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基普不晓得为什么自己会觉得惊讶。他以为只要进入管制图书馆,问题就能迎刃而解。就好像得努力争取某样东西,那就会是好东西一样。真相没有那么容易找。那些书里写满了卢克教士不想让别人发现的事,但找出基普需要的部分──而且他根本不晓得要找什么──困难多了。
禁忌图书馆变成小队的第二个家。当基普没和卡莉丝训练、上课或参加黑卫士训练时,就会跑到那里。如果安德洛斯‧盖尔一开始对于基普用他的许可证带朋友一起进去图书馆感到不悦,也都在基普回报卢克教士私下违背普罗马可斯的命令后舒坦多了。
基普很肯定安德洛斯和高等卢克教士进行了一场非常不愉快的讨论,但他当然没有亲眼看到。他同时也很高兴安德洛斯阻止了所有可能会对昆丁采取的报复行动。但这位年轻学者对此可没抱有多大期待。「光永不遗忘。」他说。
「呃?」基普问。
「我们用这句话形容卢克教士很会记仇。」昆丁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本古神学书籍。昆丁大多在做自己的研究,为了写一份论文而利用基普提供的权限阅读禁忌文献,但他同时也成为了小队的重要数据源和好朋友。
「欧霍兰慈悲为怀。」关键者说。他已经读完当天的书,在帮基普寻找研究黑牌的书。他从摊在面前的卷轴前往后靠回椅背。
「怎么了?」弗库帝问。
他们全都围着一张桌子坐。弗库帝和戴罗斯──他去年才学写字,阅读速度还是很慢──几乎和班哈达一样为功课所苦,班哈达识字多年,问题在于书上的字汇在他眼前乱飘。
所有人都放下手边的事情。教廷禁止了很多超无聊的东西,不过他们经常还是会发现好料。
大里欧说:「你不能瞒着不说。我已经看了显花植物两个小时。显花植物耶,关键者。显花。植物。」基普很喜欢大里欧。他母亲是巡回马戏团的杂耍员,父亲是马戏团壮汉。他们死于伪棱镜法王战争;弗库帝说那是因为里欧的父亲不懂打斗的技巧,空有一身蛮力。大里欧誓言要成为最强的战士,永远不当弱者。他除了汲取红或次红时会变得比较激动外,基本上是个幽默风趣的人。
关键者说:「我有点知道绿法师崇拜──」他左顾右盼,突然脸红。「抱歉,提雅。」
「闭嘴,」她说。「继续。」小队成员大部分时间都把她当男孩子看待,但是小队成员和提雅对于她不想被当成男孩子看的时机往往有不同的看法。
他摇头。「听起来很有趣,是吧?狂欢、烂醉、跳舞、还有,呃,神庙女侍──」
「神庙可不是只有女侍。」提雅说。
他们看她。
「别起头。」她说。
关键者清清喉咙。「呃,总而言之。我刚刚看到一份种植仪式的指示。那是,呃,一份教人怎么准备婴儿献祭的指示。重点不光是如何从这么小的身体里移除心脏,还要让音乐在婴儿开始嚎啕大哭时转强,以免信徒……失去信仰。」
整个小队的人沉默了好一阵子。「欧霍兰诅咒他们。」大里欧说。
「那个我还可以接受。我是说,我听过他们把婴儿丢入火里的故事,而在我看来……」关键者耸肩。「那只是故事。但这个……最可怕的部分在于,这里详实记载他们如何从大批婴儿中挑选祭品,『有鉴于往往只需要一打婴儿,但是愿意提供小孩献祭的父母实在太多了』。这并不是邪恶祭司从某个年轻妈妈怀里强抢婴儿。他们是自愿的。我们的祖先。我们的族人。他们怎么能这么做?」
昆丁说:「我可以说话吗?从前有名叫达江的战士祭司,据说他曾做过所有战争中最丑陋的恶行:屠杀、谋杀、刑求,还有更可怕的,每一件都驾轻就熟。他本来是个异教祭司领袖,但后来私下皈依卢西唐尼尔斯,经过在九大国度中的七个国家里争战不休的一辈子后,他弄瞎自己一只眼睛,迁居提利亚,以修行者的身分度过余生,每天都会爬到──呃,一座雕像,或现在成为裂石山的地方或──关于这点有一些争议,然后──不重要。他余生的三十年里每天从早到晚祈祷,还有──更多不重要的细节。他说过:『我们一生中大部分时刻里,欧霍兰都有理由让我们心存恐惧,但有些时候真相乃是唯一能让我们内心平静的东西。』」
