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卡莉丝得鼓起所有勇气才有办法打开自己房间的门。她不可能逃避此事。就算玛莉希雅此刻不在房里等,待会也会出现,在卡莉丝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出现。事实上,她越想越肯定玛莉希雅知道她知道了──收集情报的负责人当然马上就会询问上一任负责人是谁。
于是,将提雅交出去给卡莉丝负责,玛莉希雅就等于是泄露了自己的身分。
卡莉丝开门。玛莉希雅坐在房间一侧的书桌旁,正拿着羽毛笔轻轻写字。她抬头,把羽毛笔插在笔座上。她心平气和。尽管耳朵被剪,她依然是完美的仕女。美到令人生厌。外面有冬季风暴肆虐,窗外大雨倾盆、雷声隆隆。
走向那张书桌时,卡莉丝觉得自己像是去找守卫队长回报的黑卫士,而非去找奴隶对质的贵族仕女。奴隶!但是卡莉丝觉得膝盖酸软。
「白法王很久以前就告诉过我,」玛莉希雅说。「掌控情报的人就能掌控一切。」
卡莉丝感到莫名其妙的麻木。她走到玛莉希雅的书桌前,拉开一张椅子,在对面坐下。玛莉希雅静静看着她,脸上浮现卡莉丝难以解读的表情,宛如飞蛾试图逃出帐篷般在她脸旁飞舞。
「我父亲的说法不太一样──掌控棱镜法王的人就能掌控一切。」卡莉丝说。
她们互相凝视了很长一段时间,第一次,卡莉丝把玛莉希雅当作女人看;第一次,她忽视剪开的耳朵,凝视对方双眼。她怎么会没有发现?她知道玛莉希雅能力很强,当然。黑卫士喜欢和能力强的奴隶合作,确保不会有其他琐事打扰他们。玛莉希雅把手下那一大群奴隶管理得井井有条,确保这里的一切毫无差错,绝不耽误时间。这种监督能力强过任何女人,更别说是任何奴隶。
更别说是任何奴隶?真是奇怪的想法。奴隶来自世界各地的各个阶层。只要一个错误的决定或是太多无力偿还的债务,也没有家人愿意弥补你的愚蠢,或是没有朋友愿意在强盗和海盗之前支付你的赎金。不管是你自己的错,还是完全无关──人都随时可能沦为奴隶。卡莉丝小时候曾和泰拉‧艾波顿玩在一起,在那个年纪,互补的个性远比阶级差异重要多了。
但在棱镜法王战争期间,艾波顿的领主加入达山‧盖尔的阵营。艾波顿家位于血林和阿塔西边境,就在加文大军行军的路线上。艾波顿女士知道一旦响应领主的召唤,她们就会惨遭歼灭。她还是响应召唤,忠诚盖过了理性,把攸关聪明和愚蠢的问题错认成攸关对错的问题。卡莉丝至今依然无法肯定这种做法究竟值得赞扬,还是该谴责。不出一周,艾波顿女士的家园就被夺走,六个儿子惨死,四个女儿耳朵被剪,出售为奴。
玛莉希雅凝视卡莉丝,卡莉丝也打量着她,两人一言不发,彷佛透过破碎的镜子打量自己,玛莉希雅的头发是天然红色,卡莉丝也天生红发,不过此刻染成黑发。
泰拉现在在哪里?她姊妹又身在何处?即使心知沦为奴隶有多容易,卡莉丝还是会豢养奴隶,不把他们当人看。这样让她比较能够接受奴隶的存在。只要踏错一步,她就可能与玛莉希雅易地而处,服侍某个贵族。
现在想起来,如果她可恶的父亲没有小心翼翼地让怀特‧欧克家族和加文及安德洛斯结盟……
不、不、不,欧霍兰呀,拜托不要。她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她父亲所做的一切都是懦弱的表现;从来没有……
她想起父亲的脸,在那场宴会上,真正的加文嘲弄他,拿自己和他女儿在床上做的事情来开淫贱的玩笑。父亲深受打击。他看起来懦弱得可怜。但又能怎么做?
