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章
「你们的情报烂透了。」加文对船舱里的将军说道。「他们的计划──至少是最初的计划──很简单，就是在抵达前阻止我们的船舰。少了我们的士兵和补给，卢城会在几天内沦陷。你们没有任何应付海战的准备。我们有一打战舰，他们有五十艘。」
「你发明了新的交通方式。」安德洛斯.盖尔说。因为他，这间舱房弥漫在蓝光中。「你就是那样侦查敌情的。告诉我们你是怎么办到的。」
加文不去管他，回房养精蓄锐。他在黎明前醒来，然后开始轻笑。他在黑暗中着装，绑头发。敲门声让铰链松动的舱门晃了晃。
「指挥官。」加文说。他们一起走出甲板，黑卫士已经在上面检查装备，有些轻声说笑，有些则在晨间练拳，尽量放松开战前紧绷的情绪。他们昨天击沉了法色之王舰队中最大的船舰，但他们都是专家，知道他们绝非无敌。火枪弹丸可不在乎自己是从战舰上的士兵，还是渔船上的笨蛋手中发射出去的。任何人都有可能随时死亡。
基普和他们站在一起，看来情绪十分紧绷。
「今天我不与你们同去。」加文对铁拳说，没有刻意压低音量，让黑卫士听到。他可是在要求他们以身犯险。「我还要去做其他有可能增加胜算的事。或许不能，不过试试无妨。」
「我可以派人和你一起去吗?」铁拳问。
「这件事不行。不过我不会有危险，至少不会有生命危险。」
「基普呢?」铁拳问。
加文转身看向男孩，只见他正在假装自己没在偷听。「基普，你不能和我去。这件事不能。你可以自己决定要不要随黑卫士出去对付敌舰。」
「我会战斗，先生。」
对，你会。
「高贵的棱镜法王阁下?」一个身材魁梧的黑卫士问。他是黄橘双色谱法师，名叫风笛手。加文点头要他继续。「可以请你看看我们研发的设计吗?」
加文跟他们走到一堆军火前。有人设计了一个大圆盘，比盾牌还大，附有爆破弹的触发装置。加文看不懂。
风笛手推出一名娇小女子。「是奈拉设计的。」风笛手说。
她昨天甚至没有和他们一起出任务。她得先清喉咙两次才能开口说话。「听过昨天情况之后，我认为我们最大的优势就是能迅速接近敌舰。」她展示圆盘底部的利齿和红卢克辛。「驾驶把海战车开到敌舰旁，弓箭手把这玩意儿贴到船身上。」
加文吸了口气。这设计既简单又实用，但不大对。圆盘背面应该强化，将爆炸的力道导向船身。而且这种爆破威力的武器不能用这么短的引信。它还得产生碎片。底部的红卢克辛上需要一层可以在使用前撕掉的黄卢克辛，这样才能确保红卢克辛的黏性，让圆盘能够贴在船身上。还有海战车也要──他越想越多了。
他开始提出需要的东西，黑卫士很快就拿过来。接着加文做了两种不同设计，一种比较轻，一种比较重。他拿起两个圆盘。重的那个火药比较多，但是如果没办法放到正确位置，火药再多也无用武之地。他把两个圆盘传下去。
「重的。」黑卫士达成共识。
加文指导做法，黑卫士排成一排，仿制底板，然后在装填区里塞满一半钉子和火枪弹丸，并弄出倒钩。加文制作出引信和红、黄卢克辛，填满装填区。两名红法师在背面提供适当的红黏液，另一名驭光法师在上面添加一层润滑用的橘卢克辛，然后加文又覆盖薄薄一层黄卢克辛。
「船身破坏盘。」加文一边说，一边检查所有圆盘上的引信有没有制作正确。接着，他爬下通往海战车的绳梯，增加了一块用来放置船身破坏盘的空间，还有防止黑卫士固定破坏盘时摔落海战车的支架。他已经制作新的海战车以弥补昨天毁掉的海战车，甚至还多做了几艘。今天，五十名黑卫士可以一起出海。
「干得好，奈拉。」加文说。她有点难为情。「妳今天拯救了不少人命。」
「但是阁下，你的设计比我的好上百倍。」
「那我也拯救了不少人命。」加文说。「我们是同队，是吧?」他朝她微笑。她的脸立刻涨红。
加文走向他的海战车。这辆海战车比前一版稍加改进。新实验。他一直都在实验。加文推船出发时，有名年轻黑卫士站在旁边拉稳小船。是加文.葛雷林。
