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基普握桨的掌心流出鲜艳的血。他的手掌长满水泡。水泡里充满了透明的浆液。下面柔软的皮肤都扯裂了。鲜血宛如红卢克辛般渗入浆液。由于不停与船桨摩擦，水泡破了，血流出来。他换个姿势握桨。新的透明水泡冒了出来。鲜血渗入。破掉。
不过他没看到那些色彩。什么都看不到。他只能想象摆脱辛穆缠在他脸上防止汲色的遮眼布后可以看见的色彩。追随法色之王的多色谱法师辛穆。在瑞克顿企图杀害基普，又在加利斯顿企图暗杀加文的辛穆。此时正拿着一把手枪对准基普的辛穆。他同父异母的哥哥──辛穆。
将会死在他手上的辛穆。
「你在笑什么?」辛穆问。
小船就像过去两天一样上下摇晃、随波摆动。眼睛看不见，基普没办法在混乱的波浪中确认方位，看准正确时机划桨，在必要时停下动作。他经常就会在拉桨时感觉没划到水。他会犹豫一阵子，直到辛穆大声指示方向。他们已经这样搞了两天。非常痛苦的两天。
遮眼布在第一天令他痛不欲生，基普的双眼都肿到睁不开。他在战场上不小心打伤自己，后来辛穆又在他脸上打了一拳。他左脸有十几道小割伤，那是绿克星城齿遭炮弹击中时散出的碎片打伤的。安德洛斯‧盖尔刺伤了他的肩膀，在肋骨旁划开一刀。
如果不是因为过去几个月里的黑卫士训练，加上对准他脑袋的那把枪，基普肯定已经动弹不得了。现在这种情况下，划桨这个不熟悉的运动让他的肌肉不断颤抖。他的背部很痛。小腿正面因为得持续在摇晃不定的小船上维持平衡而痛得要命。他的手臂和肩膀感觉更糟。还有手掌!亲爱的欧霍兰呀，他的手掌彷佛浸泡在苦难里面。他被火烧过的左手有稍微恢复，现在只能像爪子般握起。扯紧会痛，放松会痛，不管也会痛。
基普又胖又害怕，而且玩完了。
「往左舷一点。」辛穆语带无聊地说。他并未在意基普到真的想知道基普在笑什么的程度。他够精明，不会受这点挑衅，况且今天海浪又大到令他不愿为了满足一时快感而冒失衡的风险。
他完全没有要轮流划桨的意思。
唯一让基普继续划下去的是恐惧。整整害怕两天让基普疲惫不堪，已经开始觉得有点暴躁了。
但我又能做什么?我看不见，身体状况又糟到连只猫都打不过，只要轻举妄动，肌肉肯定会抽筋或是瘫痪。辛穆占据所有优势。所有王牌都在他手上──六种颜色和一把枪。
开始把当前形势想成九王牌局后，基普的恐惧感大幅降低。他幻想用蓝法师的耐心来分析牌局。辛穆有可能是和安德洛斯‧盖尔一样可怕的对手吗?不。但如果拿到一手烂牌的话，不管对手牌技多差仍可能会输。
辛穆随时都能杀死基普，轻而易举，还不必担心制裁或报复，因为不会有人知道。
好啦，没错，那个我们都知道了，所以呢?
