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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皇的笑

  从丹斯洛二号口中朗诵出来的丹斯洛一号文句让我情感溃堤,我毫无忌惮地放声大哭;而在我们离开藏书室前往思霾客家时,有好一段路我都得靠纸夸父搀扶。

  猎书徒大概认为他们赢定了,因此听任原本以奇书炼金术咒锁锁上的门大大敞开。经过思霾客家族的祖先画廊时,哈果·撒达敌安·思霾客从画像上用狂热的眼神追随着我们,仿佛同时在煽动和诅咒我们。

  当我们走进那间潮湿的小地下室时,尽管思霾客把嗓门压低到近乎喃喃低语,我们还是听得到他的声音。我们已经这么接近他了!

  “接下来就轮到龙格孔·寇马了,”思霾客低声说,“等他把下头的事处理完了以后,我就把他做成墨水,亲手用这墨水写出《血腥书》的续集,这肯定会成为金榜上的畅销书。”

  有谁傻呵呵地笑着,说:“好主意,那我们就二一添作五拆账!”正是克劳敌欧·哈粪拾豆,那个野猪族裔的声音。

  通往字母实验室的大活门敞开着,我们只需要悄悄爬上斜坡就行了。当初我沿着这斜坡往下走时,它还因为我的重量而嘎吱嘎吱响,现在却一点声响也没有。

  这里一切都和当时一样:宽敞的六角形房间,尖尖拱起的屋顶,大大的窗户,遮住窗户光线、上头印有查莫宁字母的红色天鹅绒窗帘——让我瞧不出外头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还有摆满试管、瓶子、纸张、鹅毛笔、五颜六色的墨水、印台、封蜡等的许多架子,散布各处、闪烁不定的烛火,从天花板上悬垂下来、结有绳文的绳索,大理石地板上的巫符文,荒诞至极的奇书炼金术仪器,以及那部小说自动书写机,依旧都在原处。

  思霾客和哈粪拾豆站在一台古老的印刷机旁,以古传的方式印着传单。我敢打赌,印的正是长号喇叭音乐会的邀请函。他们专心忙着工作,直到我们来到实验室中央,思霾客才猛然转过身来。

  哈粪拾豆尖叫一声,听起来好像一只被宰的猪,但思霾客却一点也没有露出惊慌的神情,他十四条手臂全都敞开,高声说道:“我的儿呀,你终于回到家了!”

  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才真正突显出纸夸父身躯的大小,就连我也几乎要感到畏惧了。我发现他所站的位置,正好能轻轻松松挡住这两个恶棍的路,让他们无法拉开窗帘。

  “没错,我终于来了。”纸夸父轻声说,“为了来到你这里究竟得克服多少阻力和障碍,实在令人印象深刻呢——父亲。”

  思霾客做了个忧虑的表情,十四只手双双合十说:“但愿你们没有遇到任何一个猎书徒才好,这些作奸犯科的狂徒现在天不怕地不怕,就连我的藏书室都敢入侵呢!吓得我都不敢再下去了。希望你们平安无事才好。”

  “哦,问题解决了,”我说,“他们全都死光了。”

  思霾客可万万没料想到这种结果。

  “死光了?”他问,“真的吗?是你们……”

  “不是,”纸夸父说,“是他们自己把这个问题解决得一干二净的。”

  “呼呼呼,”思霾客说,“这下我心上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了!他们可真是严重的全国性灾害呀,现在我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你听到了吗?克劳敌欧——那些猎书徒都死了!”