加文好像胸口被大铁锤搥了一下，看着这个为了救他而说谎的年轻人。「我不会让你为我做的事白费的。」加文轻声说道。
年轻黑卫士没有说话，脸上没有透露任何表情。
加文踏上他的海战车。他想向铁拳指挥官下达更多命令和建议，但指挥官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会在牺牲最少的情况下造成最大的伤害。不用加文告诉他该怎么做。于是加文离开。
他在海面上迅速移动，今天的风浪比昨天小多了。光是这个事实拯救的人命，或许就比奈拉和加文的新发明还多。
对加文而言，平静的海面意义不大，只代表旅程比较顺畅，也比较早到而已。
加文在太阳越过天顶时将飞掠艇转入先知岛海湾。他看得出来海墙状况良好，海湾里有几十艘渔船在捕鱼。人们朝他挥手，当作返乡英雄般欢迎。现在岸边已经有座小镇，林线后撤，除了临时小屋，人们已经开始建造永久性建筑，甚至还有几座农场。
这里改变很大。加文不确定他为什么会惊讶，但他确实有点惊讶。他根本没离开多久，不过这一切的基础都是他协助建立的。他们收藏了他制作出来的数万块黄砖，而且显然有充分利用那些砖块。五万个拥有使命、优秀领导和一切所需工具的人，可以在短时间内做好许多工作。至于第三眼在海滩上等他，倒是在意料之中。
当先知还真方便。
而这也就是他来此的原因。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没有早点想到。他即将前赴战场，却花了──或许用浪费比较贴切──好几天调查敌军位置，而他还认识一名先知，货真价实、不用繁琐的词汇和隐晦的寓意修饰预知景象的先知。
加文把飞掠艇驶上沙滩，然后轻轻跳到沙上。第三眼身穿朴素白衫，绑着一条金腰带。她曾说过她通常都打扮得很端庄，看来这话是真的。她伸出一只手，加文吻了一下。她笑容灿烂，加文觉得她这次感觉比较温柔。
「我为上次见面的事道歉。」她说。
「女士?」
「如果我在你上次靠岸时搞砸你的婚事的话。我努力不去摧毁别人的未来，但我当时压力很大。我会犯错。」
加文看着她艳光四射的容颜，很高兴她提醒自己已经结婚了。他深爱着卡莉丝，但这个女人能够撩动他理性之下的欲望。「我也是。」他说。他敲敲自己的额头。「妳到底做了多少──」
「等等，科凡就在码头上，我想他可能忙到没发现你回来。」
她扬起手臂，他勾起她的手，伴随她走过群众。人们注意到他们，注视着他们，其中不少人朝他们两人点头招呼，但加文熟悉这种致敬的心情，那是战场的士兵会对将军表达的敬意，礼节都被剥光到最必须、最赤裸的层面。这些人都努力工作，而且已经和第三眼携手合作了好几个月。他们崇拜她、尊敬她，或许爱戴她，但他们还有工作要做。
而她现在没有保镖随身保护，这表示双方的和平已经进入全新层面，或是她预知自己不会有危险。要杀先知很难，这不用猜也知道。
他们一起来到码头上，只见科凡.达纳维斯正在和三个对着看起来像是船坞蓝图的东西比手画脚的人说话。
他转过身来，大吃一惊。他飞奔──真的飞奔──来到加文面前拥抱他。加文就喜欢他这么热情。他像真正的朋友般拥抱他，然后放手。「科凡，你这条老狗，气色不错呀。」
科凡又开始蓄须了，不过还没长到可以绑须珠。他看起来彷佛年轻了十岁。「你知道要和有能力预知未来的人谈判有多难吗?棱镜法王阁下。我不敢相信你会这样对我。但是没错，我想我就是适合一天工作二十小时的生活。又或许是与我共度剩下四个小时的人的功劳。」他微笑。
加文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接着，他在科凡迎上前来亲吻第三眼、抱起她转一圈之前看见他手指上的戒指。
加文大笑。「这样不会酿成巨大灾难?」他问第三眼。
她神色淘气地笑道：「这是……政治需求。」她故作严肃地说，显然是在逗科凡。
「职责。负担。」科凡也很严肃地说。
