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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基普结束训练回来,结果发现房间被人翻遍。他的镜子碎了。椅脚折断。他的枕头被画破。床垫被画破。藏在屋梁上的薪水袋被偷走了。他的桌面被人用刀乱划,砚台里的墨水洒满桌面。犯案者把他的尿壶尿满,然后倒在床上。书桌上摆了一张用木浆纸写的字条,慢慢吸着桌上的墨水。

  「游戏已经玩够了。立刻来见我。──T‧G‧」

  T‧G,盖尔家族(The Guile)。因为安德洛斯自认自己就是盖尔家族的代表。他现在不是安德洛斯,不是红法王,甚至不是普罗马可斯,而是他们整个家族的代表。对安德洛斯‧盖尔而言,这个头衔才是最重要的。

  尿的味道真是刺鼻到不象话。

  恶。有人水喝得不够多。

  想到这个,有人花太多时间和黑卫士训练了。

  但是除了那个讽刺的想法外,基普觉得自己无动于衷。他的东西被砸烂了。那又怎样?从前他拥有的东西更少。他的钱被偷走了。那又怎样?他不需要钱。他现在有朋友,有工作要做,有目标要达成。那些比身外之物要重要多了,不是吗?

  他凝视着凌乱的房间,心知自己根本不用亲自整理。他可以向克朗梅利亚借几个奴隶来帮忙整理房间。如果你以为这样就算踢中我的睪丸,老头,那你可就失算了。这样充其量只能算是踢中大腿。

  事实上,做这种事造成最大的效果就是让我更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如果你这么做是为了激怒我,那是因为你自以为这样会有效果。你以为这样有效是因为这样对你有效。所以这就是你认为可能发生在你身上最糟的情况?你没有办法忍受别人不尊重你,是吧?这倒有趣。我记下来了。

  基普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别的地方,随便哪里都好。消极反抗是从前的基普会做的事。很难区分消极反抗与懦弱。他告诉自己这并不是因为他在乎让安德洛斯认为他是懦夫;重点在于他是怎么看待自己的。他害怕那个老头。他可以接受那种恐惧。那是很合里的情绪。但是让自己受控于恐惧……

  有趣的是,我是在把黑卫士训练听来的话当作自己的想法复诵。

  想够了。基普回到走廊上。他看见有个奴隶走过来。「卡卢!」他叫道。「你家主人是谁?」

  「我帮佳里班‧纳维德工作。」对方说,显然不喜欢这样被人点出来。

  「他是学生?」

  「是的,先生。」

  「这里有人犯罪。去楼下的黑法王办公室报案。我允许你插队。请黑法王的人完成调查后,派几个奴隶来打扫。」

  没有在帮法色法王办事的奴隶,得在发生紧急情况或要报案时听从任何自由人差遣。当然,聪明人就不会随便利用这种特权。没人喜欢被陌生人征召自己的财产。

  「是的,先生。」男人说。

  「等等,」基普说。他在钱袋里翻了翻。没人会给奴隶小费,而且基普身上只剩下三丹纳,但谁管那么多。他给了奴隶两丹纳。「谢谢你。」他说。

  奴隶嗤之以鼻,彷佛基普不晓得自己在干什么,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杂种。

  他朝升降梯走去,接着想到这个奴隶出现在这里也太刚好了点。他转身。

  「喔,如果是你干的──多喝点水。」基普说。

  「先生?」

  「肾结石。我听说痛起来像是有人拿锤子敲打你的老二。」

  奴隶脸色一沉。他看起来像是想要对着基普吐口水一样。「我被阉了,先生。」

  「喔。所以阉人也是有好处的。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你去吧。」

  基普知道他应该趁走路时想个计划,对付全克朗梅利亚最老谋深算家伙的计划,但想法一直在绕圈。他朝黑卫士点头,对他们挥挥那张字条,然后也不敲门就推开安德洛斯‧盖尔的房门。门没锁。这倒有点有趣。安德洛斯非常肯定自己的名声足以吓坏所有人,甚至没有吩咐奴隶锁门,或是命令黑卫士维护隐私。除非,当然,只是葛林伍迪忘了锁门。那家伙年纪太大了。