达山放火烧掉他们在大杰斯伯的房子,怀特‧欧克家族损失了大部分财产和所有顶尖的家族成员。他们还欠了和达山联盟的贵族大笔债务,永远无力偿还的债务。只要加文打赢,他们或许就不用偿还的债务。站在她父亲的立场,怀特‧欧克家族唯一的希望就是和真正的加文‧盖尔,以及他父亲结盟。
万一当醉醺醺的年轻卡莉丝被人带去……强迫时……父亲他……万一他是在想:「强迫一次,然后嫁给棱镜法王,总比变成奴隶,永远被任何想上她的人上好。」
懦弱。恶心。错。但并不自私。并非无情。当卡莉丝为了此事怨恨父亲时,他打爆了自己脑袋。
打从她拒绝堕胎之后,就不曾为父亲流过一滴苦涩的眼泪。
她突然觉得非常非常不舒服,但试着集中精神。不能表现出任何弱点,在这个女人面前不能。
玛莉希雅打开一个柜子,迟疑片刻,挑了一会儿,拿出一个装满琥珀色液体的玻璃瓶。她拿出一支华丽的水晶杯,在杯里倒了满满一大杯酒。她把酒杯放在小桌子中央。这是血林一种表达敬意的古老习俗,发自贫苦家庭的待客之道。一个家庭或许只能负担一个好酒杯,不过他们会和客人分享。
那些家庭会在发达之后保留传统,或是立刻舍弃传统,让所有人都用不同的杯子,明白表示他们对于家族起源的看法。
玛莉希雅拿起酒杯,倾向卡莉丝,然后喝了一口。
但是克朗梅利亚的传统规定奴隶不能和主人或女主人一起喝酒。如果有两个社交地位不对等的人一起吃饭或喝酒,那至少地位低的人要向地位高的人推辞几句。
玛莉希雅目光闪烁,彷佛在挑衅,彷佛在问:我是在与妳分享美酒的东道主,还是一个奴隶?对妳而言我是什么人?
不管那么多了。在这方面,玛莉希雅的地位比卡莉丝高。她指挥情报网多久了?再说,在血林接待客人都是用红酒或白兰地,从来没用过威士忌。或许该是改革传统的时候了。
卡莉丝接过酒杯,喝了一口。这口酒灼热难耐,而痛苦从来没有感觉这么爽快过。她觉得自己没有咳嗽就算是赢了。当那股火热感在她肚子里蔓延时,她举起酒杯,彷佛在欣赏酒的颜色。这似乎是品酒狂会做的事情。「荒芜沼泽?」
威士忌的市场很小众,主要是因为酒桶得大老远从位于血林边境绿避风港高地的酿酒厂运送过来所衍生的额外成本。卡莉丝当黑卫士时的薪水根本喝不起威士忌。她会猜荒芜沼泽是因为那里是两个盛产极品威士忌的地方之一。
「峭壁牙。」玛莉希雅说,也跟着打量酒,然后又喝一口。
「嗯。」卡莉丝说。结果是来自另一个盛产极品威士忌的地方。可恶。
「很容易认错。这瓶酒是十六年的威士忌。酿成十六年后,口感会变得甘醇,像荒芜沼泽威士忌一样容易入口。我喜欢喝,是因为这种酒被时间消弭猛烈的酒性后,还能保持那股难以言喻的辛辣口感。」
卡莉丝目光锐利地看着玛莉希雅。十六年?难以言喻的辛辣口感?这女人的目光再度开始闪烁。
可恶,卡莉丝绝不可能喜欢这个女人。
「超过十六年会怎么样?」
「峭壁牙威士忌成名至今还没那么久,不过我敢说假以时日,就连法色法王和总督都会爱上它们。」
她们一起喝酒,妳一口,我一口,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她们看着风暴把所有怒气发泄在克朗梅利亚上,闪电击中塔顶,能量引导到地面,毫发无伤地消散。窗外的雨幕大到根本看不出多远。风大到就连塔身都在摇晃,不过没有造成损害。不知道是威士忌、炉火,还是奇特的同伴所带来的暖意,总之卡莉丝觉得自己很享受这场风暴。
喝完第二杯威士忌后,风暴逐渐平息,地平在线的云层后隐隐透露几丝光芒。
卡莉丝把酒杯放在桌上,起身,一言不发走向门口。她打开门,然后回头,看见那个女人、风暴和微光。肉眼可以把一切尽收眼底,但只能聚焦在一样东西上。云层依然阴暗、愤怒。
她说:「妳知道,和妳分享这杯酒是──」一回事,但我绝不可能与妳分享丈夫……
但这些话并没有形成完整的想法,更别说是离开她的嘴巴。玛莉希雅突然身体一僵,为了所有她得不到的东西流露悲伤的目光。就像卡莉丝是在克朗梅利亚公开的战役中奋战的战士一样,玛莉希雅也是秘密战役中的战士,或许她们两个都已经厌倦了独自作战。
卡莉丝重说一遍。「和妳分享这杯酒是我这几个月来做过最棒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