基普说:「你是要告诉我这就是我跷掉『圣徒人生』课所错过的东西?滥杀无辜的战士祭司在瑞克顿郊外度过余生?我爬过那座雕像!」
「完全错过重点,粉碎者。」提雅说。
「你得先撑过很多堂课才能听到好故事。」昆丁承认。他们全都笑了一会儿,而他们都知道自己只是在用笑声盖过刚刚听见的事情。他们都准备好要跳过那个话题了。
「就是有点『先审视内在,但也要注意外在』的意思?」提雅问昆丁。这是句古谚。
「差不多──原文出于安布罗修‧阿布拉克斯:『首先审视你最深沉的内心。认清自己,一如欧霍兰认清你,然后再去审视迫害你之人的所作所为。』有些圣人很会说话,其他的就……」他微笑。
关键者还是很严肃。「这就是我们的敌人。这并非个人犯罪──不是一个坏祭司压迫一群惧怕他的人。这是一整群人迫不及待参与明知是邪恶的事情。」
「没有证据显示法色之王的手下干过这种事。」班哈达不安地说。
「这是他们要我们返回的生活!」
「他们搞不好根本不知道这个。」班哈达说。「卷轴在这里,图书馆里。他们怎么──」
「你是他们的人吗?」关键者问。「你读完这份记载,然后告诉我这种事不能解释克朗梅利亚为什么要派卢克裁决官前往世界各地。」
现场一片死寂。所有人里,昆丁的脸色最难看。「那是……教廷史上极为黑暗的一章。我们不太愿意提起。」
提雅说:「有谣言指出高等卢克教士已经在考虑重新赋予教义部一些从前的权力。」
昆丁摇头。「有些卢克教士会说这种蠢话,没错,但我不认为高层会这有这种想法。」
「但是他们没有出面辟谣。」基普说。
「他们怕了。」昆丁说。「但不会对恐惧屈服。我们可以相信他们。」
「我敢说第一次建立卢克裁决官制度的时候,大家也是这么想的。」班哈达说。
「不过昆丁说得没错。」提雅说。「他们应该要担心。每次听说战争的消息,都是卢易克地峡那种节节败退的消息。就连捷报都毫无道理可言。赢了西塔拉之泉?然后两周后又在阿密顿打了场胜仗?我们的敌人会回头赶往下一场『捷报』作战?我认为我们只有在吃败仗,只是有人谎报战功。」
「谈够战争了。」关键者说。「我认为我们不该继续看这些书。这些书之所以被禁都有很好的理由。我认为这些知识最好消失。」
「你不是认真的。」班哈达说。
「看看我刚刚说的那份记载。」关键者说。「我无法忘掉它!我甚至还没把全文念给你们听。后面更糟。而且我也没看完。我认为在某些事情里,别人的想法比我们周全,这样有错吗?」
「我不会让任何人帮我思考。」班哈达说。
「那或许你不该加入黑卫士。」关键者大声道。「因为你一接受命令,就是在让其他人帮你思考了。」
「够了!」基普说。「关键者,我很抱歉你看到那个。如果你不能继续看,那就别看。但我必须继续。」
「有必要吗?你甚至不晓得你要找什么。」
这是他的痛处。他们翻阅了数量惊人的族谱:克莱托斯‧蓝就和大部分贵族一样,几乎与所有人都有血缘关系,尽管他们发现一打丑闻的线索,但都与克莱托斯没有直接关系。想要不做出这是在浪费时间的结论越来越难。基普回道:「如果你无法承受人可以对人做出多么恐怖的事情,那或许真正不该加入黑卫士的人是你。」
现场陷入死寂。
关键者温暖的目光变得冷酷。「粉碎者,不管喜不喜欢,我们都会参与这场战争。战争会导致这张桌旁某些人死亡。战争会改变所有人。但那不表示我们该急着拥抱那些改变。大部分改变都不好。」
「这些书可以让我们取得战胜的优势。」基普说。
