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大使
莫莉安呆看史奎尔，试着理解他所说的话，胸口如涌泉般冒出一串歇斯底里的轻笑，随后突兀地打住，彷佛卡在喉头。
「不好意思──什么?」
「大使就是我。」史奎尔急促地说，踉跄地沿着走廊朝她走来，按住胸口，像是刚跑完马拉松，瞳孔缩小，眼白清晰可见。「是我，我是冬海的大使。妳听说了吧?史第德要开放连接冬海的边境──」
「是你，对，我知道是你。」莫莉安反射性退后一步，「我猜到了。」
「妳要阻止──他绝对不能──妳听见没?」
他伸长双臂扑过来，像要抓住莫莉安的肩膀，然而双手理所当然穿透她的身体。
莫莉安的后颈寒毛直竖。史奎尔有些言行举止令她胆寒，但眼前光景更使人心惊。对莫莉安而言，比起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他如此畏惧的模样，才是最吓人的。
假如你是世上最邪恶的人，究竟什么事会把你吓成这副德行?
「但这就是你要的啊，」她说，反感地往后缩，「一切都按着你的计划走!」
「不对，听我说──」
「是你制造空心症，这样你才能回到永无境消灭它。你不顾上千条人命，害死人类，害死幻兽族，只为了偷偷摸摸回到──」
「我制造所谓的空心症，」他提高音量压过莫莉安的声音：「是因为有人要我做的。因为我拿到丰厚的酬劳，况且称霸全局的人有求于我的时候，连我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莫莉安感到天旋地转。「称霸全局──你在说什么?」
问句才说出口，她脑中便唤起一段回忆，是许久以前的对话。那是投标日当天，在豺狐镇的镇政大楼，当时她还没来到永无境，还没遇见朱比特，一切尚未开始。他亲口告诉莫莉安，埃兹拉‧史奎尔不过是共和国第二有权有势的人，仅次于……
「冬海总统?」她再次笑出声，尽管这实在没什么好笑的。「你以为我会相信叫你制造空心症的人是冬海总统?」
「那是灭绝计划。」史奎尔说：「原本的目标不是永无境，而是共和国，但她看到迫使自由邦敞开门户的契机。这不在我们的协议范围内。是她让疾病传播过来，用间谍潜艇载着一名感染的幻獭进入朱若河，他以为自己从冬海党手中逃出生天，其实冬海党是拿他当武器。」
莫莉安胃中翻绞。「灭绝幻兽族?她要你替她消灭一整个种族……你就这样做了?」
「是。」
「为什么?」
「因为我办得到。」史奎尔厉声说，双手恼火地往上挥，「而且因为我非做不可。因为我是幻奇师，我们就是这样的人，什么都答应，应在上位者的要求做出伤天害理之事，也做善事，到头来没人把好事归功于我们，我们却要承担所有骂名，我们就是这样的人。」
「不要扯到别人身上。」她怒斥：「再说，既然你巴不得共和国的幻兽族灭亡，怎么突然在乎起自由邦的幻兽族来?」
「我不在乎!」他说：「他们是死是活压根不关我的事，我对他们一点感觉也没有，那是冬海的目的，不是我的，我只在乎永无境。但我可以向妳担保，冬海跨越边境之后，不会把空心症的解药给你们。她不想帮你们。
「冬海党想要的是吞并永无境，而且他们必然会采取行动，正如当初从大狼田邦出发，以铁腕手段拿下丰饶邦、南光邦和歌邦。我清楚得很，因为是我协助他们办到的。他们会一举攻下永无境，如同当初一举攻下那些地区。妳以为妳的幻兽族朋友会得救?不，幻兽族会首当其冲被消灭，而且他们不会就此罢休，凡是反对党的人，凡是对党带来一丁点威胁的人，全都会被斩草除根、逮捕下狱、沦为奴隶。妳那些拥有实用本领的幻奇学会好朋友个个都会落得这个下场，要是妳以为不会，那就大错特错了。」
「但你是幻奇师啊。」莫莉安满腔疑惑，「要是他们会带来这么多问题，你怎么不阻止他们?我不懂!」
「妳以为我没有──」史奎尔咆哮，随即骤然止住，闭紧嘴巴瞪着她，鼻孔发出粗重的喘息。再度开口时，他语气紧绷，濒临失控地低吼：「一旦放她进来，就挡不住冬海党，妳只要明白这会招来多么毁灭性的后果就好。」
莫莉安想起，朱比特针对史奎尔说过一句话：我们阻止不了他透过丝网进入永无境，但一定要阻止他操弄妳的想法。
难道这又是一桩精心设计的骗局?