  “真让人开心呀……”哈粪拾豆艰难地吐出干哑的声音。我看到他正非常缓慢地往一座烛台靠过去,烛台上点着六根蜡烛。

  “听着,父亲!”纸夸父大吼一声,把试管都震得喀啦喀啦响,“我来不是为了和你合演这出烂戏的,我带了个东西要给你,那是地底世界的纪念品。”

  纸夸父举起右手,食指和大拇指紧紧捏在一起。有那么一刻钟大家都莫名其妙,我也被他搞迷糊了,但随即想到了——那根睫毛。

  “我,呃,什么都没看到。”思霾客面带微笑说,眼皮却不断跳动。

  “这是全世界最小的遗嘱,”纸夸父说,“放在显微镜下面你就看得到了。”

  “你是在说笑吧?”思霾客说,“那么请你告诉我,哪里该笑,我就会在该笑的地方卖力笑。”

  哈粪拾豆又往烛台挪近了一步。

  “不是,这不是笑话,”纸夸父说,“除非你觉得哈果·撒达敌安·思霾客留下的遗嘱很好笑。”

  虽然难以察觉,但思霾客的身体还是瑟缩了一下,接着他说:“哈果的遗嘱吗?原来是这么回事。”

  “正是。”我接口说,“在你地下室的尸体可能比你想得到的还多。”

  纸夸父将那根睫毛举到思霾客面前,说:“你伯父的艺术才能你很清楚,在这封遗嘱里他让我继承他所有的财产——应该说是你的财产。遗嘱就刻在这根睫毛上。”

  “而我就是证人。”我得意扬扬地说,“我会作证,纸夸父是第一个看到这份遗嘱内容的,这会让他成为整个思霾客家族的法定继承者。”

  这会儿,思霾客的震惊明显可见。

  “不只这样,”纸夸父接着说,“在这根毛发——就这么一根睫毛上,思霾客,你想象一下,也刻着你杀了你伯父这件事。”

  “太可笑了。”思霾客说,额头上开始渗出了汗珠。

  “你只要用显微镜看看就行了。”我提出这个建议。

  思霾客开始冒大汗,说:“你们就直接说吧,你们到底想要什么,嗯?”他原本装出来的友好态度终于不见了。

  “那好,”纸夸父说,“还好我们生活在一个拥有许多可能性的文明世界,那么我就提出几个可能的做法吧。”

  哈粪拾豆距离烛台只有一米远了。

  “最简单的办法自然就是,你从此失去踪影,”影皇说,“连同你的同伙——这头肥猪。你们静静地离开这座城市,像永远不再回返的恶灵。这是最简单的办法,没有痛苦,干净利落又简单。”

  “这的确是个办法。”思霾客带着微笑说。

  “但这只是其中一个办法。办法二:我们把这个……”纸夸父举起手中看不见的遗嘱说,“公诸大众。这么一来,你可能会被逐出书乡市,和你的同伙一起被放逐到某个铅矿区,而你的财产也会归我所有。这个办法,查莫宁的司法单位最欢迎了。”

  “有可能。”思霾客说,这时他的表情已经僵住了。

  “而最后一个办法,”纸夸父说,“便是让这份遗嘱就此消失。”

  “噢,这是我最欣赏的办法!”思霾客皮笑肉不笑地说。

  “我知道——父亲。为了帮你这个忙,我也打算这么做,因为我是你的乖儿子。”

  说完,影皇就朝他的手掌心吹了口气,松开捏在一起的指尖。虽然我一直不清楚他手里是不是真的捏着那根睫毛,我还是吓了一大跳。不过,他当然只是耍了思霾客一下。

  “真是有趣呀,”思霾客说,“虽然这是一出烂戏,但我们还是会把它演完的,是不是?虽然我根本瞧不真切,但我确信你根本没拿什么睫毛——如果真有刻在睫毛上的遗嘱的话。你只是想折磨我,对不对?想报复我对你所做的一切。我该告诉你我的想法吗?告诉你吧,这是我该得的。”

  “啊,”纸夸父说,“生活中所有的事总是比我们希望的要复杂一点。首先,这份遗嘱确实存在,不管你信或不信;而不管我是真的把它吹掉了还是从来没有过,一点也不重要。父亲,因为有了你那永无止境的善心赐给我的新眼睛,我轻轻松松就可以从地板上的上百万根纤维、丝缕里将那根睫毛重新找出来。”

  “你可以直接说出重点吗?”这次思霾客说得很粗鲁,和平时大不相同,显然已经失去耐心了。此刻他满身大汗。

  “真相是,”纸夸父说,“我确实曾经拥有过这份遗嘱,但很久以前我就把它扔掉了,不知扔在地底世界的哪个地方,就连我也没办法再找出来了,就算我想,也没办法了。”

  “这不是真的!”我大喊出声。

  “没错,”纸夸父说,“这是真的!”