加文不敢相信自己竟没想到这点。这场婚姻当然可能是政治需求。科凡是入侵者的领袖，第三眼虽然称不上是岛民的领袖，但也是最受尊敬的先知。他们两个都单身，都迫切需要让双方人民和平相处。这确实是项职责。但有时候命运很仁慈，会让你的职责完全符合本性。
要是当初加文决定和他最好的朋友后来要娶的女人上床，场面就会变得很尴尬了。一场灾难。
「你要告诉他吗?」第三眼问。
「告诉他?」
「男人!」她说。「你跑去光谱议会，然后……」
「妳知道?」加文问。「喔，当然。欧霍兰呀，这可尴尬了。妳还没告诉他?」
「我讨厌泄露天机。再说，要为此付出代价的人是你，所以该由你来告诉他。」
「告诉我什么?」科凡问。
「你是正式总督了，高贵的达纳维斯阁下。」加文说。
「我是──什么?什么?」科凡问。
「正式总督，肩负所有责任，享有所有特权。你可以任命自己的法色法王。一支运送补给和外交使节的小舰队已经在路上了。」
「还差三周，」第三眼说，「除了救命用的物资和药材外，还带来很多问题。」
「妳知道这件事?」科凡问。
「你不会以为我想嫁给流落荒岛的潦倒将军，是不是?」第三眼问。
加文听得出来这是他们两人间的笑话。科凡含情脉脉地微笑，摇了摇头。「总督?你说过最好的情况也只是名誉头衔，要几个世代后才能在光谱议会取得投票权。」
「没。」加文耸肩。「他们从背后捅我一刀。我以德报怨。对了，你已经投票赞成开战了。」
「我投这票理由充足吗?」
「嗯。」
「法色之王?」
「就是这个理由。」
「你丢下我，你知道。弃我不顾。你明白和一个无所不知的女人结婚有多可怕吗?」
「大概就和与喜欢夸大其词的男人结婚差不多可怕。」第三眼说。
他们深陷爱河，一见钟情。但是在他们这种年纪，有点悲哀。
「我听说你终于想通了。」科凡对加文说。
「她把卡莉丝的事告诉你了?」加文问。
「欧霍兰慈悲为怀。」科凡说。
欧霍兰?我以为你根本不信祂。「科凡，我很想接下来的半年都待在这里，但我得和你妻子谈谈。战事还在持续扩大，而我要在两个小时内离开，不然就不能在日落前赶回舰队。」
他们走向附近的一间酒馆，在外面坐下──「文明的必需品。」科凡在加文开口嘲弄时说道──然后在后面找张椅子坐下。加文把最近发生的一切全部告诉他们。一切，从摧毁蓝岛到把那个女孩丢下阳台。他很高兴发现第三眼并非无所不知。
接着，他问她：「我们救得了卢城吗?」
「真正的问题在于我们能不能拯救七总督辖地。」
「我们救得了卢城吗?」他坚持。
「机会只有千分之一。」她说。「你父亲必定以为他聪明到可以想出半打你想不出来的策略。」她触摸加文的手掌，额头上的黄卢克辛眼开始发光。她深吸了口气，继续握住他的手，黄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亮到难以逼视。
她甩开加文的手，突然起身跑开。加文跟着站起，神色困惑，但科凡动作更快。「待着，」他说。「我来处理。」
他一去就是五分钟。加文尝了尝由一个紧张兮兮女人送上来的麦酒。没想到这么好喝。要不是很肯定第三眼货真价实，他一定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在骗人，但他还是有点动摇，因为这种情况完全像是精心安排来恐吓他的戏码。
第三眼步履蹒跚地回来，在他对面坐下，避免与加文目光接触。
「你想知道卢城敌军的兵力配置。我可以告诉你。」
「妳是想吓得我屁滚尿流吗?」加文问。
「加文，听从你母亲的话。」
「好了，这完全是骗钱的算命婆会讲的话。」加文说。「我以为妳不喜欢搞这种把戏。」
「你记得克伊欧斯.怀特.欧克?」
「我记得十六年前目睹一面墙坍在他身上。」
「他就是法色之王。」
「我看见一面墙坍在他身上。冒火的墙。」
「他就是法色之王。」
「我看见一面墙──」