  基普心里有个小心眼的想法,很高兴看到葛林伍迪年老力衰。他会在安德洛斯赶走这坨老大便的时候落泪。欢愉的泪水。

  基普穿越接待室,发现葛林伍迪站着打盹,靠着通往内厅门旁的墙壁。但葛林伍迪在基普踏出三步时醒来。

  他睡眼惺忪,不过还是尽量掩饰自己刚刚睡着的模样。

  基普把沾染墨水的字条交给老奴隶,彷佛那是张邀请函,然后直接从他身边走进去。

  安德洛斯不在主厅里。葛林伍迪惊慌地立刻跑来档在基普面前。「你可以在──高贵的盖尔法王──」

  「你可以亲吻我这双肥腿摩擦在一起的光秃部位。」基普说。他推开卧房门。

  他爷爷在床上,而且不是一个人。更糟糕的是,基普见过躺在他旁边的女人。那是提希丝‧玛拉苟斯,曾短暂担任过法色法王,但立刻就被加文撤换掉的女人。

  基普僵在原地。提希丝的头发费心盘在一起,用翠绿色发网裹起。她的手在床单下,往上摸──喔,亲爱的欧霍兰呀!

  她没有立刻看见基普──至少他希望那是她的手没有停止往上的原因──但安德洛斯‧盖尔看到了。他抬头看着基普,基普看出安德洛斯的天性突然开始冲突,老谋深算的蜘蛛已经开始考虑该怎么扭转这突发的状况,对抗数十年来不断施展热情、火焰、所有滚烫灼烧之物的红法王。

  最糟的部分在于,看到他爷爷裸体比提希丝的裸体让他更为震惊。

  提希丝发现安德洛斯失去对自己的注意,于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她眼中短暂浮现羞愧之情,随即转为纯粹的痛恨。

  「有趣的是,」基普听见自己的声音,「我觉得看到妳裸体的次数比有穿衣服还多。嗯,我猜如果只有一项长处,就得把它发挥到淋漓尽致,呃?可惜这么美丽的东西得让这么丑陋的家伙进去。」

  提希丝立刻跳下床。她还穿着衬裙,不过肩带都被拉到肩膀以下,显然基普只是打断他们的前戏。提希丝拿起一个花瓶丢向基普。但手臂被肩带缠住,花瓶的落点离基普甚远,还把瓶里的水洒在自己身上,玫瑰花都掉在地板上。摔烂一支可能是无价之宝的花瓶。「出去,你──你这只肥虫!你这个面目可憎的小、小──杂种!你──」她苍白的皮肤同时透露出愤怒和沮丧的情绪,因为她一边要丢东西、骂脏话,还要想办法把肩带拉到肩膀上。

  基普插嘴道:「我喜欢『你这个伟大家族屁股上的肥大红斑』。我说是,如果我们要讲肥胖笑话的话。拿搁浅的鲸鱼比喻算是老掉牙了,不过还可接受。如果能在句子里用到『油腻腻』的话,还有额外加分。妳知道可悲在哪里吗?可悲的地方在于妳很可能以为自己现在的做法很聪明。妳以为可以玩弄安德洛斯‧盖尔,从他口中套出比他从妳口中套出更多情报。可悲。」这时基普的舌头完全掌权了。但是他不在乎。他的舌头是道火焰,基普往触目可及所有可燃的表面洒火。烧吧!「妳知道还有什么很可悲吗?我爷爷虚荣自负到很可能说服自己妳是真的拜倒在他的魅力之下。即使他够聪明,知道妳只是在卖淫。告诉我,提希丝,妳看到他的裸体时是怎么掩饰恶心的?叫床时会不会担心被他发现妳在假装,还是为了他无法分辨而鄙视他?」

  她大叫一声,对他丢枕头。

  丢枕头。

  「葛林伍迪,」基普头也不回地说,心里清楚他就在身后。「你这只油腻腻的肥虫,如果你敢碰我,我就杀了你。伸手碰盖尔家的人前,你最好再三考虑,就算像我这种胖子也一样。」基普吸收红光和黄光──这个房间里到处都是有颜色的东西──让卢克辛在他脸部和脖子的皮肤下转动,明明白白地转送到他的双掌。那等于是在用魔法扣下手枪击锤。

