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基普从另一场恶梦中醒来,满身大汗,拳头紧握到他得按摩一下,以免抽筋。不过回想梦境的细节有点像是捕捉烟雾。他坐起身。
一颗脑袋爆炸,子弹净化,就这样了。再一次。
外面雷电交加。噩梦必定是袭卷杰斯伯群岛的风暴引发的。没有什么。
等等,那只是第二场梦而已。再第一场梦里,他又回到了漫游者号的甲板上,刺伤父亲,在父亲瞪大双眼的同时发泄所有遭受遗弃的愤怒──
加文看着基普。在那一眼中,基普看见了接纳,为了儿子自我牺牲。在那一眼中,基普看见爱的选择,了解代价,但是并不畏惧。
基普没看见他的棱镜眼。当时光线昏暗──毕竟当时是夜晚──但基普的眼睛已经完全适应黑暗,而他记得很清楚。他很肯定这一点。
基普起身,抛开厌恶作梦的蛛网,然后出门。他从来没有去过昆丁的房间,但记得卢克教士说过自己的房间在蓝塔位于名为公义的楼层,六楼。卢克教士有时候会以原罪(塔的黑暗面)或美德(光明面)来称呼楼层。这习惯来自远古辅祭的记忆,后来成为正统的一部分。
他找到那层楼,老起脸皮走进那个房间。这里跟黑卫士或学生的营房一样,所以找到正确的营房不是问题,找出昆丁的床铺也不是问题。他推了推沉睡中的卢克教士。
「喔,不可能已经到晨祷的时间──」昆丁在看见基普站在自己面前时住口,虹膜旁的眼白终于全部露出来了。
有些人会在受惊时用力挥手,而昆丁是会吓呆的那种人。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眨眼,没有呼吸。这段时间比基普预期得要长。昆丁当然认得他?
「我有问题要问你。」基普说,声音很轻,以免打扰其他在睡觉的人。
这句话解开了卢克教士身体的锁,他深吸一口气。他下床,身体骨瘦如柴,完全没有肌肉。基普太习惯与体格强健的黑卫士为伍,看到这具肯定算是正常的身体让他有点吃惊。
他再一次心想,我父亲是故意的。他让我和最顶尖的人在一起,让我和他们比较,让自己越变越强。这做法有点偏激,但非常聪明,短期来看有点严厉,但长期而言可能是最好的做法。可恶。加文‧盖尔怎么看都是个传奇。
昆丁跟着他前往走廊。「你来,呃,刚好,」昆丁说。「我刚弄清楚书柜分类方式。」
「呃?」
「图书馆的。」
「喔,那个。很好。听着,我要你告诉我棱镜法王是如何挑选的。跟我走走。」
昆丁跟在他身后,他们低声交谈。「挑选?他们不是挑选而来的。是让人找出来的。我是说,他们是神选之人,当然──欧霍兰选的。」
「是呀,」基普说。「当然。那他们是怎么被找出来的?」
「所有卢克教士都会向上司回报,告知自己教区内所有可能的人选,这些报告会根据教廷阶级层层回报上去,卢克主教会和光谱议会开会,交换意见并测验人选。」
「让我猜,能受测的人选全部来自领导层级的家族。」
昆丁眨眼,然后双眼向上,努力回想。「有一个算是例外,还有一个肯定是例外──但没错,至少过去两百二十二或二十三年内都是如此。」
「这不会让你觉得奇怪?」
「一点也不奇怪。你又不是第一个注意到这个现象的人,基普。粉碎者?为什么有人这样叫你──无所谓。这是欧霍兰赐福给七总督辖地政治秩序的证据。例外的人选也证明了欧霍兰关怀全人类,当贵族让欧霍兰不高兴时,祂就会毫不迟疑地从我们人类政治圈外挑人选。」
「真是方便的说法,从两方面来看都一样。」
昆丁陷入责备式的沉默。最后,他说:「你叫醒我就只是要嘲弄我吗?」