「这些书最大的用处就是教我们禁忌魔法。」
「用以防御!」提雅说。「我们要怎么防御不懂的东西?」
「知识是火枪。你可以只把它当棒子使用,但你会这么做吗?当你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在我看来,真正的奇迹在于卢克教士有办法隐藏这些知识这么久。粉碎者,露希雅在我怀中死去时,那一刻里,我愿意堕落,去学所有已知或未知的魔法,只要能帮她报仇。」
所有人的表情都严肃了起来。年轻的卢克教士一副快要昏倒的样子。对堕落的话题太过敏感,基普想。
「这不光只是危害我们的灵魂,」关键者说。「如果我们使用这些……法色之王的手下也会使用。」
「如果想得出来的话。他们没有这些书。」提雅说。
「他们可能有自己的书。」班哈达说。
「但如果他们在和我们作战的过程中学走了呢?」关键者说。「到时候他们就会认定必须使用这些魔法,因为我们在用。」
「他们很可能已经在研究这些了。」大里欧说。「我们禁用这些知识──他们痛恨我们,想要消灭我们。现实一点;他们不会受自己不相信的信仰束缚。」
「这样等于是展开武力竞赛。」关键者说。
提雅说:「不是我们展开的;我们只是在他们穿越终点线前起跑。」
「想要结束武力竞赛唯一的办法就是获胜。」班哈达说。
「这种胜利根本没有赢家。」关键者说。
「失去理想总比失去性命要强。」基普说。
「你们都同意这么做?」关键者问。
没有人觉得很兴奋,不过大家都点头。「或许这件事该听基普的,队长。」弗库帝说。「我是说,他是驭──噢!干什么,提雅?」他伸手揉肋骨。
她瞪他。桌旁所有人都在忍笑。
「喔,对,我们不讨论驭……驭……小队成员?」弗库帝说。
所有人唉声叹气。大里欧把脸埋在掌心里。
「又说这个?」基普说。他知道他们如此推测。所有人都想活在历史的关键年代里,对吧?如果你没有骄傲自大到幻想自己就是驭光者,次好的选择肯定是认定你认识他。「你们不是全都这么想吧?」
「那么,」提雅转变话题。「是,队长,我们全都这么想。」
关键者长叹一声。他逐个凝望他们的脸。「我不能领导不服从号令的手下,所以我同意这么做。但是我要你们全都记住这个时刻。我们是有得选择的。」
基普想要继续驭光者那个蠢话题,但是现场气氛实在太凝重了,提那个会很尴尬。
他们回去念书。渐渐地,他们又开始抱怨古时候的用语、老师要他们学多少知识,或是黑卫士训练──或是对昆丁来说,抱怨自己还没办法破解管制图书馆和所有常见的归类法都不一样的编排书目方式。
起身离开时,关键者把班哈达拉到旁边。「班。说句话。」
基普留下来。
「班,这个小队就像一具身体。我们都要扮演不同的角色,但我们得携手合作。我要知道──」
「因为我说我不会让任何人帮我思考?」班哈达问。
「对。」
「关键者,」班哈达说。「我不认为你知道怎样对我来说才是最好的做法。但我相信你知道怎么对小队才是最好的做法。对黑卫士。他们比我重要多了。这就是我听你号令的原因。我会一直听你号令。到死为止。」
关键者气势缓和,突然间不再是个担心的领袖,变成快乐的年轻人,很高兴能找回朋友。
「再说,」班哈达说。「大家都需要个屁眼。」
关键者叹气。
「你听到了吗?」基普说。「他自愿要收全队队员的大便。」
「我的意思不是说我是屁眼。」班哈达说。
「每次都会用大便笑话收尾,是吧?」关键者说。
「在航海用语上,大便【注一】的定义就是──」提雅开始说。
「别说了。」
「啊,只是个蹩脚的【注二】──」
「不要。」
译注一:大便(poop)也有船尾的意思。
译注二:蹩脚的(crappy)也是大便的衍生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