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霾客家族的善类
紧挨着书乡市地表下方行走,要比在地下迷宫深处的任何地方都更令人心神烦躁。现在我终于了解,纸夸父为什么总是想躲得离这里越远越好了。在这里,不只听得见城里所有生活的喧嚣,还能感觉得到。咕隆咕隆声、噼噼啪啪敲击声此起彼落,书架上的书也经常震动,有一次我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孩童的声音。听到、感受到这一切,同时又被囚禁在这下头,可比被放逐到遥远的恨影宫更令人难以消受。
尽管离书乡市这么近,光靠我自己的力量很可能永远无法找到上去的路。这里的地底世界还是那么纷乱,甚至因为通道逼仄,比更深处还要纷乱得多。这里通道狭窄又低矮,还岔分出数不尽的岔道、交叉口、小洞穴和阶梯,而这里的书也紧紧堆放在一起。啊,书!此刻我最不感兴趣的就是书了。各种形态的书,从蛰梦书、凶恶书到活书我都有了切身的体验。我要真能从这里脱身,那么我会毫不迟疑地随便躲到一处无人能看书或写书、未受文明污染的荒野中。
“不要被吓到了!”一路锁定目标、坚定迈步的纸夸父突然警告我,“那具尸体就在下一个转角,乍看之下好像还活着,或许这便是尸体附近有那些枯骨的原因——那些胆小鬼看到尸体时可能吓得心脏突然停止跳动,就这么一命呜呼了。”
听了这警告,我小心翼翼地往角落里瞄了一眼——却吓得往后一跳。坐在那里的那一个,我认识!
“思霾客!”我都快喘不过气了。
“是呀,他看起来确实有点像思霾客,是不是?”纸夸父在我后方低声说。为了让我走在他前头先踏进这个小洞穴,他特地留在我背后。
“不是,我说的不是菲斯陀梅菲·思霾客,是哈果·撒达敌安·思霾客。”
我们一起踏进洞穴里望着那具干尸。没错,果真是哈果·撒达敌安·思霾客,就是被菲斯陀梅菲·思霾客继承了财产的那个伯父。他看起来就和我见过的画像一模一样——嗯,应该说是“几乎”一模一样,因为他的尸体已经完全干掉了。不过他生前看起来就已经像个活死尸了,因此几乎没什么差别。
他就坐在洞穴地上,倚靠着一个摆满书的书架,眼穴望着虚空。这里除了书籍之外,还有另外两具枯骨凌乱散布的尸骸,天花板上垂挂着一盏灯,灯里的水母已经半死不活,发出的微弱橘色光时有时无。这幕景象中最古怪的一点是,这具干尸抬起十四条手臂中最上面的两条,而其中一只手却指着另一只手。我实在想不透哈果·撒达敌安这种死法是怎么来的。
“你认识他?”纸夸父问。
“生前没见过,但我知道他是谁,他也是思霾客家族的成员。”
“他看起来可不一样,瘦骨嶙峋的。”
“是呀,他是思霾客家族的异种,他是菲斯陀梅菲·思霾客的伯父,把所有一切都交由菲斯陀梅菲继承之后就失去踪影,据说他疯掉了。”
“他看来确实就是那个模样。他在这下头到底要干吗?”
“也许他在这里迷了路,饥渴而死,脱水成了干尸。”
“他的手在干吗?姿势怎么那么怪?”
“不知道他在指什么。”我答。
“没错,他指着自己的手指头。”
“看来他脑筋真的有病。”
“不对!等一下!”纸夸父说,“他不是指着自己的手指,而是手指里的东西。”
“他手指里拿着东西?我什么都没看到呀!”
“有,有一根毛发。”
我凑近了仔细瞧。“真的,一根睫毛。”
话一出口,我就想起我和菲斯陀梅菲·思霾客站在那幅画像前谈论他伯父时的对话。
“哈果·撒达敌安·思霾客,”我的鲨蛆主人说道,“他是艺术家,做雕刻的,我整个屋子都摆满了他的作品。”
当时我插嘴道:“可是我连一件雕刻作品都没看到。”
“这也难怪,”菲斯陀梅菲说,“用肉眼是看不到的。哈果做的是微雕。”
“微雕?”
“没错。最先是用樱桃核或米粒,之后使用的素材越来越小,到最后他甚至用发尖来雕刻。等回去以后,我再用显微镜给你看几件他的作品,他甚至在一根睫毛上刻出了整个努冷森林的战况。”
“这是一件微雕作品。”我说。
“你的意思是,这根毛发上雕有东西?”
“有可能,据说他能在非常微小的物体上雕刻。不过目前光知道这一点还是没有用,想确定的话我们需要显微镜。”
“我可不需要,”纸夸父说,“这我也行。”
“你也可以?”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我不知道菲斯陀梅菲·思霾客在我眼睛那里植入什么了,但我的眼睛锐利得就像黑山鹰透过望远镜或是显微镜看东西——视情况而定。”
“真的吗?那就快看吧!这根睫毛上说不定有什么解释。”
纸夸父用指尖将那根睫毛从哈果·撒达敌安的指端撮了起来,放在他黑乎乎的眼穴前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我觉得自己仿佛听见一声轻微的咔嚓和嗡嗡声。
“你绝对不会相信的!”纸夸父说。
“我不相信什么?”我迫不及待地大喊,“你说的我都信!”
纸夸父盯着我瞧。
“啊,突然相信我了?”
“快说你看到什么了?”
“这你绝对不会相信的!”
“求求你!”