  “你真的这么做了吗?”思霾客问,这一次他又露出微笑了,“为什么?”

  “因为我的想法和你伯父哈果·撒达敌安·思霾客一样,”纸夸父说,“因为我也认为,这间藏书室不应属于任何生灵所有;因为我认为它应该从查莫宁——连同你一起——消失!因为我要杀了你,父亲。”

  思霾客对哈粪拾豆比了个手势,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察觉到,因为他只是轻轻动了一下众多手指里的一根,但我正处在最高的警戒状态。

  我想警告影皇,但他比我还快一步,因为他也注意到了。克劳敌欧·哈粪拾豆以他那福态的身躯而言惊人的速度抓住烛台大步迈出,但在他将烛台朝纸夸父扔出之前,纸夸父早已发出野兽般的怒吼,朝他扑了过去。接下来一切都进行得非常快速,像一扇突然被一股风砰地关上的门,让人措手不及——纸夸父一扭身转到这头野猪背后,做了个仿佛理发师为人剃胡子的手势,利落地在他脖子上留下仅仅一道纸切口。哈粪拾豆还站立了几秒,喉头一阵乱响,鲜血汩汩流出,接着就倒了下来。烛台从他手中滚了出来,蜡烛都熄灭了。这时影皇也已经回到原位,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被哈粪拾豆的鲜血溅到的指尖。

  “干得好,我儿!”思霾客边叫好,边用他那好多只的手鼓掌,“你们看到了吗?他想把你烧死!他绝对疯掉了!你的反射动作真是不可思议呀!瞧我把你做得多强壮。”

  纸夸父瞧都不瞧他一眼,却望向我。

  “关于我们两个的事,我的好友,”他对我说,“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从来没有对你撒过谎、隐瞒我的心意。我只是在衡量从一个牢房到另一个牢房的可能性时给了你错误的希望,我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鼓励你离开恨影宫。”

  他轻轻摇了摇头,不仔细看几乎察觉不到。

  “但我再也不会回到那无边的黑暗中去了,”他说,“再也不会了,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

  说完,他便转过身去望着红色的窗帘。

  “还有一件关于奥母的事你该知道:想了解天空的力量,你必须能够仰望天空,仰望太阳和月亮。在地底下我只是个死人,因为这股力量已经无法在我体内流动了。而曾经体验过这种力量的人,没有了它,就再也活不下去了。”

  “他在说什么?”思霾客说,“奥母?奥母和你们的事究竟有什么关系?”

  “别这么做……”我向他哀求,眼里满是泪水。

  “他不要做什么?”思霾客惊慌地说,“我们得好好谈呀,你们!不论什么事都可以谈。不管你们有什么打算——让我跟你们联手吧!想想看,纸夸父独步绝伦的天分、戏尔得衮斯特青春的活力,还有我的人脉,我们可以改写查莫宁的文学史!”

  “我告诉过你,”纸夸父对我说,“关系在于你能烧得多亮,你还记得吗?直到现在,我这个纸夸父都还只是一堆毫无意义、只会走动的纸,但这一回我要在这纸上写下让书乡市不会那么快就遗忘的一笔。我的精神将会以它前所未有的方式熊熊燃烧,并发挥任何其他精神、诗人或书籍都没有过的效应。”说完,他便朝窗口迈步。

  我知道没有任何办法能拦阻他,我只能呆立原处透过泪水目送着他。

  “他打算干吗?”思霾客焦急地问,“我儿,你究竟要做什么?”

  “我想最后一次感受太阳的温暖,”纸夸父轻声说,“只要再一次就好。”

  现在,他已经走到窗前了。

  “别这么做!”我说。

  思霾客这才恍然大悟,他露出凶狠的表情厉声说:“快做,快做!”