基普并不生昆丁的气,他似乎在极大的痛苦中走出了天真烂漫。基普是在生爷爷的气。他觉得如果世界上有任何地方不受政治干预,应该就是欧霍兰的圣殿。但那又不是昆丁的错。
「不。我想问你棱镜法王是如何……呃,就任的?晋升的?不管是怎么说的。有仪式吗?」
「事实上,不算『神圣的』仪式。」
「是怎样?」
昆丁对于基普为了此事叫醒他感到不太高兴。「他们弄得很神秘。会举办一场宴会,为去世的棱镜法王哀悼,当天晚上全克朗梅利亚的光线都会熄灭,只留下星塔上的大火盆。大家一起聊天喝酒,为逝者哀悼、歌唱,只剩下那些微弱的光线。」
「仪式本身呢?」
「只有光谱议会和卢克主教知道。我认为光谱议会只有在当天晚上才会知道该怎么做。我是说,卢克主教会对他们认为重要的事守口如瓶,而世上没多少事比这个重要。」
「当前光谱议会中有谁十七年前就已经就任了?」
「你是说加文成为棱镜法王的时候?」
「对。」
「你爷爷,当然。白法王,还有超紫法王……我想就这样了,事实上。这十七年日子很艰苦。」
「管制图书馆里会有相关记载吗?」基普问。
「问这个干什么,基普?」
「我要查一支匕首。」
「什么?」
「一支匕首。或许是支神圣的匕首。」基普暂停片刻。「你的脸刚刚有个反应。」
「反应?」
基普突然心生疑虑。「你知道一些内情吗,昆丁?」
他们抵达管制图书馆。「等我们进去后再说。」昆丁说。
基普操作面板,启动散射的黄卢克辛,照亮黑暗的房间。昆丁在光线下看起来没有好到哪里去。
「基普,我──我发过誓会对你知无不言。」
「嗯哼。」
「而我……也不是真的有人严禁我泄露此事,但我知道不该和其他人说这件事。如果你要我说,我的誓言要求我一定要照做,但这会让我很不自在。」
「说出来。」基普说。
「所以你要强迫我说?」
「没错。」那根本算不上是问题。
「有个卢克主教在我面前说溜嘴过,他们十六或十七年前弄丢了一样非常重要的物品。他说是安德洛斯‧盖尔拿走的,然后宣称弄丢了。」
基普靠着椅子后面的两脚撑起椅子,长长吁出一口气。「我猜对了。」他说。「我一觉醒来,然后就知道了。嗯。」
是盲眼刀──或,根据安德洛斯的说法,盲者刃。如果基普没有每天忙着工作、学习、战斗,然后累瘫在床上,半数时间作恶梦,然后更加卖力重复同样的事,他应该会更早想通这一点。
基普用那把刀刺伤了暗杀珍娜丝‧波丽格的杀手渥克斯,对方在和基普正面冲突时汲取绿魔法失败。那救了基普一命。渥克斯大叫:「阿提瑞特!阿提瑞特,回来!」阿提瑞特,绿光女神。
基普在克星顶端刺中一个半人半神的绿神,那个女人立刻失去了法色。
基普原先以为辛穆在他们逃离加利斯顿之役时刺伤了加文。他确实刺伤了加文。
再度回想船上那场搏斗,基普隔离开葛林伍迪扭曲、愤怒的面孔,所有拳打脚踢,安德洛斯‧盖尔全神贯注的模样,以及加文的自我牺牲,还有他对自己的无能和差点害死父亲的内疚──当基普把那一切隔离开来,只去想正确的东西时,一切就变得清清楚楚。而正确的东西就是加文的眼睛还有那支匕首。加文当时正看着基普,而他的眼睛没有棱镜法王之眼的那种难以形容的优雅光芒,然后基普看到匕首发光。
在炮手的船上,基普看到匕首从加文胸口拔出的画面。不再只是有一颗蓝珠宝的匕首,已经变成了剑刃上镶有七颗明亮珠宝的黑白色长剑。
基普努力回想他父亲的眼睛当时是什么模样,但加文位于五步外,在黑暗中痛苦大叫,紧闭双眼或是没有看他。
那就不管加文的眼睛,而是安德洛斯‧盖尔的。基普和他面对面过,见过他眼中的粉碎光晕。打从那之后,基普曾再见过他的眼睛。那一晚,基普用匕首刺中了安德洛斯的肩膀,虽然只有一下下。
