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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卢克主教──

  我手里的信息乃是死亡。这当然与其正义与否无关。在我内心深处,我很清楚此乃邪恶之事。

  「欧霍兰本人开启世界运转,小弟兄。」陶雷博弟兄说。陶雷博是六个卢克主教之一,我光是和他说话就很紧张。

  他不用把话说完;透过燃烧的目光让大地及其所有生命沉睡。有光明的时刻,就有黑暗的时刻。

  「经常遭到滥用的句子,大弟兄。你在《第一个十年》独白篇里就曾这么说过。」我是个懦夫。这样是错的。死亡,小孩?才刚入教而已。再说,现在想一想,我知道陶雷博弟兄会怎么响应。

  陶雷博弟兄微笑。我听说他年轻时是个英俊又富有的卢克教士。他留了浓密的阿塔西胡须,用金珠装饰,涂抹没药树脂。在他母亲第一任丈夫死于血战争后,他母亲被迫在重婚时把他交给教廷抚养,避免影响新任丈夫后代的继承权。但陶雷博依然是最受喜爱的儿子,她一直不断送礼物给他。

  他说:「『昆丁‧纳希德,同侪中第一人,顶尖教士的学生,严守纪律、心思缜密的年轻人。非常聪明、聪明绝顶、可能是天才,但又不乱说话,不会羞辱比他差的弟兄。』我派你执行这个任务绝对没有弄错,昆丁。你知道我的论文是引述哪句话作结,是吧?」

  「『少数人滥用某样真相并不表示所有人都必须遗弃该真相』。」我回答。有时候黑暗、秘密、欺瞒都是必要之恶。但大部分学者认同那些都是逼不得以时才能采取的手段──比方说,在为了正义而战,不能公开真正的意图,不然会导致事迹败露;或是在罪恶的权威前保护无辜之人。

  当然,所有暴君及骗徒都知道这些圣典中的例外案例,宣称他们的行为符合这些例外条件。

  但今日之事乃是谋杀。

  「在光明之前,所有人都是弟兄,大弟兄。」我说。「难道不该给这个男孩机会赎罪吗?他当然不可能这么年轻就迷失在黑暗中。」他只比我年轻六岁。如果我在那个年纪就面对审判……我实在无法想象。我,并非无辜之人。我犯得罪比我很多弟兄还多。

  「你本性善良,昆丁,内心充满宽恕。弟兄们没看错你。不光是聪明才智,你的善良也直逼欧霍兰。」陶雷博弟兄说。

  我心跳加速。那些弟兄谈起过我,对我的评价这么高?这句说词原本是在形容所有圣典中最伟大的圣徒。我的心脏膨胀,伴随着一个可怕的想法──我是不是把恭维转为傲慢自大了?傲慢自大是我们选择的盲目愚行。

  「面对真相并非傲慢自大,昆丁。」大弟兄陶雷博用我们的名字称呼我,这个事实本身就是一种恭维。我没资格得到这种恭维。

  「所有人在光明之前都是平等的。」我努力挤出这句话。

  「这是一切真相的基础,没错。」他说。「必须谨慎处理的基础。当欧霍兰从太阳的高度低头看向我们时,矮人和巨人之间的差异就变得无关紧要。与欧霍兰无穷无尽的智慧相比,你和白痴间的智力差距同样微不足道。但尽管我们每天都踏在欧霍兰之道上,为了祂而活,依然行走在人群中,虽然对我们而言,巨人和矮人的差距十分明显,但对欧霍兰无关紧要──因此对我们也该无关紧要──我是指公义、宽容和正直等方面。这又是很容易遭人滥用的真相。就像所有罪孽在欧霍兰面前都是一样的,但我们会将以谎言掩饰真相和谋杀区分为不同罪,因为其中之一的后果显然比另一项严重。辨识真相的并非罪孽,小弟兄。没错,选择无视也是一种罪。所以你满足于别人肯定了一件你早就知道的事实并不是罪。」

  「但我会骄傲。我知道自己真正的想法,这样是欺骗。」我说。讨论这些事情令我不安。我会像个守财奴一样珍藏这些恭维,在夜里最黑暗的时刻拿出来享受。我会看不起记性不佳的弟兄,会藐视把史传的名言误认为史壮所说的姊妹。

  「你拥有聪明才智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那是你得承受的负担。那是你举起比其他人更重的东西时需要用到的肌肉。小弟兄,我就是因此才把这项任务托付给你。这是很沉重的负担,我知道。也是为什么我没把任务指派给我说什么就做什么的马屁精。你心地善良、思绪清明,现在是考验你的意志的时候了。我们要让你成为领导人,昆丁;我不用隐瞒这个秘密。但你得透过意志和行动来展现你的资格。」

  我向来知道自己比其他弟兄聪明,但都视这个想法为罪孽。专注在这些不同点中相似处之类的枝微末节,即使当我选择不主动回答较困难的问题,好让我的弟兄也有机会赢得老师的认同时也一样。

  我的谦卑是假的。是谎言,不是吗?