  奴隶没有动他。

  安德洛斯‧盖尔起身,不动声色。他体内的蜘蛛性情胜出了。基普知道因为他没有大吼大叫就以为他比较不危险绝对会是错误。他一点也不把裸体放在心上。

  至少有一个人不把他的裸体放在心上。

  「够了。」安德洛斯说。

  「够了?!」提希丝叫道。「够了?」

  他神色冷漠地甩了她一巴掌。

  提希丝没料到有这一下。他厚实的大手打中她的脸颊和脖子。她脑袋甩向一边,整个人摔在厚地毯上,完全没有阻止自己摔倒。她失去意识了。有一瞬间,基普深怕她死了。

  显然安德洛斯也在担心这个。他跪倒在她面前,伸手指试探她的脖子。满意后,他站起身来。

  「比我预料的结果更好,」安德洛斯说。「葛林伍迪,放下匕首。我的袍子。然后去照顾玛拉苟斯女士。她很容易害羞,所以先拿块布盖着她,再用嗅盐弄醒她。」

  当葛林伍迪拿长袍披上安德洛斯裸露的肩膀时,普罗马可斯转向基普。「所以,你收到我的字条了。我以为你不会这么快。我以为你会不爽一段时间。来,去我的客厅坐坐。」

  基普跟着他来到他们经常玩九王牌的主厅。好像跟往常没什么不同。

  「你连费心否认一下都不用?」基普问。「你砸烂我房间,在我床上尿尿。打烂了所有东西。还偷走我的钱。」

  「这个嘛,不是我亲手干的。白兰地?」

  「不,我不要喝你那天杀的白兰地!」

  「太可惜了。」安德洛斯还是倒了两杯酒,把一杯放在基普面前。他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指示基普坐在对面。「好酒的知识基本上只是做作的题材而已,但却是很重要的题材。人们会尊敬比他们更熟知微不足道事物的人,只要那些微不足道事物很贵就对了。而这种东西中的佼佼者就是美酒。」

  「重点是,」基普说。他最近经常在说「重点是」这句话。这让他有点烦躁。他为什么不直接进入他要说的主题?「重点是,」可恶,还说两次!「让我惊讶的并不是你会砸烂我房间。你以前派人暗杀过我,所以我不认为你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事情。就连你在事后承认是你干的都不能让我惊讶。我知道你喜欢看别人跳。我认为你待在这间屋子里久到都变成狂法师了,得让其他人来到面前才不至于只能听到二手──或甚至三手情报。你作风越来越明目张胆,藉以享受在这个世界拥有权力的快感。那一切我都能了解。」基普说。「你是可悲的独居老人,突然间不再需要独居,而你调适得不太好。」

  安德洛斯的眼神,几秒钟前还饶富兴味,突然间变成两条黑井。他轻啜白兰地,一副看着基普自掘坟墓的模样。

  「我百思不解的地方在于,」基普说。「你怎么会这么笨?」

  安德洛斯扬眉。

  「我是你们家的人,」基普说。「我和你一样是盖尔家的人。没错,我还有一点良心,但也就一点而已。你怎么会觉得你可以这样羞辱盖尔家的人,然后全身而退?因为我就是你。我和你一样冷酷,我和你一样聪明,当你逼迫我时,我也会和你一样邪恶、一样残酷。我的盖尔天性上浮着一层善良的薄膜,爷爷,但我不晓得你是老到什么地步了,竟然会没发现它有多薄。」

  「喔。大话,就和放屁的臭味一样。」安德洛斯说。他像在驱散屁味般挥了挥手。「你讲话的技巧比以前好了,但别跟我来这套。搞那套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你没有任何能够让我害怕的特质,基普。就连你的名字都很没力。基普。」他神色倨傲地笑。「光说不练一点意义都没有。把你的话拿去丢在墙上,看到没?什么都没有。」

  基普很好奇自己的汲色速度有多快。他很好奇有没有比安德洛斯跟葛林伍迪加起来还快。他很想杀了他们两个。想要站起身来,尿在安德洛斯‧盖尔身上,藉以表达自己对他的看法。但他不认为自己可以全身而退,而在发现自己的伶牙俐齿完全没对安德洛斯‧盖尔造成影响之后,他突然觉得很脆弱、很空虚。他手里没有任何力量。只是勉强受到家族承认的私生子,孤立无援,侮辱盖尔家族的代表人,拿不敬的形容词辱骂普罗马可斯本人。