她摇头，「我不相信你!」
「相不相信我无所谓，你们面临的困境还是一样。假如史第德开启自由邦边境，自由邦将不复存在。」
「我怎么说服他不要开?」
「妳办不到。妳只能主动出击，让他的解决方法派不上用场。妳要亲手毁掉空心症。」
莫莉安发出不可置信的短促笑声，「要怎么做?」
「我帮妳。」
「喔，我想也是。」她沉下脸来，「我猜猜，你想做交易?你会治好空心症，只要一点小小的代价，也就是我拜你为师?这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没有交易。」史奎尔面色严肃，「不用代价。我会给妳需要的一切，让妳根除空心症，妳什么也不欠我，我只求边界保持关闭。」
莫莉安紧紧闭上双眼，努力想找出他的意图，想得头发疼。「可是你……你想回永无境啊!你说离开永无境让你很痛苦!」
「我对永无境的渴望超越一切。」他同意道，「超越性命。」
她戒备地看着史奎尔。这无疑是她人生中最诡异的对话，埃兹拉‧史奎尔要她帮忙……阻止他自己进入永无境、治疗空心症，却没提出任何要求、任何谈判、任何附带条件?
「我打开天窗说亮话。」史奎尔咬牙切齿，语气阴狠地沉声开口，神情因愤恨而扭曲，黑色眼瞳却带着冷酷的清明。「如果能回永无境，我什么都愿意做，我愿意把城市夷为平地、终结文明。即便我的肉身在边界的这一端，但我剩下的每个部分，包括理智、心灵、灵魂，倘若我还有灵魂──我身上残留任何价值的每一吋都留在那里，在永无境。假如能让我回家，我很乐意将共和国所有生灵赶尽杀绝。
「所以，既然我说不要让我进去，既然我说妳将面临远超过我的危机，妳最好严肃看待。我宁愿永生流落在外受寒冷侵袭，也不愿让她品尝永无境的片刻温暖。
「妳认为我是危险人物。」他继续低语：「妳是对的，我干尽坏事，丧心病狂，制造怪物。然而，冬海本人就是怪物，永远如饥似渴，永远不可能餍足。万一妳放她进入我们的城市，她会将其吞食殆尽。」
莫莉安打了个颤，呼吸在幽暗凉冷的走廊凝结成雾。
「我有什么理由相信你?」她终于问道。
「我从没骗过妳，黑鸦小姐。」
「你只会扯谎!」
「我从没骗过……妳。」
大出莫莉安意料之外的是，她恍然醒悟，自己确实相信他。如果说埃兹拉‧史奎尔突然良心发现，愿意不求任何回报便将解方奉送给她，未免太说不通了。可是，如果说埃兹拉‧史奎尔由于深植于心的厌恨及强烈的不甘，情愿抹杀自己打的算盘?这她倒觉得可信。
「我该怎么消灭空心症?」
他吹了声短促的口哨，哨音低沉奇诡。烟影猎手随即现身，涌入走廊，团团包围住他们两人，宛如一阵黑色浓雾，直到莫莉安只看得见史奎尔的双眼在漆黑中闪烁。
「全部照我说的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