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
有件事毋庸置疑:我已经落入书乡市最危险的疯子爪中了。纸夸父(或是影皇、存在者、柯龙·克啃,等等,随你怎么说)如果不是在脱胎换骨的过程中,就是在放逐的过程中失去理智了。现在我可以确定,他想永远把我囚禁在这里,替代真正加害他的家伙,与他同受痛苦。
我绝望地在各个廊道间乱走一通,影皇已经有好几天都没有现身,而我不知从何时起也忘记要数日子了。根据上次的经验,我大概再也休想和他重修旧好——但这种处境下,最令人担心的还是他从此不再供应我食物和水了。断绝食物还可以撑上一阵子,但如果不马上补充水分的话,我肯定会渴死。
难道这是一种试炼?还是一种惩罚?又或是他在地底世界游走时误入猎书徒的陷阱?有太多可能性了,他也可能因为心烦意乱而不管我的死活。我痛责自己为何没有及时鼓起勇气对他说出我的计划。现在我几乎不敢离开饭厅,免得在他返回时错过——如果他还会回来的话!我越来越无法思考了——一个生灵没得吃、没得喝的时间只要稍微久一点,大脑活动很快就会降到只想得到烹饪食谱、幻想出一壶壶饮料的地步了。
我甚至开始考虑要破坏和活书的停战状态。这些小家伙依旧在我脚边匆忙来去,越来越不认生了。而它们也给我一种充满活力又健康的印象,似乎它们和我恰好相反,从来都是饮食无缺;要不然就是它们知道哪里可以养活自己。起先我只是羡慕它们,接着越来越愤怒,最后我的情绪全都化成了痛恨。这些一无是处的家伙吃得饱饱地挤满了恨影宫,几乎每个角落都充塞着它们的簌簌声和尖细的叫声。
小小虫豸侵害之
皮革纸张共组成
我再次想起雷根骰的诗句。他真的到过恨影宫吗?如果没有,他又从何得知活书的事?如果这是个陷阱的话,表示他一定安然从地下迷宫脱身了。看来这似乎有可能。
如果我不想在无谓地等候影皇的时光中渴死,一定得采取行动才行。只是想要离开这个大饭厅寻找出口,目前我身体还太虚弱,因此我决定追捕一本活书,把它吃了,把它黑色的血喝了。我相中了一本特别肥厚的皮面书,它正缓缓从我面前爬过,让我垂涎三尺。这些家伙体内肯定有充满黑血、多汁的器官跳动着。光是想到可以把这个完全不知情的家伙撕裂开来,我就口水直流了。我打起精神,四肢着地,朝我的猎物爬了过去。
其他书开始骚动,似乎凭直觉察觉到了苗头不对,它们尖叫着,沙沙四下逃窜。
我紧追着那本肥嘟嘟的书,准备从匍匐的姿势改为向前扑袭。
“想不想来一小杯恶魔山少女葡萄酿的酒配你的活书呀?”忽然响起影皇熟悉的声音,“或者在这种脱水的情况下,你宁可喝冰冷的泉水?”
我抬起头来,看到影皇就坐在他向来的座位上微笑地望着我。在他前方,桌上摆着一瓶拔出软木塞的葡萄酒、一个水壶、两个杯子和一个盘子,盘子上放着一整条烟熏火腿。
久久地,我只是傻傻地看着他。
“你跑去哪里了?”好不容易我才爬起身来。
“我到皮革洞穴去了,”他说,“去看看那里到底怎么了。”
他倒了杯水给我,我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大口大口地喝下肚。
“洞里的图书馆被洗劫一空,景况非常凄惨,”纸夸父伤心地说,“那些猎书徒甚至把贴在穴墙上的图书封皮都扯掉了。”
我坐了过去,贪婪地盯着那条插着把大刀的火腿。
“请自便!”纸夸父说,“火腿是从猎书徒那里偷来的。”
我七手八脚地割下一大片肉吃了起来。
“你对他们采取什么行动了吗?”我边嚼边问。
“没有,他们数量太多了。但我觉得大部分猎书徒很快就会离开皮革洞穴,因为那里几乎没什么可以抢的了。”
“你看到书灵了吗?”
“一个都没看到,他们一定躲到地底世界深处去了,就算他们从此不再现身,我也不会感到奇怪。书灵非常胆小,也非常善于躲藏。”
我慢慢又恢复体力了。这一次纸夸父给人平静、安稳的印象,我不想错失向他说明计划的良机。
“你听我说……”我说,“关于我们怎样才能离开地底世界,我有个妙计。”
“你是不是渴得连大脑都干掉了?”纸夸父说,“等你蓄好水了再开始思考吧。”
“我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清醒过,而且这也不是我自己的点子。”
“那么是……”
“是雷根骰的。”
“雷根骰已经死了,你真是一派胡言。”
“写出好书的人,永远不会真的死去。这点子来自《书乡市的地底世界》。”
“雷根骰写过关于地下迷宫的书?”
