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灵魂之毒,」欧霍兰说。「你没告诉过我灵魂之毒。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灵魂之毒的事?」
「住口。」加文说。「别再说了。」
「难道没人告诉过你那代表了死亡、邪恶和谋杀?它会吞噬、摧毁你!」欧霍兰说,双眼绽放激动神色。
苦棒号于昨天晚上抵达拉斯港口外海时被迫下锚停船。今天天一亮,船务官就会出来计算税金并指挥他们靠岸。加文逃跑的选项越来越少了。
不,不是这样。本来就没有多少选项。船务官一来,加文就必须随对方走,把自己交给玛拉苟斯家族看守。他毫无疑问会成为他们的「客人」。在无法汲色的情况下,他毫无希望。
好了,吓倒一个船务官。这会有多难?
加文丢下欧霍兰,跳上舷缘。他可以游泳。靠腐肉为食的鲨鱼和鳄鱼向来都会往大城市海岸聚集──特别是用把尸体丢进河里的传统方式处理死者的城市。渔夫会用鱼叉猎杀鲨鱼和鳄鱼,采收鱼鳍、鳄鱼皮和牙齿。加文不太喜欢这个小自然圈。在自然对抗人类的永恒战役里,在这种港口游泳往往对人类不利。
就算能游上岸,湿淋淋、脏兮兮,从海岸线上的淤泥中爬起后,他就得展开逃亡。没有硬币条、没有朋友、没有魔法。加文赤身裸体过,但都没有此刻感觉到的这么赤裸。他看着下方平静的海面,第一次发现自己有可能溺死在里面。
不设防的感觉和死亡手牵手坐在一起,招呼加文过去加入它们。
「告诉我黑卢克辛的事情。」欧霍兰说,声音很轻、很紧张。加文没注意到他走过来。
真是不行了,竟然会被吓到。
「那是用来吓唬年轻驭光法师的故事。」
「你希望能坦白面对自己。但在这里还是失败了。你一定被吓坏了。胆战心惊。屁滚尿流。拔腿就跑。但是无处可逃,是不是?突然之间,全世界都跟你原先相信的不一样了。你见过它们吗?」
「它们?我不知道你──」
「炮手刚捞你上来时,你还比较会说谎。还是你在我面前特别不会说谎?」
「大家都期待我们在欧霍兰面前特别不会说谎,你觉得呢?」加文语调轻松地说。
「人类记载欧霍兰的第一部语录就是谎言,所以不。人类欺骗欧霍兰就跟欺骗妻子一样稀松平常。把你的手给我看。」
加文跳下舷缘。天逐渐亮了,但是起床的水手还不多。他们有隐私。不过并非他想这么做。他摊开手给欧霍兰看。
「了不起。」欧霍兰说。「就像我们的嘴巴会祝福也会诅咒、同一口井里会有清水也有脏水,你的手也一样。你也汲取过白卢克辛。」
「你到底在说什么?」加文问。
「呵呵!你真是一团谜!你记得制作黑卢克辛,但不记得白卢克辛?」
「小声点,可恶!」
加文见过脚筋被斩断的男人,但都没有倒地这么快过。先知直接倒地。加文伏在男人面前──
他对他眨眼。然后起身,摇了摇头。他始终直视加文的目光,站在原地,呆若木鸡。他吞咽口水,努力说话:「你和真相面对面,但却拒绝看见真相。你有能力选择勇气,但却选择当个懦夫。你选择了黑色,而不选白色。你失败了,盖尔。」
「我失败?!那些梦是你丢给我的,是不是?透过我不了解的魔法,某种意志法术。是你干的。你,和祂。」
「小心选择,安姆之子。」
「我爱怎么选择就怎么选择!我没有失败!是神失败了。」
「在任何合理的情况下,神与失败都兜不在一起。」
「神辜负了我。」
「因为祂不能拒绝诚心的祷告?」
「说谎!」加文嘶声道。
「那欧霍兰就会坦白告诉你:继续撒你的谎,到时候就会变成瞎子。」
这个奇怪的威胁令加文心惊。「我已经瞎了。」
「或许这样说并没有错。」欧霍兰说。「拒绝去看的人等同于看不见的人。」然后他蹒跚离开,小心避过在甲板上睡觉的人。
肯定是摔倒时弄伤脚了。没被我弄伤其他地方算你走运。
那个男孩随时都会上甲板来。到时候安东尼就会像小狗一样跟着加文。虽然他不蠢──他能说服水手航向拉斯就足以证明这一点──但很无知。他根本不晓得自己家族痛恨加文。他不晓得叔叔变成了神,然后死在加文手上。不晓得加文阻止他堂姊提希丝参加光谱议会。要不就是他不晓得那些事情,不然就是他不在乎。
但是期待伊莲‧玛拉苟斯会和堂弟一样不在乎就有点想太多了。
伊莲有可能变成盟友吗?她可是出了名地保护家族,很容易愤怒和嫉妒,不过做生意十分公道。从不违背誓言,但会耗费心思去对付那些对她违背誓言的人,不管是在生意上还是在床上。即使可以运用逐渐壮大的权力推翻那些合约,她仍会要求家族履行条件很糟的合约内容。换句话说,一个令人害怕又尊敬的女人。她就是会提醒加文不是所有力量都出自魔法的那种人。如果加文能在她的盛怒下逃出生天……不。他伤害她的家族太多次了。
如果他还是棱镜法王,那情况就不同了,但现在?能给盟友什么好处?