  起码这是真的。我听得出来这些话里的真实意味,但许多阴影都躲藏在光明之后,而最好的谎言会在真相中越陈越香──盐可以覆盖掉腐肉的臭味。

  这不是卢克教士该做的事。

  我突然了解到这段谈话不光只是令人不安;这段谈话很危险。人绝不能轻松愉快的判别人死刑。如果我拒绝这项任务,或是威胁要告诉其他教廷里的人……

  亲爱的欧霍兰呀,陶雷博弟兄会怎么做?

  说更明确一点,他会怎么处置我?

  我突然之间灵光一现。我不光只是同侪中的第一人;我还是个孤儿,专心向学而没有几个朋友。如果我失踪了,谁会帮我复仇?教廷高层议会的弟兄和姊妹可以完全控制我这种刚宣誓不久的卢克教士。他可以宣称派我前往提利亚进行秘密任务,从此就不会有人再提起我了。

  我不是令人敬畏的人物。一生致力寻求光明的人永远都会活在光明中。我的生命里没有多少看重的东西可以让别人夺走。

  「你心里有个想法。」陶雷博弟兄说。他相貌依然英俊,虽然脸有点消瘦,还有一些只要留胡子就可以遮住的痘疤。宣誓教职一年后,他进行了为期四十天的斋戒、在头发上洒灰、剃光头发、把所有财物送给穷人、宣告放弃世俗权力和财富。矛盾的是,这么做只有在其他人心里更加肯定了他与生俱来的权力与财富,并包上了一层正气凛然的外衣。之后他在教廷里平步青云。

  那是不是故意做戏的?

  不、不,拜托不要。这种计谋只有古代国王才干得出来。想要掌权者处心积虑操弄他人想法。这实在不该是教廷之道。真的,在如此接近光明的地方,根本不该有任何黑影。

  尽管如此,我沉重的内心、内在之光,告诉了我真相。我自己在心里哄抬了这些弟兄的地位,认定他们比俗人崇高、比俗人更好。这种奉承式的仰慕也是盲目的。但我的内心迫切想要看清真相。

  我说:「我有很多想法,互相矛盾。我了解你所谓的负担是什么意思,大弟兄。」这是真的,不过和他想得不太一样。

  他忧伤地轻笑一声。

  「我相信你,」我说,六年来第一次对弟兄撒谎。「但我也要请你相信我。」

  「你认为我把这种任务交付给你还不算相信你?」他狡猾地问。

  「不是任务,而是原因。为什么有必要执行这个任务?欧霍兰赐给我这副心肠。当我站在祂面前接受审判时,不能问心无愧告诉祂,我没有问为什么这个纯真的孩童该受死。拿教会主教叫我动手来当理由并不充足。祂赐给我的并非如此盲目的信仰。」

  他散发出一股深沉哀伤的气息。「我不认为你已经做好得知这个原因的心理准备。」

  「我不认为我已经做好执行这项任务的心理准备。」我说。我连忙补充:「大弟兄。」但我表现得或许有点太口齿伶俐,太自作聪明了。

  他锐利地看我,神色之中让我想起这是个愿意签署死亡判决的男人。我或许不怕死,但也不想死,而这个人不但可以下令处死我,还可以──在众目睽睽下──派我前往某个人间地狱。教廷总是需要更多卢克教士去管理痲疯病肆虐的教区,向安加人传达福音(并在这么做的同时成为殉道烈士),将欧霍兰的爱散播到裂地以外的地区。但他看起来不像是会一遇上困难,就把状况良好工具丢掉的人。

  他说:「有一件神圣的法器打从卡莉丝‧影盲者的年代以来就一直被托付给教廷保管。在伪棱镜法王战争期间,安德洛斯‧盖尔抢走那件法器。接着他宣称弄丢了那把法器,指控我们把东西从他那边偷走,但我们知道他在说谎。安德洛斯‧盖尔是无神论者,而且是阴险狡诈的无神论者。你得了解,我已经透露太多了。」他的声音很低,细不可闻。我敢发誓他是真的害怕。