基普最好的牌就是辛穆的懒惰。辛穆知道他们得划船，不然就会沦为海盗的猎物、惨遭奴役。辛穆不想自己划船，所以基普在把辛穆激怒到愿意克服懒惰的程度前──或是辛穆不再需要他的时候，都很安全。
辛穆手上的牌很好，但是放着不打的好牌就和没有一样。
辛穆的自我评价膨胀到几近荒谬的地步──他已经说了很多等他抵达克朗梅利亚后要做的事。那些故事里面通通没有提到基普，这让基普非常清楚自己的未来。但辛穆自大就表示他会贬低其他人。基普表现得像个丧家之犬，辛穆就信了。他当然占了上风。基普当然会面对现实，了解自己毫无希望。
「我真的以为你在加利斯顿会被鲨鱼吃掉。」基普说，故意装出一点佩服的语气。
不管多自大，辛穆都不是笨蛋。太阳下山后，他就会丧失卢克辛的优势。到时候他就只剩下三张牌──手枪、基普的伤，还有一身没经历十几个小时劳动蹂躏的肌肉。昨晚每次基普在睡梦中于小船前方翻身，辛穆都会立刻醒来，扣下燧发机构，枪口对准他。
辛穆在睡梦中错手射杀基普的机会高得令人沮丧。
「不是什么愉快的经验。」辛穆说。片刻过后，他又说：「我以为你在瑞克顿跌落瀑布的时候就已经摔死了。」
贱嘴基普相当不爽，差点提起他们后来见面的情形──在叛军营地，辛穆没有认出他。但是挑衅一个可以用一打方法杀死你的人，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看来我们还有其他共通点。」基普说。「很难杀。」他不该费心利用虚无飘缈的共通点拉近彼此距离。辛穆是彻头彻尾的坏蛋。基普心想这家伙八成会在所有人面前隐藏这一点。不过在基普面前，他毫不隐藏──另一个基普时间有限的迹象。
「我们是盖尔家的血脉。」辛穆说。「但你永远都是私生子。我会在爷爷面前证明自己，成为继承人。继承人。」
基普划桨。「你确定吗?」他问。「卡莉丝是你母亲?我完全没听说过这件事。」他讨厌被蒙住眼睛，得推敲辛穆的语气，不能从脸上短暂皱眉或肌肉抽动等迹象看出他是不是在说实话。
「他们怀我的时候，她是棱镜法王的未婚妻。对大多数人而言，那就表示我是合法子嗣。他解除婚约后，她就跑去亲戚家住。」
「提利亚?」基普问。他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辛穆，看他忤逆老师，对基普抛掷火球，逼基普跳下瀑布。
「血林。一座名叫苹果园的小镇。我后来才去提利亚的。那里是除了克朗梅利亚外唯一可以学习汲色的地方。」
「爷爷的主意?」基普问。听起来就像安德洛斯‧盖尔会干的事。教育这家伙、训练他，不露丝毫痕迹。一张隐藏起来的完美好牌。一方面可以把辛穆打造成完美的武器，一方面又能防止他在克朗梅利亚结交盟友。他是安德洛斯用来对付加文或光谱议会的绝佳选择，但又不会变成安德洛斯的威胁。这家伙完全没有发现安德洛斯是如何肆无忌惮利用自己的。
既然我能看得这么透彻，显然我也有点愤世嫉俗了。又或许我只有在牵扯到安德洛斯‧盖尔时才会如此。
无论如何，总之辛穆没有回应。或许他有点头。
过去两天，辛穆完全没有提起卡莉丝。他似乎可以接受在黑卫士拥有那种地位的人作为自己母亲，不过她不是天生具有强大的力量，所以对她不感兴趣。他打算把这些问题留到与安德洛斯‧盖尔见面时当作筹码。基普希望自己可以赶上那一幕。
当基普的桨再度错过海浪时，他用力地咳嗽。他朝向手掌呼气，趁机把鼻子上的遮眼布往上推了一点。即使只是假咳，还是让他痛得要命。他在跳下瑟鲁利恩海去救加文‧盖尔时吸入了不少海水。
他曾自比龟熊，具有承受苦难的特殊能力。但他真得想点其他特殊能力。这种能力烂透了。
他继续回去划桨。辛穆逼他脱掉上衣，一方面是要防止基普积贮卢克辛，一方面也是要让自己暖和点。厚厚的云层加上秋风，每天早晨和晚上都很冷。一直在划桨流汗的基普没有明显感觉。
每划完一趟桨，基普的头就会自然往后仰，可以在遮眼布下偷看到一点点蓝。透过灰云洒落的微弱日光，海水看起来一片混浊，他的睫毛和遮眼布也遮住了大部分色彩，但他需要的不多。一次也不能吸收太多，不然会被辛穆发现。如此一次吸收一点，基普的肤色深到足以掩饰从眼中入体、穿越遮眼布下的脸颊、沿着背部而下、在辛穆看不见的屁股和脚底堆积的卢克辛。辛穆检查过几次遮眼布下的头皮和皮肤，所以一定要格外小心。