  而他唯一的筹码就是不在乎毁了自己。

  真是毫无价值的筹码。他尽量不把突如其来的恐惧表现在脸上,但如果安德洛斯‧盖尔有熟悉任何情绪的话,肯定就是其他人的恐惧了。恐惧是他的粮食。

  「现在想喝白兰地了吗?」安德洛斯语气顽皮,简直就是笑里藏刀的绝佳典范。

  「我喝。」基普说,不带丝毫情绪。

  「不给你喝。」安德洛斯说。

  酒杯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基普考虑伸手去抢──然后想到命运之轮的转速有多快。前一刻,我还在盛怒之下提出死亡威胁。下一刻,我就想用白兰地灌醉自己。

  这也是安德洛斯‧盖尔奇怪的能力之一。别的贵族或许认为不给客人喝酒是无礼的举动,所以不屑这么做。安德洛斯‧盖尔不介意降低自己的身分,只要他能把对手的身分降得更低。没错,羞耻是可以用来对付他人的工具,因为安德洛斯本人毫无羞耻心。

  或许他真的没有羞耻心。他赤身裸体下床,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他对于没穿衣服显得泰然自若,虽然身上充满这个年纪的男人应有的斑点、皱纹和松垮的皮肤。尽管基普敢发誓安德洛斯的大肚子有缩小的迹象,但还是与英俊的儿子加文形成强烈的对比。而且他似乎也不把前戏遭人打断放在心上。

  或许基普真的很不会看人。他的自我恐惧杯一直都是满的,只要多滴一点恐惧进去,就会把杯子里的东西通通洒出来。但是就连普通人也会对这种事感到难为情,对吧?

  基普本来以为爷爷有感到羞耻,只是没有表现出来。他突然发怒就是在掩饰窘态。万一他根本毫无正常人的羞耻心,而发火只是因为基普打断了他本来引诱提希丝进行的计划呢?

  这已经是基普第十几次怀疑他从各方面来看都是好女人的奶奶怎么会爱上这个男人了。

  接着他脑中浮现另一个想法。万一她爱的不是安德洛斯,而是这个世界呢?万一她自认是世界上唯一能够阻止这匹狼去猎食羊群的人呢?菲莉雅‧盖尔很聪明,所有人都认同这一点。她是橘法师。她是唯一能让安德洛斯‧盖尔改变心意的人。她是对抗风暴的防波堤。

  现在她不在了。

  基普凝视着皮肤松垮的老头,身穿褪色长袍,脚上的皮肤几乎没有色彩,这本身就给人一种猥亵的感觉──但突然觉得赤身裸体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你想怎样?」他问。「你老了。胜利在你眼中究竟算是什么?」

  「老了?」安德洛斯窃笑。「我起码还有二十年可活。基普,如果你和辛穆不符合我的期待,我可以另组家庭,再弄出新的下一代来玩。我再度获得年轻人的选项,不过还加上了年轻时所欠缺的优势。你难道不熟悉你的家族历史吗?」

  基普并不是来上课的。「我回溯到爷爷那一辈的时候就恶心到查不下去了。」他说。这是他能绕过哽在喉咙里恐惧硬块所吐出最羞辱人的言语。

  「软弱的人会认为我欠你人情,基普。因为你在那艘船上为了我……过度汲取红魔法时所做的事情。但我不是那种人。你有勇气不蜷伏在我脚下,这点我很敬佩。但话说回来。叛逆一开始很有趣,但不用多久就会变得烦人。」

  「我超想听你说说这个家族的历史。」基普语带讽刺地说。他可以说「这个家族」而不是「你们家族」就已经是很大的胜利了。

  「你扼杀了我回忆往事的欲望。姑且就说我们拥有的一切都是我努力赢取来的。家族到了我那一代,已经沦为羊毛商人──负债庞大的羊毛商人,还有我那个一无是处的醉鬼哥哥想要卖掉还债的无用头衔。现在我们所拥有的一切──包括你这个无所不用其极取得继承资格的小杂种──都是因为我。」

  「你从哥哥手中夺走家族控制权?」基普难以置信地问。

  「夺走?我大个便都比那个费力。我趁阿贝尔宿醉时给他一迭文件签署。他根本看都没看一眼。我付给他的管家几丹纳,让他以公证人的身分联署,宣称那是仓库合约。他也没有细看。我掌握了所有账户,我哥就连找律师去行政官告发的钱都没有。也没有朋友愿意借这笔钱给他。」