  「我们怎么知道他在说谎?」我问。我想问他是什么法器,但我看得出来他不会透露任何不必要的细节。

  陶雷博大弟兄噘起嘴唇。「尽管他们假装不和,加文‧盖尔依然是棱镜法王。如果安德洛斯真的不支持他的话,他就没办法当棱镜法王。」

  「所以棱镜法王需要这件法器才能维持力量?」

  陶雷博弟兄脸色发白。我猜到了。也可能他比我想象中更会骗人。

  欧霍兰慈悲为怀,我究竟是在干嘛?

  「你不用知道那个,容我提醒你,在你晋升至教廷高层议会前,绝对不能向任何人透露此事。懂了吗?」

  我懂。欧霍兰的眼泪呀,在我晋升至教廷高层议会前?!他说话的语气不像是在拿诱饵引诱我,反而像是已经做好的结论。我点头。

  「教廷高层议会……可以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皱起眉头,我看得出来事情没有那么单纯。「因为高贵的棱镜法王尽管暗地里与他父亲合谋,对我们而言仍一直是非常明理的朋友兼盟友。也因为他至多还有五年任期。至于他父亲,我们真正的敌人,则没有那么多时间。我们可以耐心应付他的挑衅,等他死后再取回属于我们的东西,不会在忠实信徒间造成任何分裂。」

  那件法器至少已经遗失十六年了,而你们一直没有采取任何手段夺回?我不信。你们一定全都失败,一败涂地,还收到警告,如果再做这种事就会招来严重的报复。教廷很有耐心,但还没有耐心到那种地步。

  欧霍兰呀,他在骗我。信口开河。透过各种方式。卢克主教怎么能够如此轻易撒谎?

  「但是有个年轻人才刚抵达克朗梅利亚,基普‧盖尔。一开始,他们宣称他是私生子,而卢克──我们──以为……」他差点泄露卢克高层议会里与他合谋的人是谁。「我们天真地以为事情就会这样结束。盖尔家族没有后裔,加文似乎也没兴趣制造后裔。以为或许什么都不用做,那件法器就会再度落入我们手中。但现在他们公开承认他是家族一员。这是谎言,毫无疑问,但那表示他会继承家业。基普的出现让窃取教廷法器事件从可以补救的羞辱,变成了教廷永远丧失权柄的关键。」

  所以这件法器就是教廷的所有权力来源。

  我说:「但是那个男孩本身,或许可以和他讲道理。他可能会交出法器。他是无辜的。」

  「这是战争;无辜者会死于当权者的罪孽之下。」

  陶雷博弟兄认为他是指安德洛斯‧盖尔的罪孽,但我不认为这个想法正确。战争会让许多无辜者死亡乃是事实。当围城武器击溃城墙时难免殃及无辜,墙后房舍内的小孩往往都会死去。

  但是直接杀害小孩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继续说:「教廷的权威削弱时,所有卢克教士的权威就会随之削弱。我们要看顾战争的难民,但是少了权力,怎么要求光谱议会拨发所需经费派遣卢克教士援助难民?我们喂饱穷人。我们治好痲疯。我们治疗病人。经费大多来自信徒善款,但有时善款发放的速度不够快。你可以想象我们在应付帕里亚沿岸平原的洪水时,还得等到七总督辖地都听说此事、捐款,把物资运送到这里,然后再把必要物资送给那里的卢克教士?那样要等好几个月。那几个月里会死多少无辜之人?少了行善的权力,我们能行什么善?」

  祈祷。这种道貌岸然的诡辩同时也算引经据典,来自所有卢克教士数百年来都在学习的圣典。行使欧霍兰的意志的并非我们的权力,而是祂的。我们的黑袍除了随时提醒我们有多空虚,我们有多需要欧霍兰的光明之外还有什么意义?我们需要祂的力量。

  为了追求欧霍兰的权力,陶雷博弟兄已经忘了欧霍兰本身。

  「此事非常令我不安,大弟兄,但我听出你话中的真相。」我鞠躬。「我会为他的灵魂祈祷。并且传达你的信息。」

  「我不是要你帮我送信,昆丁‧纳希德。」

  「不好意思?」

  「我要你送他一颗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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