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海水温暖，浮力很强。这是加文的第一道警讯。跳下水后，他回想宛如隔世般的许久之前，盖尔家族奴隶教过他的游泳技巧，游出第一下，他就想起了大河与瑟鲁利恩海汇流处在整个大三角洲范围内产生了几道奇特的洋流和暖点──还有鲨鱼不喜欢河里来的淡水。话说回来，鳄鱼不喜欢咸水。鳄鱼比较可能出现在距离海岸较近的地方。所以加文等于是让两种猎食者都有机会攻击他。
尽管如此，这片海面上还是带有那股古老的蓝色宁静。当然，如果能乘坐蓝卢克辛飞掠艇漂在海上就更好了。如果能感受阳光洒落在皮肤上，又有海水提供清凉的感觉就更好了。如果能更看见蓝色那就好得不得了了。他感到一股失去的悲痛，然后是一股纯粹无瑕的怒气席卷而来。
四肢流畅地划入海面，他突然希望有鲨鱼过来。他想要作战。不，他想要杀戮。想要感受差点死亡的恐惧，还有杀戮和胜利的支配感。
疯狂。
他勇往直前，没有回头。他脱掉破烂的上衣和裤子，尽可能提升速度。他看见前方有艘河运桨帆船，于是朝它游去。他游得比印象中快。或许划桨练就的精瘦肌肉，远比喷射卢克辛让飞掠艇从静止不动到乘风破浪练出的大块肌肉，更适合游泳。他永远没办法感受那种自由自在的快感了。
河运桨帆船在他还差两百步的时候开始移动。船的惯性让他还有机会赶到。他努力踢水。
不要有天杀的鲨鱼。拜托不要有天杀的鲨鱼。
海水流过他的胡子，造成一种从前不留胡子时没感受过的阻力。
别让他们发现我，再撑一会儿就好了。
但是桨帆船开始移动了，没过多久就不再和他垂直。他改变角度，但最后只能游到与船平行，然后落到船后。
接着船开走了，把疲惫的他留在原处。
但是他身处一条水道上，两旁都有浮标。他继续往前游了一会儿。回过头去时，苦棒号位于远方，但是船桨伸了出来，开始朝他划。
喔，见鬼了。
但另一艘河运桨帆船正从外围穿越水道。船会路过他南边五十步处──于是他朝苦棒号游回去。又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估计错误，或是河运桨帆船转向了，因为那艘船直接朝他而来，会撞上他。
他开始往旁边游，随即在前方看见一片背鳍和黑影。他转向，心脏跳到喉咙里，然后在另一侧又看到另一只。
现在往两边游都太迟了。桨帆船已经开到他面前，乘风破浪，船头两侧溅起水花。
加文深吸一大口气，调整方向，双脚指向船身，然后往后下潜。船身在他下沉时撞上他的脚底，但他吸收撞击力道，然后往前推开，利用船身的力量驱使自己潜得更深。
他边下沉边弓起背脊，希望沉得够深，不会被后面的船身压烂或被藤壶辗碎。他翻过身来，睁开双眼，耳朵充满海水，胸口承受压力。巨大的船影通过他上方。没办法判断船身距离多远。
是有个好消息，如果这能称作好消息的话。船身上没有藤壶。当然了，这艘肯定是河运船。比较容易清理，移动得也快。
这表示他可以浮出水面，如果错估形势，也不会因为擦伤和感染而死亡。但如果他流血了，附近可是有鲨鱼。
他踢水，接着感到手掌挥过某样粗粗硬硬的东西。他还没看清楚，鲨鱼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黑暗中。他吓得喷出一些空气。机会只有一次。
一排船桨从一侧落水，扰动海水。船突然转弯。这个动作在正确的时间点减缓了船速。加文肺部烧灼，奋力游向海面，差点在船身驶过时撞破脑袋。
他破水而出，在水花中盲目地乱抓。
他手指勾到某样东西，但左手立刻被甩开。他单靠右手固定，身体随着海浪沉浮穿梭。他在撑不住放手前挥出左手抓住那张网子。
他眨眼咳嗽，试图弄清楚方向。他的脚还在水里拖行，双手紧握一团很厚的网子，身体的重量导致网上的细绳画破他手指的皮肤。
网子不是空的。有只虎鲨困在里面。活的。加文有一只手掌就位于牠的胸鳍旁。另一手很接近牠的血盆大口。加文的体重让他的手远离那几排利齿，但是只要鲨鱼挣扎一下……
鲨鱼挣扎了。
加文放开那只手，身体急旋。船拖着他前进，所以他没办法阻止身体旋转的力道。另一只手被缠在网子里。他差点痛得叫出来。
接着，身体被反向拖行，他差点又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叫出来。海面上有四片背鳍──不，六片。全都跟在船后。以此刻被拖行的情况来看，他等于是鱼饵。而船速比鲨鱼游泳的速度慢多了。
他看到拉撑的手臂上有血液流下。不是他的血。上方网里的鲨鱼被鱼叉刺伤了。加文身处渔网最底端，血会流经他的身体后才落海。他不是鲨鱼专家，但见过牠们发狂的模样──而发狂的开端向来都是鲜血。
「血在吸引牠们，克里欧斯。看看能不能在开到淡水前再抓一只!」加文上方甲板上有人叫道。
他听见甲板上传来胖子大口喘气的声音，即使在海浪声中依然清晰可闻，他还看到鱼叉的尖端忽隐忽现。
加文差点张口呼救。但他知道自己看起来像是什么样子。他像个逃跑的奴隶。水手大多会把他当成大海的赏赐，然后立刻把他送回去划桨。没有文件证明自己不是奴隶，除了说服他们拿他要求赎金外，什么都不能做──但找谁要赎金?卡莉丝有可能比父亲更早听说他的处境吗?船员会相信棱镜法王本人上了他们的船，还是会把他当成是疯子说疯话?
