便和小兰一起对长老大喊。
「再快一点!快跑!快点!」
「妳们几个!够了。」雀喜小姐说，叫大家集合。「好，九一九梯，走吧，马上进傲步院。」
「可是雀喜小姐，妳看──」
「我说马上进去，萨迪亚。」
「不是，雀喜小姐，妳看!」
民众开始爬墙。有人拿不明物体猛砸大门门锁，大概是石头或砖块，伴随震耳欲聋的「铿鎯」声，人群突破大门，涌入校园，一面怒吼，一面朝傲步院前进。长老停在绿荫大道中途，转身面向众人，翁长老举起双手，彷佛他能奇迹似地号令所有人停步。
迪儿本放弃要学者躲进傲步院，大家不分老少全站在大理石阶梯上，惊骇地观望眼前光景。越来越多学会成员从傲步院和其他角落赶来，犹如凭空现身，彷佛校园中正拉响无声的警报。众人涌上前，走下大道，打算护卫长老与校园，只剩引导员仍努力挡住初阶学者。
随着令人倒胃口的喀、喀、喀、喀啦声，迪儿本化为满面怒容的默嘉卓，脸孔与双手覆满冰霜，摆出攻击姿态。萨迪亚热切地想加入成年人，扳着指关节，作势要从雀喜小姐的手臂下钻过去。
就在这一刻，莫莉安的犹疑烟消云散，恍然领悟自己的立场。她同意苏菲亚的看法。她相信小兰。
「萨迪亚，住手。」莫莉安说，抓住她的斗篷。「这样事情只会更糟，学会不是为此存在的。」
「什么?现在明明正是我们──」
「不对，」莫莉安坚持：「这不是。妳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吗?放暑假之前，我们吵架的时候，是妳说我们应该学习转移焦点，是妳说这有多重要。管控与移焦──学会是为了这些存在的，我们应该帮助人，不是攻击人。」
萨迪亚一副她疯了的样子，「喔，不好意思，我没学过要怎么转移一群暴民的焦点，妳要我怎么做?从生日蛋糕跳出来吗?」
她把斗篷从莫莉安手中扯开，跑向那一大批走下大道的学会成员。
「萨迪亚，回来!」埃娜叫道。
一切彷佛以慢动作在莫莉安眼前上演。暴民追上长老，她的恐惧随即应验，一群怒气冲冲的人紧紧围住萨加长老，莫莉安用力握拳。
「看看你们在做什么!」他对那些人咆哮，「简直过分，你们怎么敢!」
关切民众党挥舞木制标语打他，像要压制有暴力倾向的幻兽族。不幸的是，这名幻牛也不负期望，为了防卫而怒气冲天重踏牛蹄，甩动巨角，发出大喝。
幻学群众吼声震天，冲上前护住萨加长老，双方眼看一触即发，没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演变得太快，莫莉安想起指尖跃动的火花，只要一点星火，就能烧成失控的烈焰。
一只小手抓住莫莉安的手腕。
是小兰。
「对，」她猛点头：「动手，立刻。」
莫莉安眨着眼，「什么?」
「星火……燎原。」小兰的视线转向大道，直视一棵枯萎的火华树，黑色树枝张牙舞爪伸向天际。
莫莉安脑中倏地闪过鲜明的回忆，那是她第二次来到幻学，也就是举办第一场考验的那天。她随即了然于心，滑脱小兰的手，绕过分神的雀喜小姐，向火华树奔去。
这次跟上课时不同，倒像是她人生首度喷火那次，喉咙深处有灰烬的味道。
不过，这回驱动她的不是恐惧、愤怒或惊慌。
此刻，莫莉安只感到平静与确信。
有人需要她。
尽管不晓得确切原理，但她知道该怎么做。
莫莉安想象胸腔有个火焰灼灼燃烧，平稳吐气，注视气息中夹带的微小火花，用手捉住其中一朵。
她伸手按住已然石化的火华树，暖意从胸口扩散，窜过手臂，在血液中流淌，从掌心迸发，对冰凉漆黑的木头注入生命。
她闭上双眼，既有些晕眩，又沉醉畅快。整个世界缩成她的手掌那么小，集中于皮肤接触光滑树皮的感受;奔流的火之能量扩散至寂冷的朽木，除去腐朽的部分，将之逼入深渊，如蛇蜕皮那般脱落，粗暴地唤醒本来深深沉眠、与死无异的生之气息，在此重生。
史奎尔的嗓音在脑海中轻轻响起。
黑鸦小姐，总有一天，妳会明白永无境的许多区域正在休眠，耐心等待妳来唤醒。
莫莉安睁开眼，抬头仰望上空散开的枝枒。冷艳的绿色火光如树叶般舞动着，当中穿插一星半点橘色、浅淡的黄色、偏深的棕色，色调与哭哭林相仿，炸开了满树初秋绚烂。
从傲步院到幻学大门，沿着绿荫大道两侧，一棵接着一棵，数十株枯萎已久的老树粲然复苏，弯垂的火焰在敌对的两组人马头顶上形成林冠，见到这个奇景，人群顿时凝结，鸦雀无声。
在灭绝逾百年之后，火华树回归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