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我要你拿剑刺我。」加文说。他和玛拉苟斯家的年轻人安东尼于晨光中站在甲板上。
「不好意思?」
「我被这把剑刺过。或许两次。」
「在哪里?」
「加利斯顿和卢城。懂吗?而且那两次都是在船上。」
「我是说刺在你哪里?」
「喔，背上，这里，另一剑刺穿胸口，这里。」他们还是没有衣物，所以加文和所有前奴隶一样上身赤膊。年轻贵族无法接受这种情况，说要脱下自己的衣服给他穿，但加文不能接受，原因也不能说。总之，这表示当他指着受伤的地方时，他是直接指着皮肤。
安东尼凑近。「没有疤痕。没有疤痕?」
「我想是那支剑的魔力。是呀，一定是。」
安东尼举起剑，插到甲板上。剑尖深深沉入明亮坚硬的木板。他怀疑地看着加文。
「我想我比较特别。」加文说。
重获自由的这一天内，他想了很多事。首先想到卡莉丝──卡莉丝──他在下层船舱地狱里想到就心痛的人。他可以看见她的笑容、她颈部的线条、她的头发──现在是金色的──还有他们再度拥抱时的喜悦泪水。他睡觉时会感觉到她的手指触摸自己的脸，她在对自己确认他真实存在。他想象偷咬她的手指吓她，然后一起哈哈大笑。他想象她修长的双腿缠在他的腰上、她温暖的拥抱──但话说回来，现在想起来也还是会痛。他的身体就像悲伤之碗般完全被掏空了，用想象的欢愉去填满它根本是活受罪。他试图想象当她看到他的眼睛时会怎么说。她嫁给一个棱镜法王。她接受嫁给全世界最有权势之人的代价，但同时也接受了这么做的奖赏。
他不再是那个男人了。他现在能给予的与当初承诺的不同。她会对这具干枯的躯壳有什么看法?
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我还能做什么高贵的举动?我这个残废?
这件事想起来一样很残酷。所以他转念去想那把火枪剑。令他着迷的是剑上的黑色部位。那玩意儿看起来像是黑曜石。但是没人能把黑曜石弄成如此精细的漩涡状;黑曜石没有延展性。黑曜石会断裂，留下尖锐的边缘。战争期间，买得起黑曜石的人会用来当箭头，因为黑曜石对付卢克辛的效果比钢铁好。买得起黑曜石的人不多。不过黑曜石会影响汲色是广为人知的事实。地狱石，驭光法师这么叫它，认为它是黑暗的实体化身，是对光的否定，是敌人的工具。
加文命令手下──真正加文的手下──收集所有加镶地狱石的武器、珠宝和饰品，装成好几大箱，然后在返回大杰斯伯的时候把它们「弄丢」。当时是战争时期，虽然已经快要结束，不过还是有很多东西会不见。他把那批宝物拿去铺设位于克朗梅利亚地底的加文监狱走道。他非常熟悉黑曜石。
但剑上的黑曜石很奇怪。
「我们可以先刺一点，不要一次把你刺穿然后期待不会有事，好吗?」安东尼问。
「听你这么一说，」加文说。「似乎比较合理。」
安东尼扮个鬼脸。他提起剑，指向加文胸口。「不如我抓稳剑，你想刺多深就刺多深，然后请船员不要谴责我把你杀掉?」
「好。」加文把剑尖对准自己胸口。他凑上前去──
──立刻又跳回来，骂声脏话，胸口冒出鲜血。
安东尼也往回跳，瞪大双眼。两人沉默片刻，加文揉着伤口。「所以……之前不是这个样子?」安东尼问。
加文提高音量，对着天空大骂。那不可能是出于他的想象。至少在第二次之后不可能。那支匕首在和他父亲、葛林伍迪和基普混战的时候还是一支匕首，之后就变成剑了。炮手承认自己是从加文身体里拔出来的──加文整个人被刺穿。
或许只会发挥一次效用。它夺走你所有魔力，然后就结束了。但那并不是黑曜石干的。它可以从你的血里吸走卢克辛，没错，但没办法阻止你继续汲色。而且还不是所有黑曜石都有这种功效。
「我可以拿你做实验吗?」加文问。
「你说它夺走了你汲色的能力。」安东尼说。
其实加文并不想告诉他这一点，但实在没办法规避这个话题。男孩请他汲色修补桨帆船，加文没有能够解释他不能这么做的说词。「没错，」加文说。「这只是猜测，当然，不过符合事实。」
「所以你要我放弃汲色的能力，来满足你的好奇心?」安东尼问。「别误会了，我想帮忙，但是……或许我们能等一阵子，试试别的方法?」
加文叹气。不能怪他。「第一班守卫要上岗了。我们得做决定。」
昨天，在激动与恐惧的驱使下，他们为了逃命，就这么闷着头划到天黑。没有一个奴隶想到要用六分仪和罗盘确认位置，而且天上又乌云密布。安东尼‧玛拉苟斯说他们位于拉斯和杰斯伯群岛之间，离拉斯两天路程。
