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太阳爬上地平在线时,提雅和几个黑卫士在漫游者号的后船楼上做完晨间体操。黑卫士训练班就只有她和关键者及其他五名顶尖新进学员在这艘船上。其他人和另一半仅存的正规黑卫士搭乘另一艘船。尽管一直有人提醒他们,还没正式宣誓不算正规黑卫士,但黑卫士训练时并没有给他们这些囊克放水。关键者很果断地追随他们的步伐,而其他人则尽可能以关键者为榜样,手忙脚乱地练习他们见过,但没学过的复杂招式。
领头训练的铁拳指挥官并没有理会那些努力跟上进度的人。这个传奇战士向来都是一团谜,但过去一周,他比往常更加严肃。提雅不晓得这些操课(还有他们练习的惨状)是否又是另一种训练方式,还是说黑卫士领袖单纯只是没看到他们。无论如何,指挥官拿了块湿布擦拭头皮,让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他头上已经长出一些细细的发渣。卢城之战后他不再剃光头,还在头上抹油,讲得更精确一点,是在发射那发奇迹之炮后──他在六千步加上一次祷告的距离外发炮命中一名刚降世的神。他看向尚未完全升上地平线的东升旭日皱起眉头,将高特拉缠回头上,然后走下陡梯,前往船体中央。
提雅的脚踝在练习不熟悉的招式时绊到了一条绳子──呃,显然在船上要说船索──她一边揉脚一边走向基普和加文一周前落海的舷缘。
「很难相信,是不是?」关键者走到她旁边的栏杆前说。小戴罗斯如影随形地跟着关键者过来。
关键者可能是在指一百件事。很难相信他们真的上阵杀敌?很难相信他们输了?对抗真正的神?很难相信加文‧盖尔死了?但他指的不是那些,提雅知道。「没办法相信。」她语气平淡地说。
「妳调适得过来吗?」他问。
她手肘靠在栏杆上,难以置信地转身面对他。有时候关键者是她这辈子见过最好的人。有时候,他却是个白痴。「那是谎言,关键者。他们说谎。」
「但红法王不会说谎。」关键者轻声说道。或许不是他的错。关键者成长过程中一直都有好人在照顾他,而他本身也有很强烈的道德感,所以不像奴隶女孩一样对当权者抱持不敬的怀疑本能。
「好了,提雅,」戴罗斯说。「妳知道粉碎者为了安德洛斯‧盖尔阻挠他加入黑卫士的事怀恨在心。而我们都知道粉碎者那天晚上喝醉了。从他生前冲动的个性来看,我不认为这有什么难以──」
「用现在式。」提雅打断他。
「什么?」戴罗斯问。
「你竟敢放弃基普。走开,你们两个都走开。我受够你们了。」
戴罗斯两眼一翻,把她当作不可理喻的女人。她很想让他见识一下她真的不可理喻时是什么样子。另一方面,关键者只是脸色铁青。他推离栏杆。提雅知道他只是来关心自己,任何好的指挥官都会这么做。但是好意并不足以代表一切。他们一言不发地离开。
妳太没礼貌了,那样说也不公平,妳该道歉,提雅。
但她没有道歉。
安德洛斯‧盖尔说他当天晚上就像往常一样羞辱基普。他不喜欢那个孩子,他承认。或许他不该在战后说那种话。但他怎么知道基普喝醉了?他从未想过基普会攻击自己。
加文‧盖尔和安德洛斯的奴隶出手劝架。基普意外刺伤加文,当加文‧盖尔落水时,基普心慌意乱地跳下海去救他。
然后这件事情就这样了。卡莉丝‧怀特‧欧克守卫队长──既然她已经嫁给加文,是否该称她为盖尔守卫队长?──失去理智,大叫他们一定弄错了,安德洛斯在撒谎。提雅以为那个女人会扑上去攻击安德洛斯,幸好铁拳指挥官出手,把卡莉丝扛离甲板。后来她就没再出现过了。
没有其他人质疑红法王。铁拳指挥官和当晚负责保护加文的黑卫士好好谈过几次。棱镜法王命令他们上床睡觉,谁又料想得到他在再度证明自己天下无敌的当晚会有危险?他杀了一个神!