缠住他的手的渔网突然移动，那个胖子踩在网上，把鱼叉投入海面。加文再度转身，这一回是因为渔网松开他手掌的关系。他甚至已经感觉不到那只手了，也无从判断自己还抓不抓得住网子。他奋力爬，双脚在水里乱踢，不顾一切地努力增加一点点助力。
另一手有两只手指勾到网子，几个月的划桨生涯中磨出了满手痂茧，那两根深受祝福的手指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固定住了。现在他笔直面对后方，可以清楚看见鲨鱼逼近。他看得出来，牠们并不打算刺探。牠们打算直接进攻。
加文慢慢从左往右晃，双拳紧握网子。他没有时间抬头去看自己的手有没有伸入网中鲨鱼的嘴里;他的目光不能离开水里的鲨鱼。
他在鲨鱼进攻时把膝盖缩到胸口。闪亮的利齿掠过他的脚──没咬到。鲨鱼在海里转身，大弧度游走回转。牠们不喜欢接近船身。牠们不喜欢只能从后方攻击的东西。
至少加文希望牠们是这么想的，也希望没有鲨鱼游到深处然后从下方跳起来攻击。
这时甲板上的人已经快要收回鱼叉了，加文看到了机会。鱼叉的重量会让它垂在船尾触手可及的位置。鱼叉接近的时候，他就会抓住鱼叉，用力拉扯。上面的水手不会料到这种事，所以会被他拉下海。喂给鲨鱼。
这表示要杀死一个陌生人。加文一无所知的人、无辜之人。
去他的。加文会活下来，不会被抓，而且会有武器。
绳子路过他身边只有短短一瞬间，加文来不及放开紧握的双手荡过去──接着水手为了避开渔网而把鱼叉拉向另外一侧。可恶!
加文把目光移回鲨鱼身上，但牠们都还没逼近。确实，牠们离船越来越远。拿鱼叉的水手咒骂。
「淡水。」他喃喃抱怨道。
现在脱离了作战时的狭隘视野，加文看见他们驶入河口，距离西海岸不远。大河本身相当宽敞，比世界上任何河流更加宽敞。但西海岸很近──而且缓慢流动的河面就和他原本担心的一样肮脏。如果这艘船会在附近靠岸，至少船身会穿越淤泥，码头上也有很多可藏身处。但如果继续往内陆航行，他就得在大桥跳船。
不过短短几分钟内，他就发现自己过度乐观了。他挂在一艘船后面，尽管手臂不需要支撑全身的重量，因为有半身浸在水里，但还是得要对抗试图把他扯离船网的海浪，而双掌又开始失去感觉。
他决定试着爬上渔网，但是当他让一只手掌放开渔网时，另一只手却背叛了他。他落海。
一开始，松开的手指痛得要命，但是随着他重重落海，又觉得手指会痛是好事，那表示还会恢复正常。有一天。
河运桨帆船逐渐远去，加文再度弄清楚方向。随着太阳东升，他的身影在河口比之前显眼多了。如果可以沿河向上游得够远的话，他就会进入城市管辖，到时至少有可能会被移交地方官员处置，而不是直接被抓去当奴隶。这点端看打捞他上船的船长对法律的敬畏程度而定。
最好还是别被抓到。
他运气好，离大桥不远。如果可以游到桥下阴暗处，就不会那么容易被发现了。游到一座大桥塔，爬上一座鹰架，然后上岸。
他立刻开始行动。他可不是靠着迟疑一路活到今天的。
离桥两百步时，他同时看见两样东西，两者都让他难以喘息，不过理由截然不同。一艘鲁斯加加利战舰驶出大桥下的阴影，那低矮船桅──故意做到只比桥底矮上两呎──上飘扬的旗帜，画着玛拉苟斯家族那头骄傲的公牛徽记。同时，加文看见一只海豚穿越河面朝他而来。牠跃出海面，尽管加文看不出牠的颜色，但还是记得描绘海豚的图画，长长的嘴，肌肉发达。是淡水海豚。
请游过来，你这个小奇迹。
加文听过海豚救人的传说。听说牠们会让人骑在背上。海豚是他唯一及时抵达桥底阴影的机会。
淡水海豚。他无法辨识牠是不是粉红色的，当然。就算是尿黄色的加文也不在乎：牠是他的救赎之道。
加文继续朝着向他游来的海豚游去。但在最后关头，海豚突然转向，长嘴撞上他的肋骨。他气息一岔，吸入海水。还没把水咳出来，海豚突然又不知道从哪里浮上来，撞断他一根肋骨。
他挥手挣扎，奋力呼吸。接着海豚又撞了他一下，这一次撞到他脑袋。他头昏眼花，吸入一大堆海水。他失去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