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
从步下阶梯到抵达恨影宫的地窖,我们一共花了多少时间实在很难说,但肯定有好几个小时。说是“阶梯”实在太简化了,依据哭泣的影子使用的已经被遗忘的说法,我们走过的这种路段应该叫做“黑渊栈道”,意思大约是“所有往下通行之道路”。
我们先沿着一段开凿出来的石阶往下走,接着爬下蒙覆着幽光锈蚀(我猜这很可能也是锈地精的杰作)的雕花铁梯,有时我们甚至得抓着绳索垂吊而下,或顺着岩洞滑下去。最后我们终于抵达一个钟乳石穴,我实在难以相信这里也算是恨影宫的一部分。
“这些洞穴位于恨影宫下面,自然也就是恨影宫的地窖了。”纸夸父固执地驳斥我的想法。他随身带着一个水母炬,在这宽阔的洞穴里只能照亮小小一角。这里既湿又冷,散发出霉腐味和死鱼味。这个时候,我已经开始想念疯狂但温度怡人的恨影宫厅堂了。
纸夸父高举水母炬在前头带路。地面上到处都有琥珀色的水晶窜长出来,映照出水母的光芒。这里一点也瞧不到文明的痕迹,没有加工过的矿石,没有石化的书籍,没有镌刻出的图纹。我又来到地底世界里一处显然少有会思考的生物来到的地方。
“你应该听过巨本书出土的事吧?”纸夸父边迈开大步向前走边说,“就是那些大得像粮仓门口,重得连十个猎书徒都搬不动的书。”
“听过,雷根骰的书里介绍过。我想这不过是猎书徒用来神化他们工作的鬼扯淡,想借此让人心生恐惧,在追杀他们时不敢追到地底世界吧,因为巨本书所在的地方往往也会有巨怪。”
“猎书徒来到地底世界之前,早就有关于地底巨怪的传说了,大家称他们为‘超大个儿’‘高块头’或‘穴共工’,据说他们是地底世界最早的居民。巨怪族早已灭亡了,对这个窄小的世界而言,他们实在太过高大了。”
“刽子手佛哥诺之前住的地方,很可能就是某个巨怪的头骨。”
“那是一种动物,一种体形非常庞大的动物头骨,但还不是巨怪的。”
纸夸父爬下一个井道,我只得跟着下去。这井道通往一处又大又暗的洞穴,在这里水母炬只能照亮地面一角。洞穴里打磨得光滑平整,似乎经过加工处理。我闻到一股古书的气味,这股味道刺鼻到已经接近臭味了。
“我们到底在哪里?”我问道,“这里哪个地方有书?”
“注意了!”纸夸父说,“现在我要做的,是我在偷偷观察书灵时,从他们那里学来的。”
“你也偷偷观察过书灵?看来你对每个生灵都这么做过,是不是?听过隐私这回事吗?”
纸夸父笑了笑,说:“比如说我把丹斯洛写给我的信放到皮革洞穴的入口前送给他们,跟着他们到万宝室。我知道那条通过岩石的道路,而其他生灵都不知道;我也知道书灵将‘地底世界之星’藏在哪里。”
“原来是你把丹斯洛的信带给书灵的!”
“不然还会有谁?”纸夸父露出一派理所当然的神情,说,“那封信你已经看过了?”
我点了点头。
“看来所有你拿到手的他者信件你都这么做。听过隐私这回事吗?”
我羞愧地垂下了头,但马上又抬起头来,因为纸夸父将水母炬往半空中一扔。
“书灵们把这个叫做掷炬。”他说。
“我知道。”
在旋转的水母炬蓝光的映照下,我可以看到这个洞穴特别高,至少有三十米高,洞里有书架矗立,高达穴顶。这本来不值一提,因为我在地底世界还看过比这更高的书架。令人吃惊的是,这些书架上的书都大得像粮仓门口。
纸夸父利落地将水母炬接住,朝我笑了笑,接着又将水母炬往上一扔。
望着这些一本接一本巍峨成行的巨大书本,我不禁涌起一种感觉,这种感觉用“敬畏”还远远不足以形容,不如哭泣的影子用的“崇惧”更贴切。这是一种濒临恐惧的敬意,处在这种状态中,你很难抗拒那股想弃械投降、恳求饶命的冲动。
纸夸父又将水母炬接住。
“这里有大得像一座屋子的书。”他说。
“所有曾经拥有这一切的生灵应该都死去好久了吧?是不是?”我声音嘶哑地问。
“是呀,他们已经死去好久了。”纸夸父答。
我松了口气,这些不过是某个绝种的巨怪族遗留下来的物品。
“除了仅剩的一个。”
我吓了一大跳:“这下头还有……还有活着的东西?”
“可惜确是如此。”
“到底是什么东西?”
“很难说,反正是某种很大的东西,一个大怪物。”
“这个地窖里住着一个大怪物?”
“每个地窖里都住着一个大怪物。”
“所以那既是个巨型生灵,也是个大怪物?”我越来越感到大事不妙了。
“没错。除了这种说法之外,我不知道还可以怎么说。”纸夸父说,“这东西不只因为体形而吓人,还有更糟的事——我猜这妖物还是个吃人魔。”
一个大怪物、一个巨灵,同时还是个吃人魔!看来越来越精彩了。但愿这一次纸夸父也只是想用他的奇想激起我的创作力。
“有一件你肯定不会相信我的事。”仿佛看透了我的想法,纸夸父说,“这巨怪还是个科学家或炼金术士之类的,他爱读书,所有你在这里看到的书都是他在看的。另外他还做实验,他那些奇大无比的实验室就离这里不远。他将祖先们的尸体堆放在一座非常高大的冰穴里。我猜他之所以能够活那么久,是因为他把那些尸体一个接一个吃掉,尸体中的血液让他可以维持生命。”
是呀,是呀,这正是我们儿时跟朋友到地窖时,经常说给他们听的那一类故事,或许影皇想培养我成为惊悚文学作家吧。
“还有,你知道我的另一个猜测吗?”纸夸父问。
“哦,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呢。”
纸夸父神秘兮兮地朝我弯下身,音量放低成沙哑的低语:“我猜,这巨怪疯了,脑袋已经不正常了。”说着他还做出相应的表情。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虽然他根本就没有脑袋。”
“他没有脑袋?”
“没有,至少是没有我们认为是脑袋的东西。其实他也没有嘴,但有一次我却看到他吃尸体的模样。相信我,这真的恶心到不行,是我曾……”
“别再说了!”我高声叫嚷,“你吓不了我的。现在你给我说清楚,我们到底要在这里找什么?”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们要找的是恨影宫的秘密,地底世界最后一个未解之谜。”
“这里压根儿没什么大怪物,这不过是你对我的试炼。”
“既然你什么都不怕,那就往前走呀。”
“我正要这么做。”
“那就做呀!”
我走到纸夸父前头,迟疑地走了几步,跨入黑暗中。
“你为什么这么疯狂,如此轻率就踏入凶猛的巨怪地盘呢?”我说。
“我没这么做,”纸夸父说,“你才这么做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转过身想找他,但他已经不在那里,只留下了扔弃在地板上的水母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