  纸夸父一把拉开窗帘,阳光朗朗射入,像大浪般席卷而来,越过他,淹没了整个房间,刺得我双眼发疼,忍不住呼喊起来。

  “不要呀!”我大吼。

  纸夸父却仰起头,展开双臂迎向正午的阳光。

  “啊!”他说。

  “啊!”思霾客低喝一声,一半以上的手开心地绞着,“我万万没想到你果真这么做了,这才是真正的坚强!这才是真正的伟大呀!”

  站在一片耀眼光幕前的纸夸父,在我那被阳光刺痛、泪水盈眶的眼睛看来,只是个阴暗的轮廓,就如我初见他时,他孤独地在恨影宫焰火前舞动时那样。从他身上升起灰色的袅袅细烟,我听到噼噼啪啪和吱吱响的声音,空气中忽然充满了呛鼻的气味。纸夸父转过身来,在他脸孔上、胸前和手臂上到处都起火了,从古纸的缝隙里吐出火舌,黑色浓烟从他身上像违反自然法则倒流的溪水般往上蹿。接着,他缓缓朝思霾客走过去。

  思霾客因为太过得意而扭曲变形的嘴脸这下子全垮了,在他的想法里,影皇应该会快速燃烧,在窗口烧成焦炭的,没想到纸夸父居然还有力气移动,这让他大吃一惊。炼金术古纸一片片烧了起来,数百个火舌向外蹿烧,颜色各不相同。而从这些五颜六色的火焰中,火星嘶嘶蹦跳而出,一遇到木材和纸张立刻黏附上去,让这一切都着火。微小的火魔沿着架子和墙面向上飞奔,等不及要将壁纸点燃。

  纸夸父依旧跨步向前,朝思霾客走过去。这时思霾客才又重拾力气,忙着闪躲。

  “你想对我干什么?”他用尖细的嗓音高喊。

  但纸夸父却越来越大、越来越亮,成了绽放的光团组成的物体,而从这光团里不断有流动的火溅落下来。这时他开始放声大笑,那是我久违的影皇沙沙响的笑声。我的泪水忽然止住了,因为我感觉得到这是他好久以来第一次这么快乐,快乐又自由。

  从我身旁经过时,他再次停下脚步,举起一只手来向我告别。他的手臂已经成了噼噼啪啪响、不断喷射出白色火星的火炬,现在他全身燃满焰火,这是一种令人永难忘怀的美,而在短短一瞬、睫毛一闪的刹那,不知是否错觉,我相信我第一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看到了他的眼睛——那里闪烁着一股孩童般难以抑遏的喜悦之情。

  我也举手向他告别。纸夸父再度转向思霾客,而思霾客则慌忙沿着木斜坡往地下室逃。

  “你想干吗?”思霾客用撕心裂肺的嗓音高喊,“你想对我怎么样?”

  影皇已经成了一个会移动、碰到什么就点燃什么的怒吼光团,紧紧跟着思霾客。当他往地下走的时候,他哈哈大笑,发自内心、全心全意地笑。在他进入地下消失许久之后,我还是拼命想再听到他的声音。

  有个玻璃瓶爆了开来,我举目张望,仿佛大梦初醒,直到这时我才警觉到了危险:整间实验室都被火焰包围了,桌椅、木斜坡、墙里的木柱、架子和书册、地毯和壁纸,就连天花板上的绳文等全都着火了;玻璃试管里的化学液开始沸腾,酸液喷洒而出,腐蚀性的气体和呛鼻的浓烟不断往上蹿。

  这里的热气使那具荒谬的奇书炼金术机器动了起来,齿轮转动,轮子滚动,活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似乎这些东西都活了起来,想逃离这人间炼狱。

  在我自己的斗篷即将着火前,我的目光再度落在那个装着价值无法估算的书籍的箱子上,接下来我做了一个不由理性控制的纯粹反射动作——我想至少也要把其中一本抢救出来,于是匆忙抓起最上头的那本书冲到了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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