船员聚集在甲板上。很多人都睡在甲板上，深怕有人会再把他们锁回船桨。在天色逐渐变亮的粉红黎明中，他们回到原先的岗位。
安东尼首先开口。「今天必须决定目的地。我们的食物和水有多少?五天?我听说你们划桨的能力很强，而我很肯定你们可以抵达血林沿海半数城镇，还有鲁斯加沿海半数城镇。但我们此刻只有两个可行的选择──大杰斯伯，或拉斯。」
「我们为什么要去拉斯?」有人问。
「你忘了第三个选项，」另一个人说。「我们可以继续当海盗。太阳节要到了，海上有很多肥渔供我们宰割。」
「听我说!」安东尼说。他太容易担心，太年轻了。他以为自己快要失去水手的注意。但他没有。他们只是想要浅尝自由的滋味而已。有什么比打断地位高的人讲话还不用担心后果，更能让人觉得像是自由人的?对于活在鞭子下的人而言，这就是美酒。
「我在提供各位自由，还有更多东西，」安东尼说。「我堂姊──伊莲‧玛拉苟斯女士，既公正又富有，而且人脉广。如果你们停错港口，可能会被视为叛逃奴隶，任何人都有权把你们抓回去。停到更糟糕的地方，你们会变成叛舰者，可能会处以绞刑或船拖刑。我堂姊会发放文件给你们，呈交各地首府。自由。永远不用再度逃亡。当然不用说，我们会把货物分掉。所有人平分。虽然我救了你们，但我不用。以上，外加每人五十丹纳。」
「我们还要留着这艘船!」有人叫道。
「我会卖掉苦棒号，把钱平分给大家。」安东尼说。「只有这样才分得公平。如果有人想要凑钱买船，那是你们的事。」
加文站起身来。「安东尼大人，」他侧头说道。「我想让你知道我们全都非常感激你和你的作为。我们会确保你获得丰沃的报酬。然而，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提出这种条件。我们要去大杰斯伯，因为不管你提出什么条件，我都会加倍。」
众人欢呼。
但安东尼举起手来，默默等候。有人大叫：「闭嘴啦，你们这些废物，让这位大人抬高价码!」所有人大笑，不过最后终究是安静下来。
「两件事，」安东尼说。「一件你们已经知道了，另一件你们不可能知道。首先，你们都听过伊莲‧玛拉苟斯的名声。她是很剽悍的商人，但不管面对什么情况，绝对守信用。其次，在正常情况下，加文‧盖尔确实可以把她和我提出的酬劳加倍。在正常情况下，我肯定加文‧盖尔会信守承诺，虽然我们都知道盖尔家族往往不会辜负他们家的姓氏 。」
这话对于水手而言有点太过复杂。这些都是很单纯的人。但加文没有插嘴。让那个男孩说自己的。加文又掌握优势了。这是他擅长的游戏。他绝不会让别人抢走和他同甘共苦好几个月的船员。他不允许。他看到欧霍兰在瞪他，先知之眼炯炯有神。
「但现在不是正常情况。昨晚我听你们说过，安德洛斯‧盖尔卢克法王刺伤了他的亲生儿子，把儿子丢下海。」他稍停片刻。「现在我告诉各位，卢克法王在儿子落水之后可没有闲着。」
所有人看向加文，他心里浮现不好的预感。
「安德洛斯‧盖尔受命成为普罗马可斯。」安东尼说。「而他巩固权力的手法比伪棱镜法王战争期间的加文‧盖尔还要强势。他才不要自认死在他手下的敌对儿子回去。为了你们好，也为了加文好，你们绝对不能前往大杰斯伯。」
加文呼吸困难。那一刻里，他知道安东尼说得没错。
他想起这只是安东尼的片面之词，但是已经太迟了。这些水手没有受过演讲训练，大多甚至不识字，但却懂得察颜观色。加文豪不掩饰的忧虑神情等于是证实了安东尼的话。
「但加文是棱镜法王。那肯定能──」
「他是吗?」安东尼问。「我知道你们相信他是。我也相信他是。但如果他抵达大杰斯伯，而他父亲派人逮捕他，他大叫：『我是棱镜法王!』他们难道不会说：『那就汲色呀，棱镜法王，救救你自己，证明你自己?』他不能汲色。他不能证明自己的身分。加文是我们的朋友，我们的棱镜法王──对，我相信!但此时此刻，回家的渴望让他变成一个喝醉，想要游泳远渡重洋的朋友。而好朋友是不会鼓励醉汉游泳的。向加文证明你们的友情，还有对棱镜法王的热爱──不要让他回去送死。」
加文无话可说，无法反驳。他的黄金舌重到根本吐不出话来。他没有详加思考，一直朝错误的方向想。他被一个男孩给说服了。他摔倒，他迷失了。
「告诉我，」安东尼说。「单纯的水手被夹在两个交战的巨人之间时会发生什么事?我告诉你们，不会发生什么事。单纯的水手不会收到双倍报酬，根本连报酬都收不到。他会被直接杀掉。所以告诉我，谁想去拉斯?」
《驭光者3 破碎眼》上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