不,提雅试着告诉大家,神是基普杀的。
和失去棱镜法王相比,神是谁杀的根本无关紧要,而且人们看她的眼神彷佛她在对他的坟墓吐口水。大家都崇拜他,整个舰队的人都以当天与他并肩作战证实他们忠心耿耿。
这并没有减轻黑卫士的罪恶感。他们失败了。他们即将回家,而他们保护的人死了。这是永远无法抹灭的污点。
下方传来的低语声打乱了她的思绪。提雅转头看向水手。水手大多是男人,而他们偷看女性黑卫士时会尽可能不着痕迹──或是在伊塞儿打断一名水手鼻子后变得更加谨慎──但他们还是会偷看。不过他们不看提雅。提雅屁股不圆、胸部又平、身材矮小、头发还很短,就算有人对提雅感兴趣,最多也只是哪个壮汉想把她当成吉祥物来保护。提雅有能力把大部分这种壮汉打成肉酱,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一点。不过此时此刻,她很庆幸没人理她。
她下方的船舱是安德洛斯‧盖尔住的。过去一周以来,她一有机会就会跑来这里偷听。她透过攀爬索具、接受水手指导、学习船上事务来掩饰监视。她还会假装动也不动地坐在这里祈祷。她也会假装在哀悼。这里是基普跳海──或说被推入海中的地方。有一次她装哭时突然变成真哭。她比自己想象中更喜欢基普。
在甲板上坐下时,铁拳指挥官走了过来。她立刻起身,但他指示她继续坐着。
他在她身边站了一段时间,要不是担心被他发现自己挑选这个位置的原因,她或许会很感激他在这里默默陪伴。
最后,他说:「基普──粉碎者──要我确保相关单位通过妳的解放文件。我会做到。妳知道妳是最顶尖的新进学员之一,也知道黑卫士在网罗合适的人选。但这是妳的选择。在妳这个年纪时,我宣誓加入黑卫士是为了符合其他人的期待,而不是因为自己想这么做,或说认为这是我该做的事。我不会这样要求妳,提雅。」
然后他就走了。
她盘膝而坐,考虑拿了解放文件走人──去哪里?回家?嫁给某个商人?学习某种手艺?什么手艺?在经历过这几个月的事情之后,考虑这个实在太奇怪,太难以想象了。她打算晚点再去想那个,然后专心倾听安德洛斯的声音。刚开始他完全不开窗,但过去几天里,这扇窗户每次都是开着的。清晨是她最有可能偷听到交谈声的时刻。等海风开始吹拂后,就根本不可能听见什么了。但七天过去了,她还是什么都没听到。大多是他在对卧房奴隶葛林伍迪下达无关紧要的命令,安德洛斯似乎非常信任这个帕里亚老头。
但今天再度徒劳无功。提雅没听到几句话。安德洛斯和葛林伍迪相识多年,心照不宣,交谈都很简略。
「任何证据显示他不是在胡思乱想吗?」
「没。当然,等我们找到证据,对其中一方而言就已经太迟了。」
「不管怎么样,对我们来讲都太迟了。可恶。」安德洛斯说。他的音量比较大,站在舷窗口。「它就近在眼前,葛林伍迪。我差点就抓到刀柄了。」
「是我的错,主人。」
「不,你又救了我一命。」
「我的力量不比从前了,主人。竟然没有料到他会动手。」
提雅皱起眉头,拉紧新进学员的斗篷取暖。葛林伍迪没有料到他会动手?基普吗?所以基普确实攻击了他们?有这个可能吗?基普不会做这么蠢的事,对吧?
会,他当然会。但是意图谋杀?不,基普不会。他或许会动手伤人,但不会打残对手,更不会想要杀人,她见过他大发雷霆的模样。
「往好处想,主人。你今年不会被解放了。」葛林伍迪的语气很古怪,让提雅不寒而栗。安德洛斯‧盖尔要粉碎斑晕了吗?葛林伍迪提起此事的语气为什么如此轻松?
舷窗中伸出一只手掌,信鸽在羽毛飞散中窜入天际,吓了提雅一跳,但似乎没人注意到她受惊或是鸽子飞走──过去几天,船上派出不少信鸽。
接着安德洛斯关上舷窗,声音就听不见了。提雅很想立刻起身离开,但她很清楚自己坐在安德洛斯舱房的正上方。不管体重多轻,木板还是会在她移动时发出声响。她又等了几分钟,假装在静坐冥思。基普是她的训练伙伴。他透过赌博──她还是不晓得是赌什么──从安德洛斯‧盖尔那边赢走了她的奴隶文件。然后他立刻着手解放她。他在讨论战术时会听她的意见,让提雅觉得自己──一个奴隶──生命中第一次能有所贡献。
提雅发现自己握着身上挂着的小橄榄油瓶,捏得非常紧。她松开这代表她奴隶生涯的象征。这是阿格莱雅‧克拉索斯送她的礼物,藉以威胁并提醒──橄榄油,让她在奴隶妓院里能工作得轻松点。橄榄油,帮她撑过一天接三十到四十个嫖客的生活。每当提雅自认失去所有信念后,她就会摸摸这个提醒她奴隶生涯的东西。想想她的人生──基普承诺会让她永远抛诸脑后的人生──本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一起受训的短短几个月里,基普不但成为了她的伙伴,还变成她最好的朋友。
她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一点。他需要她时,她不在他身边。他不可能真的死了。只要不惊慌失措,他就可能一直漂浮到天亮。提雅没听说附近有鲨鱼──这并没有什么意义。幸存者也不喜欢多提可能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惨剧。
如果他撑到天亮,就可能被奴隶贩子打捞起来。基普在前一天汲取了大量的色,就算没有受伤也会晕光。他甚至连眼镜盒都留在铺位上。他没有办法保护自己。
如果基普还活着,现在很可能和船桨锁在一起。
提雅或其他人都帮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