纸夸父再度凝神盯着那根睫毛看。
“是一份遗嘱!”他说,“刻在这根睫毛上。”
“不会吧!”
“瞧——你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
“别逗我了,快念出来!念——出——来!”
“遗嘱。”纸夸父说。
“我知道啦!”我嘶哑着嗓子说,“这是一份遗嘱,你已经说过了。”
“不是这个意思。这里刻着遗嘱两个字,这是标题。你到底要我继续念还是不要?”
“求求你!”如果有哪个词听起来像下跪的样子,那就是我这句“求求你”了。
纸夸父清了清嗓子,念道:“遗嘱。
“但愿第一个看到这封信的不会碰巧叫做菲斯陀梅菲·思霾客。万一如此,那么菲斯陀梅菲,你这该死的卑鄙恶徒,我在此诅咒你!永永远远诅咒你!即使化为厉鬼,我也要让我的尿水洒落到你的坟头,直到这个星球坠入太阳里。
“亲爱的读我这遗嘱之士,如果你的姓名不叫菲斯陀梅菲·思霾客,那么你就会得知这件世间惨剧:当菲斯陀梅菲·思霾客,这个出身于我那同样邪恶的家族的坏坯子侄儿,有一天忽然现身敲打我的门时——可能是为了逃避债主或警察——我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坏。我,就和其他许多生灵一样,被他那与生俱来的魅力迷住了。我为他开门,真心款待他,没多久,我待他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了。我和他分享一切:这栋屋子、食物,只有一样除外,那就是思霾客藏书室的秘密。数百年来,这间藏书室经过一代又一代的努力才达到这个规模,而我是这条锁链中,第一个决定不要为了扩张权力而滥用这个巨大遗产的,对这遗产我根本不予理会。
“因为我——从我的体形就可以发现——和我那些肥胖的家族成员有些差别。所有思霾客家族成员体内都潜藏着善性和恶性,可叹的是,从家族历史来看,我们不得不承认其中大占优势的都是恶的特质。
“而我与大多数思霾客家族成员正好相反,我倾向于苦行禁欲,拥有艺术天分但厌恶任何一种权力。老实说,思霾客家族的遗产交给我还真的是传错了。在继承遗产时我决定,至少在我这一生中,这间藏书室再也不要供任何生灵使用,不要有任何用途,我甚至曾经考虑过要放把火将它烧了,但最后却还是狠不下心来。只有偶尔几次为了要看书,我才会来到藏书室。
“满满的权势在眼前,却宁可将生命奉献给创造没有谁看得见的艺术作品,这样的生灵在别的生灵眼中确实是个疯子。然而依据我的道德观,随意操控他者命运之徒才是疯子。至于这两种想法孰是孰非,应该由更高的层级决定。
“我想,有一天菲斯陀梅菲应该是发现了我这个秘密,而现在我敢确定他一直紧盯着我,并且揭开了这个秘密,而这也是宣告我死刑的时候:我被菲斯陀梅菲以一本添加毒物的书迷昏,拖到地底世界来了。恐怕我只是他那恶魔般的权力狂梦下的第一个受害者,往后还会有许许多多生灵陷入他的毒手。
“我的力气即将用罄,我无法破解保护藏书室的地下迷宫险恶的机关,也没有发现其他的出路。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此撤销他的继承权,并宣告他便是杀害我的凶手,至于思霾客家族的藏书室则归发现这封遗书,并将此事公之于众者所有。此刻我能做的,唯有祈愿他心地纯洁。
“哈果·撒达敌安·思霾客,家族的善类。”
“太棒了!”听到纸夸父念完这封遗嘱,我忍不住呼喊了起来,“这下我们可以让菲斯陀梅菲·思霾客死得很惨,而且一切合法!只要公开这封信他就完蛋了!这个凶手、骗子、骗取遗产的恶棍。这份文件没有谁能不信,因为没有谁能够伪造,哈果·撒达敌安是世界上唯一拥有这种技艺的。”
纸夸父依旧盯着那根睫毛看。
“你可以继承遗产,因为你是第一个看到这封遗嘱的!”我呼喊道,“我是证人,他们会撤销菲斯陀梅菲·思霾客所有的权力,所有生灵都会反对他。如果他们将他放逐到恶魔谷的水晶矿坑或铁城的监狱工厂,那他还算走狗运呢。”
“你觉得就他的所作所为,这样的惩罚就够了吗?”纸夸父说,“还有,他准备要干的坏事?”
“世界上没有合理的惩罚,”我说,“但我认为先这样就够了。”
“那么你打算把这封遗嘱给书乡市的哪个居民看?你可以信任谁?你知道哪个没有被思霾客收买的居民?”
他提出的理由大大浇了我一头冷水。我们久久对望。
“也许两位可以找我们试试看?”忽然响起细薄而颤抖的声音,“尽管到目前为止,您在我们这里的经历并不好。”
我们吓了一大跳,转头望着洞穴入口。
那里站着伊地特族的奇必测和巫魔女伊娜基雅这两个书乡市的古书商,而他们两个都曾禁止我踏入他们的店。
他们站在那里,看起来就像两只随时准备逃开的狍子,身体颤抖,站在充满敬意的距离之外。望着他们,可以感受到他们正视纸夸父时的恐惧之情。
“你输了,奇必测。”巫魔女用她的破锣嗓子说。
“没错,”奇必测答,声音听起来比巫魔女的还更虚软无力,“我怎样也没料到,巫魔女的预言居然如此精准。”
说完,他们就紧紧抓着对方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