“何止这样,还写得非常精彩。在那本书里他提到过,在带给他精彩地表生涯的书乡市,他设立了一处特区。”
“什么样的特区?”
“影皇特区。”
“什么?我的特区?”
“一旦他抓到你了,那里就是你在地面上的新家园。你可别误会了,那里模拟地底世界的环境,放着许多古书,没有任何窗户;在那里,你可以过得像在地底这里一样。”
纸夸父久久望着我。
“他真的建造了这样的地方?”
“他书里是这么写的。”
他静默了更久。利用这空当,我又削了几片肉。
“而你会每天过来一次给我食物——就像我现在对你做的那样。”
“呃——我可以想象大约会是这么回事。”
“你可以想象,哦,是吗?那里总共有多少房间呀——你那个特区?”
“那不是我的特区,我压根儿就不晓得那里有多少房间,我想一定有好些个。”
“哦,有好些个!那么,在那里公众——那些付了入场费的——是不是也看得到我?我们可以二一添作五。”
“根本不是这个意思!你……”
“哦,不赖,这个点子太棒了!但我还得赚租金,我可以应观众要求替他们写点什么,就像那些在‘被遗忘的作家坟场’的可怜虫那样。或者,我也可以扮可怕的鬼脸给小朋友看。我们可以在外头挂个牌子,写上:‘看,进食中的恐怖纸夸父!纸做的怪物!’我可以让自己稍微起火,由你来灭火。另外,我们当然也该让菲斯陀梅菲·思霾客分红,毕竟我是他创造出来的呀!”
谈话内容变得让我闷闷不乐。纸夸父将酒瓶举到纸唇边一口气喝光,接着从座位上起身,把那群活书吓得四处乱飞,仿佛它们的直觉对即将发生的事发出了警告。
“特区!”纸夸父发出一声怒吼,拳头在桌上重重一击,石桌面都出现裂缝了。
他把酒瓶往暗处一扔,酒瓶应声裂成碎片。“我是恨影宫的主人!”他咆哮着,“我主宰整个地下迷宫!主宰书乡市的地底世界!在我这个广大的国度里我爱去哪里就去哪里,我完全自由!自由决定谁死谁活!我是所有生灵中最自由的!”
纸夸父一撑桌子,猛然朝我扑跳过来。我吓得要命,想起身逃命,他却已经来到我附近,揪住我的斗篷,把我往上一提。又一次,我闻到了他那野蛮的纸气息,而这一次我还看到了他黑色的眼窝里那股怒火。我从来没看过他这么愤怒的模样。
“我是帝王!”他朝我怒吼,“我有自己的宫殿,而你却妄想把我关在动物园里?”
“这不过是个建议,”我嗫嚅着说,“我只是想帮你。”
纸夸父呼吸非常沉重。“你给我听着,这是一件你我之间必须搞清楚的事。”这次他音量虽然小了些,却还是同样凶狠,“我们必须把所有的事都搞清楚,把事情做个了断。这一点你知,我知。”
我知道个屁,他指的到底是哪件事?他那颗喝高了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我实在搞不懂他说的话。我顶多知道我这贱嘴该死,只要说错一个字,他就会变成一头阴晴不定的野兽。
纸夸父把手探到我的斗篷里去,我心想他肯定要把我的心脏挖出来了,但他却只是取出那份稿子举到我面前。
“你想知道这样的东西怎样才写得出来,”他呼呼喷着气,问,“是吗?”
我点了点头。
“你想知道怎样才能得到奥母?”
尽管我压根儿就不相信奥母的鬼话,还是再次点了点头。
“而比起其他事来,你最想知道的是,怎么样才能成为查莫宁最伟大的作家,是吧!”
我用力点了点头。
“说吧,说出让你梦想成真的关键词!”
我拼命想找出合适的字眼。
“马上给我说出来!”纸夸父大吼,“否则我就把你撕成比我身上的纸片更细的碎片。”
“教我吧!”我低声说。
“什么?大声点!我听不见!”
“教——我——吧!”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求求你!我求你!请教我,让我能像你那样写作。”
纸夸父不再逼我了。
“好,终于说出来了。”他首次露出笑容,说,“我早料到你是不会主动求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