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字母
我忠实的朋友们,所有的奥秘就在这里:就是纸夸父那股奇大无比的傲气!这就是为什么他把我诱来恨影宫的原因——他想把这些奥秘都传授给我。打从他偷听到佛哥诺和我的谈话,从我身上看到了丹斯洛弟子的资质开始,这就是他的计划了。只是某些可笑的傲气使他无法就这样直接传授给我,我必须先接受试炼,我必须受折磨,我必须恳请他让我成为他的弟子。
“让我看看你的手!”纸夸父命令我。
他把我带到活书藏书室,要我坐到椅子上,他自己则站在我面前。那些活书在书架上各就各位,仿佛是一出荒谬剧的观众,而要上演的戏目正是:恨影宫纸夸父为传说雕龙戏尔得衮斯特上的第一堂创作课。看来没有哪个恨影宫的居民愿意错过这场好戏,它们兴奋地不断变换位置,爬到对方身上,尖叫着,吱吱叫着,另一些则在空中飞来飞去。
我乖乖伸出前肢给纸夸父看。他握住我的手,望着我的手心,好像可以看出我的命运似的。
“你用哪只手写作?”他问。
“右手。”
“还没有完成过任何你觉得够资格出版的作品吗?”
“还没有。”
“那你用错手了。”
“啊?”
“这么一来,你脑子里的文潮就会误入歧途。你的右手不是你的写作手,你得改用左手。”
“可是我不行呀,我学的是用右手写。”
“那你就得从头学起。”
“真的非这样不可吗?”
“如果不用正确的手创作,就写不出什么好东西,就好像你用脚在写。”
我叹了口气。这个开头可好,我先得学写字,才能学写作。
纸夸父放开我的手,接着开始绕着桌子走。
“写作谁都会,”他宣示,“有些生灵写得比其他生灵要好一些——这些就是所谓的作家;另一些可以写得比作家还要好,这些就是所谓的文豪。而文豪之中,有些文豪又可以写得比其他文豪更好,这种生灵至今还无以名之,就是能获得奥母的生灵。”
哦,饶了我吧,别再提那劳什子奥母了!我还没能得到奥母这件事一直纠缠着我不放,还一路死跟着我到最偏远的角落,甚至跟到地底下好几公里深的活书藏书室来了。
“奥母的创意密度大到无法测量,它是灵感的泉源,永不枯竭——只要你知道如何到达那里。”影皇谈论奥母的模样,就好像那是个他理所当然经常造访的所在。
“但就算有朝一日你有幸抵达奥母那里,”他说,“如果你无法通晓星辰字母,到了那里还是个陌生分子。”
“星辰字母?这是一种文字吗?”
“是也,但也非也。这既是字母,也是一种节奏,一种音乐,一种情感。”
“还有比这个更不明确的吗?”我叹着气说,“它是否也是一个蛋糕,一个风箱?”
纸夸父不理会我的嘲讽。
“确实有某些文豪得到了奥母,这已经难能可贵了,但在这少数之中,还有更少数可以掌握星辰字母,这些是精英中的精英。一旦掌握了这个,在你抵达奥母时,就能和所有宇宙间的创作力沟通,学到就连梦里你都不会相信世上真有的事物。”
“那你一定掌握到啰——星辰字母?”
“那当然。”
纸夸父看着我的眼神,仿佛我是个白痴,认为再怎样我都不该对此抱持怀疑,即使只有短短一秒也不行。
“你会教我吗?”我厚着脸皮问。
“不会!”
“为什么?”
“因为那是无法传授的,而我也没办法教你怎样才能抵达奥母的境界。如果不是有朝一日你自己达成了,那就休再妄想。有些生灵一度达到了,但后来再也不行了;有些生灵却随时都能轻松抵达,在那里用星辰字母沟通,只是这种生灵少之又少。”
“你可以举出几个例子吗?”
纸夸父想了想。
“嗯……歌歌·思德曾经达到奥母的境界,次数还相当多,但他并没有掌握星辰字母,否则就不会在年事已高的时候成为朝廷要员了。”纸夸父笑了起来。
我也忍俊不禁。在歌歌·思德的生涯中,这确实是很奇怪的一点。
“粒尔颗·来哪也是,他经常前往奥母,而写得出《彗星酒》这种作品的生灵,绝对已经精通星辰字母了。”
纸夸父举起手来按着额头思索:
“波矮轮!他每天都沐浴在奥母之中,而星辰字母呢,打从他出生的那天起,就在他血液里流动了。他资质之高,使他最后也因此而死呢。”
“这种字母你是怎么学会的?”我问。
纸夸父抬起头来望着天花板。
“当时我还是个稚嫩的孩童,连查莫宁文都还不懂,”他低声说,“我不识字,不会写也不会说。某天晚上我躺在摇篮里,满心赞叹地望着澄澈的天空,忽然间,我看到了在星辰之间有细如游丝的光线,它们组成了美妙的图案,一个接一个,直到整个天空很快写满了这些图像。我咯咯咯地笑得很开心,因为我只是个小婴儿,而这些图案又闪烁得如此美丽,还演奏出动听的音乐。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星辰字母,但从此以后便永志不忘。”
纸夸父显然非常笃定,笃定到让我开始怀疑起自己是否怀疑错了。或许我可以提出几个问题引他上当。
“所以你相信在其他星球上存有——你叫它们什么来着——啊,创造力的东西?你说的是不是外星诗人?”
“我不是相信,是确实知道。”
“当然,当然,你总是无所不知。”
“宇宙中几十亿颗星球上都有作家,他们的模样是你万万料想不到的。我就认识某颗星球上的一个——这星球距离我们太阳系其实也没那么远——那是条小到用显微镜才看得到的鱼。它住在一座黑黝黝的海洋地下火山口附近,火山熔岩不断流入海里,而这条鱼创作的熔岩诗美得让人屏息。”
“它怎么把诗写下来?”
纸夸父满怀同情地望着我说:“你是不会相信的,但宇宙中除了用鹅毛笔在纸上涂写之外,还有好几种贮存思想的方法。”
“哦,是吗?”
“我就认识火星上一个有生命的沙尘暴,它总是在横扫过星球表面时将它的思想扫进岩石里。结果,整个火星上都布满了它的沙尘暴文学。”
我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纸夸父也面带笑容。
“我知道我讲的话你连一个字都不信,只能期待有朝一日奥母会让你了解得更透彻。否则你永远会是你那有限想象力的囚徒,到头来也许只能在书乡市某家印刷工坊,当个代写问候卡的诗人,郁郁而终。”
那群活书沙沙沙翻动着书页,仿佛在喝彩。我是否在幻想?还是说我真的听得懂它们尖叫声里幸灾乐祸的弦外之音?但愿不是这么回事。
“理论说够了,”纸夸父说,“现在要来真的了。你要待在这里过夜。”
“这里?跟这些活书在一起?为什么?”
“处罚你,之前你居然想把活书吃掉。”
“别忘了我差点就饿死、渴死了!谁叫你丢下我不管。”
“即使这样也不是吃掉我属下的理由,连想都不行!你得学会跟它们和平相处。你留在这里,等我把纸和书写工具带来,你就可以练习用左手写字了。”
我唉声叹气地说:“我该写些什么才好?”
“无所谓,”纸夸父说,“不管你写的是什么,反正都没谁看得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