「现在在讲蠢话的人可不是我，盖尔。请不要把我当成蠢蛋。你自己曾经多少次在必死无疑的情况下逃出生天?你以为你的敌人永远不会和你一样幸运?」
加文突然口干舌燥。「什么──但我──卡莉丝知道吗?」克伊欧斯。那天晚上卡莉丝为她死去的哥哥落泪时曾提起他的名字。她想要鼓起勇气告诉他，但即使是告诉他也像是在背叛她哥。
「你有把所有秘密都告诉卡莉丝吗?」
好问题。他大多说了，但是不，没有全部。
「你在浪费时间。」第三眼说，突然变得坚决冷酷，好像这样才能完成此事。「你得回克朗梅利亚，带卡莉丝一起去。」
「她受伤了。」
「别再插嘴。她的伤势没有大碍。你父亲派去打她的人非常谨慎，非常专业。他们奉命让她受苦，不过不能打成重伤。」
「真是我父亲干的?那个浑──」
「那个现在不重要。如果你不去找她……反正去找她就对了。」
「说出来。」加文大声要求。
「说出来会改变未来。」她正色道，金眼闪闪发光。
「告诉我!」
「不带她一起去，你就会死。可能是明天死在一颗火枪弹下，也可能是后天死在绿狂法师手中。但是带她一起去，古老诸神就会苏醒，加文。」
「古老诸神会苏醒?!妳就是要告诉我这个?」
「你已经失去绿色，你知道是什么情况。这场拯救卢城的战役是高贵的行动，却不是该打的仗。你已经知道了。」
「有绿克星吗?就像蓝克星一样。」
「你没办法阻止所有克星，加文。那是不可能的。」
「它在哪里?」他坚持。
「我如果告诉你，你就会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告诉我。」
「告诉你的话，你就会死，你这个可恶的笨蛋。」她突然大发雷霆。「问点该问的问题!」
「我会不会──」他捏紧拳头。「我要做什么?」
「慈悲并非软弱，爱要付出沉重代价。」
「我认为我比较像是──」
「如果你不弄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就一点希望也没有。」
「如果妳想营造不祥的气氛，妳做得非常好。」
「我是靠这个吃饭的。想要更好的气氛吗?现在就去和你老婆上床。虽然遍体鳞伤，不过再不做可能就没机会了。」
「好了，那可真够不祥了。」加文故作英勇地站起。他得知了一些情报，不过和原先想的不一样。
「加文，」第三眼说。「你为了得知他们的兵力部署而来。他们已经攻下了卢易克岬的堡垒，不过还没有升起旗帜。他们打算在海峡击沉你们的舰队。卢城已经混入了好几个叛徒，包括阿塔西人雇来保护他们的佣兵。法色之王的手下非常用心。」
加文迟疑。「我还有多久会失去所有法色?」
「那取决于你是什么样的人。」
「妳猜猜看?」加文有点不耐烦地问。
「如果你是我想象中的那种好人，那时间就没有想象中那么多。」她眼中充满同情──除了那只冷酷无情的第三眼，只看见真相。
加文走出酒馆，看见科凡。科凡刚刚在哭，不过已经擦干泪水，假装没哭。
欧霍兰的毛啊，情况不可能那么糟，是不是?
两人互相拥抱，一言不发。他们一起走向海滩，第三眼跟在后面。人们在发现加文是谁之后开始聚集，待在一定的距离外观看，屈膝下跪，好像不知道该如何对加文表达感激之情。这样也好，因为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接受他们的谢意。他对他们挥手，点头。
「妳之前说过妳有时候也会犯错，是吧?」他问科凡的美丽妻子。
「有时候。」她感伤地说。
千分之一的机会，他得应付更糟糕的局面。
「达山。」科凡轻声说道，吞了口口水，看着大海，目光没有焦点。「阁下，她说如果我跟你走，只会把情况弄得更糟。但是不跟的话，我可以……阁下，很荣幸认识你。」
接着，当加文踏上飞掠艇，科凡把船推入微浪上时，第三眼说：「愿欧霍兰指引你回归，棱镜法王阁下。」
他很肯定她不是指回到先知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