「你和那个假先知在讲什么?」有人小声问道。是炮手。
有人从货舱里翻出了一个铁笼,上次从维丹平原运送猎豹用的。他们把铁笼绑在甲板上,把炮手痛殴一顿后,将他塞了进去。他眼睛肿到剩一条线。加文在他被打死前阻止了他们。
「别和我讲话,」加文说。「我今天已经受够疯子,而现在天都还没亮。」
「炮手又不是疯子。」炮手说。「炮手很疯狂!那不一样。」他窃笑,不过很小声。显然伤口很痛。
加文看着城市在第一道阳光的照射下隐隐发光。这座城围着山丘上俯瞰大河三角洲的堡垒而建。很久以前,橡木盾堡垒曾有一代是盖尔城堡,之后随着家族财富耗尽,又变成了柯林斯城堡,接着是拉斯史库德。现在大家直接叫它「城堡」。在塔亚‧橡木盾的年代,城堡打造了两面高墙,像脚一样直通港口,确保补给线不会中断。之后的战争和战争期间的空档让人们把原始高墙向外延伸,用原始高墙的石材兴建新墙,新墙被血林部队攻破,旧墙再度重建。
血战争终于结束后,拉斯一直向光谱议会请愿修建新墙,但一再遭驳回。最大力反对的人就是安德洛斯‧盖尔,利用大家共通的弱点──向来都是其他人的弱点──来鼓吹和平。当然,现在这座城市得担心的不是血林人,而是血袍军。该城被迫落入缺乏防御的状况,也是伊莲‧玛拉苟斯讨厌盖尔家族的原因。
更令人担心的是,任何当权者都会对加文结束血战争的手段心生不满。那场仗很大胆、很血腥、很有效。对年轻的加文而言,唯一重要的就是有效。他在这里不太可能找到盟友。
加文打量船上。这里真的是名副其实的苦棒号。
「你把那把来复枪给我,我就帮你在那个船务官身上打个洞。」炮手说。「一枪,直截了当。从这个距离开枪,他们甚至不会想到是我们干的。会在那艘船上找寻这枪的发源地。」
「来源。」加文说。「还有什么叫来复枪?它的姓吗?」到处都有人会替武器取名,但是他不熟悉这个字眼。
「一把来复枪。不是名字。关键在于枪管里的螺纹。我知道有个铁匠在研究这个。手艺非常好,但是弹丸要磨得很精准,锉掉所有缝隙,做成正圆球体。我不认为这把枪需要圆球弹丸。那个铁匠会为了一睹我的女孩的风采愿意把他握老二的手砍下来。」
他不理会炮手。远方,船务官登上位于西方半里格的另一艘桨帆船。海岸位于北方一里格。要游很远,最后几百步的海面漂满浮渣,可能是下水道。那可不光只是恶心而已。加文知道战时有些泳技绝佳的人游过那种海面去侦察敌情。一天后,他们开始发烧发抖。三天后死亡。
「距离半里格。」加文说。「接近两千步。那些人把你心中仅存的理性都踢飞了。」
「两枪,或许。绝对不会超过三枪。」
炮手有个强项,就是从不怀疑自己。这是他们的共通点,曾经。
加文没有必要直接游到海岸。三角洲上有些驳船和划桨帆船专门经营河运。在太阳东升,遮蔽视线的情况下,有可能不会被人发现。
但是水里不光只有鲨鱼和鳄鱼,对吧?加文听过友善海豚的传说。不过那或许只是传说。他听说那种海豚是粉红色的。友善的粉红海豚?
对,听起来像是真的。
「喂,富克拉特,」加文说。那家伙躺在不远处,正在起床。「还有其他人。」他伸手抵住嘴唇。他不要安东尼听见。「这就是我的火枪。有些人听我说过,得到这把枪让我失去所有魔法。现在除了这把枪,我一无所有。从前,我会命令各位听我号令。现在,我请各位帮忙。如果我曾给各位任何好处──」他就是忍不住。如果我曾给各位任何好处?这种用语是为了让他融入他们,成为他们的一分子。掩饰自我对他来说就和汲色一样是与生俱来的能力。「帮我保管好,好吗?我不要求别的。不要和人分享。你们知道我在该用力划桨的时候有用力划桨。你们知道要不是我割断了那些绳索,我们现在还在划桨。我不能强迫你们帮我做事,就算可以也不会这么做。」好吧,不过那又是另一个谎言。「别让那个男孩找到这把火枪,还有玛拉苟斯家的女人,还有我父亲,还有这家伙。」他朝炮手点头。「日后如果我有能力,我会支付上百倍的报酬。但此刻我不能把枪带在身上。」
「为为为什么不能?」富克拉特问。
「因为,」加文说,露出最漫不经心的笑容。他每次害怕的时候就会这样笑。「我的泳技没有好到能带枪一起游。」
他把来复枪丢给富克拉特,水手发出赞叹的咒骂声、炮手发出沮丧的咒骂声,而加文自己的喉咙则在颤抖中肿大。
这样做很蠢,但很单纯──留下来,任由该发生的事情发生,或是冒险面对鳄鱼、鲨鱼和下水道。下水道在洪水期不会太脏乱,对吧?还是会更糟?加文站在舷缘上,四平八稳,没拉船索。他转向站在甲板另一端瞪大热切双眼看他的先知。
「欧霍兰,」加文说。「我吸引你的注意了吗?」
「一直都是。」
「很好。」他左右转头,骨头喀喀作响。「因为去你的。」
他跳入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