因为肯定基普无法汲色，所以辛穆认定基普会在他本身力量最弱的晚上动手。但身为全色谱驭光法师，基普心知弱点不是用法色的数量来计算。在有限的时间里，辛穆绝对能杀死基普的方法有十几种或只有一种根本毫无差别。事实上，如果辛穆有十几种方法能杀基普，会比他只有一种方法时更容易被突袭，所以那些多出来的方法反而对他不利。
有些人认为九王牌的对手是人，而不是牌。听起来很睿智，但不完全符合实情。
到了下午稍晚的时候，基普已经累积足够的卢克辛。他耗尽心力才能一边划桨、一边压抑痛楚，慢慢将卢克辛沿着背部往上移动，通过颈部，来到头皮。想要释放卢克辛，卢克辛必须跟血接触。大部分驭光法师选择画破手腕或指甲下方的皮肤。一段时间过后，伤口会形成疤痕;身体会适应。但是没人规定驭光法师一定要从之前汲色的出口释放卢克辛，基普也不打算这么做。继续浪费时间只会增加死亡的机率。
累积蓝卢克辛强化了他的逻辑思考能力。基普的感官变得敏锐，能过滤出风声和他自己的喘息声。他猜想辛穆坐在对面。基普知道坐板在哪里，也透过小船的重心判断出辛穆坐在坐板中央。他经常可以听见辛穆改变坐姿，看向后方或海岸。
不过蓝卢克辛没办法完全隔绝声音，只能过滤。不规律的风声抹除了许多可供基普利用的情报。蓝卢克辛也没办法压抑身上的痛楚。基普尽可能谨慎利用自己所能掌握的有限资源，表现得比实际上更疲惫一点，让他有机会利用划桨的间隔稍事休息──利用辛穆的懒惰增加活命的机会。
一定要今天动手。一定要尽快动手。他已经没剩下多少力气了。
基普弯腰痛苦呻吟，放开船桨，假装脚抽筋。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搞不好足以引来一颗射向眉心的弹丸。他用双手按摩小腿，仔细评估，小心测试，不只是伸展双脚，还包括手掌和手臂。
他听见一下鼾声，然后是一声低呼。
基普把脚摊得比之前开，比较不适合划桨，但希望这样有助跳跃，接着他坐回原位，盲目摸索船桨。他假装没有注意到刚刚的声音，但心里呕得要死。
辛穆刚刚一定睡着了。基普吵醒了敌人。有蓝卢克辛强化感官，只要基普刚刚再多等一会儿……
他没有多等。这样一点用处都没有。铁拳指挥官告诉过他们：「后悔是没有用的。等你身处安全的环境之后再去反省错误。先确保自己安全。」
「如果你以为我会帮你，那你一定是疯了。」辛穆说。
基普手一动就痛得出声呻吟。他不晓得自己有没有力气扑到船的另一边。他盲目摸索，找不到刚放开的船桨。他说：「我找桨找得越久，休息的时间就越长。」
「右手。向上，向前。再往上一点。用锁链，笨蛋。」
船桨固定在桨架里，随着海浪波动不停摇摆。船桨击中基普的指甲。基普闷哼一声。他转动手腕，去摸锁链，然后顺着锁链摸到船桨。他没有忘记这点，但装笨有装笨的好处。
他最好不要露出像在计算锁链长度的模样。基普抓住船桨。接着他又用左手重复同样动作，然后再度开始划桨。
「往左舷转一点。」辛穆懒洋洋地说道。「这样就好了。」
想要成功只有一个办法。基普得把辛穆打落水，然后自己不能落水。辛穆一落水，手枪就报废了。他只有时间对基普施展一次攻击。所有卢克辛都有重量，而攻击的动作──不管他选择哪种颜色的卢克辛──都会产生后座力，将辛穆推入海里。
如果辛穆第一击没有得手，基普就有胜算。他必须疯狂划桨。等他确定他们距离岸边有多远后，就能决定是要回头杀了辛穆，还是把他留在海里等死。不过因为辛穆曾在充满鲨鱼的海域中存活下来，所以基普打算亲自动手，确保他这次死透。
但如果基普动作太慢，他会中弹。在不晓得该往哪个方向划桨，身体状况又如此虚弱的情况下，他会死。如果他们两个一起落水，他会死。就算基普没有受伤，辛穆还是比他会游泳。
他的机会十分渺茫。基普一定要准备周全。因为被遮眼布盖住，他的双眼瞳孔自然放大。他试图用意志力缩小瞳孔──任何经验老到的驭光法师都可以轻易办到。如果他的双眼一时无法调适强光，他就会打偏。如果──
辛穆的重心转移。「欧霍兰呀，」他说。
机会来得太突然，基普差点就错失良机。
「有船。」辛穆说。基普累积的蓝卢克辛告诉他，辛穆的声音是因为转头看船而变小。「我猜是海盗。」
动手!蓝卢克辛从基普脑侧窜出。在卢克辛的帮助下，他扯下遮眼布──扑向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