盲眼刀就是创造棱镜法王的关键。而匕首夺走了加文的棱镜眼。
「怎么样?这是什么意思?」昆丁问。
「我不会告诉你的。我知道你守不住秘密。」
昆丁看起来很不高兴。
「昆丁。我是开玩笑的。」
「那是怎么回事?」
基普摇头。「我说不告诉你不是在开玩笑──我不会告诉你的。我喜欢你,昆丁,但我和你不熟,也不晓得卢克教士会逼你告诉他们多少事情。我不会怪你。拒绝那些家伙很困难。我说开玩笑是指你守不住秘密的部分。」
「但那也不是真的在开玩笑。」昆丁说。
「我不是质疑你的人品。」
「你就是。」
「好吧,我是。」基普耸肩。「你可以说我是在无理取闹。」
昆丁张口欲言,然后闭嘴。「或许不是无理取闹,但感觉很不好。」
这就是安德洛斯‧盖尔一定要把那支匕首找出来的原因。基普本来认为他把匕首看得比儿子加文还重简直堪称禽兽。但对安德洛斯而言,那不光只是一支匕首,那是所有总督辖地的未来。盲眼刀就是创造新棱镜法王的关键。
而基普的母亲──吸毒成性、满脑仇恨、心思恶毒的母亲──在十七年前偷走了匕首。然后消失。
那表示他没办法撤换加文。棱镜法王大多在任七年或十四年,但是尽管他经常与光谱议会及父亲冲突,加文还是没有被撤换。他们弄丢了加冕棱镜法王的关键法器──以及撤换他的可能。他们用这把匕首杀死前任棱镜法王,夺走他或她的能力,然后转移到新任棱镜法王身上。
这并不能解释所有事情──战争期间怎么会有两个棱镜法王?──达山怎么假装成棱镜法王?但那支匕首肯定是力量泉源──基普很肯定这一点。他曾亲眼见证过。
欧霍兰慈悲为怀。万一前任棱镜法王不愿意放弃力量赴死呢?他们通常很年轻。谁会想死?
这就是黑卫士的职责了。在七总督辖地中保护棱镜法王,必要时,也在棱镜法王面前保护七总督辖地。
如果有个棱镜法王触怒光谱议会到被赶下台,然后他们投票决定要杀了她?动手捉拿下台的棱镜法王加以杀害,夺走她能力的肯定就是黑卫士指挥官,可能再加上另一、两人。为了总督辖地好。
难怪他们搞得这么神秘。这样做或许有其必要。所有驭光法师都会走到尽头,必须除掉,像棱镜法王那样毫无节制汲色肯定要付出代价。或许他们会发疯。
但棱镜法王要解放其他驭光法师。当黑卫士制伏并杀害一个恐惧惨叫的棱镜法王时──那种场面绝对无法强化信仰坚贞者的信仰。
难怪那是哀悼与黑暗的夜晚。
「你脸色不太好。」昆丁说。
「我不太舒服。」这也表示加文‧盖尔已经不是棱镜法王了。就算黑卫士现在找到他,他也已经没有利用价值。
那最好是要比法色之王更早一步找到那支匕首。
而这一切,安德洛斯‧盖尔都是一听就知道了。他立刻展开行动。基普不晓得自己是该更崇拜那个家伙,还是讨厌他。
但是加文没死。他和之前所有棱镜法王不同,他活下来了。因为他独一无二。或许在整个历史上都是独一无二。
「昆丁,你说你弄懂了这里的书柜分类方式?」
「其实是昨天才弄懂的。现在想查任何人的家谱应该都不是问题──就连黑牌也可以。」
「我得要信任你,昆丁。我可以信任你吗?」
「这个问题不合逻辑,是不是?如果我不值得信任,我难道不会告诉你值得吗?」
「反之,如果你值得信任,你就会指出这个问题不合逻辑之处。」基普说。
昆丁扬起一根手指想要争论,然后又放下。他一开始有点困惑,跟着一脸满足,彷佛基普教会了他一个非常有用的把戏。「啊。啊哈!我懂了。谢谢你。我该怎么做?」
「别管族谱,别管黑牌了。我要你尽力查出与驭光者相关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