  基普伸手去拿白兰地,没有多想,而这一回安德洛斯没有阻止他。「喔,谢谢。」基普自动说。

  安德洛斯微笑,彷佛这也算是一项胜利。

  「你是在告诉我盖尔家接连三代都发生过手足相残的事情?」基普问。

  「三代?不,据我所知就有六代。有个传言指出我们家族受到一名女巫诅咒,因为门朗‧盖尔在娶了她后又依照盖尔家族的传统搞外遇。或是更精确地讲,她发现了他在家乡早就结过婚。他丢下心碎的她,跑出门环游世界、到处冒险,几年后当他终于回家时,惨遭自己的弟弟杀害,因为他……趁哥哥不在家的时候安慰大嫂。就是从那之后开始。那是六百年前的事了,不过我个人是很怀疑我们体内还有那个年代的盖尔家族血脉存在。很多其他家族都曾冒用古老英雄名讳;我不认为我们会有什么不同。这可不是什么值得在公开场合说嘴的事,对吧?总之,这个故事拥有足够的影响力,以致于我们家族内部出现一个传统,只要妻子比你年长,而你又已经生过一个儿子,那就不要再生孩子,以免你生下两个儿子。并不是说一个儿子加一个女儿就能保证不出问题。瑟琳‧盖尔一世比我们家族大多数男人更加宽容──或更不宽容,端看你怎么想。她放逐了哥哥亚当‧盖尔,并且阉割了他,确保他不会再有子嗣。她让那个年代某一个国王把家族名称和头衔改成从母系。这种情况持续了一百五十年,最后某个有进取心的盖尔子孙又把主导权改了回来。」

  基普喝口酒。他几乎没有注意到烈酒的灼烧感。「而你可以接受家人之间这样争权夺利?」

  「可以接受?人不能跟狮子讲道理。人不能接受现实。人要适应事实。」

  「但是你和我父亲不同,你没有在哥哥背叛你时适应当时的情形。你才是背叛他的人。」这话在说出口前听起来都很合逻辑,很有道理。但是当它们离开他嘴巴那把喇叭枪口后,立刻扩散成一团剃刀云。

  安德洛斯的表情立刻僵住,他握紧白兰地酒杯的指节变白,显示这段话造成的影响。你一看就知道他在努力克制脾气。他可不是意外变成红法王的──他能汲取的法色不只有红色。「当你又是什么感觉,基普?身处一层一层比你全身脂肪还厚的无知守护下,脑子里装的东西就和浮躁鲸鱼的精液差不多,随时都在无心之下闯祸?阿贝尔感谢我拯救了家族。感谢我从他无法承受的重担下拯救他,还有一连串逼他走向自我毁灭的错误决定。」

  「所以他原谅你了。这让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但这有让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吗?或许除了──」

  「傲慢的小鬼!」

  「除了愿意摧毁一个拥有你想要的东西的好人?你是头海恶魔,毫无理性地保护你的领土,摧毁你的敌人,没错,但你同时也赶跑了──」

  住口,基普!不要说出──

  「──你自己的家人。就连你自己的妻子都被你赶跑。」

  喔。狗屎。

  安德洛斯双眼闪烁,基普所受的训练接管了他的身体。他的目光开始在安德洛斯的眼白和腰间游走──那是最有可能找到危险的地方,不管是魔法,还是世俗。接着看向他的双手,其中之一拿着白兰地水晶杯,可以丢向基普,让他分心,另一手可以向葛林伍迪下达指令。

  「你也撑够久了,」安德洛斯说。「终于词穷了,是不是?」

  「呃?」基普问。他那种末日逼近的感觉一点也没有减轻,但是安德洛斯看起来似乎不太危险。基普的本能所提醒的一切都与安德洛斯的眼神相抵触。

  「提起我的亡妻。这么明显的目标让我不禁怀疑你是比我想象中更加愚蠢,还是比我所相信的更能克制自己──也就是更加危险。看来我对你的想法没错。」

  「你到底有没──」

  安德洛斯扬起一根手指,基普闭嘴。他立刻对如此反应的自己感到厌恶,但脑子必定知道那根手指就是他的生命线,于是难得有一次,脑子接管了舌头。

  「你应该了解一件事,」安德洛斯说。「只因为一个目标很明显,一直都有防线在镇守,并不表示那个目标不在那里,不像蛋壳里的蛋黄一样脆弱。你听好了,猪油‧盖尔。你脑满肠肥的恶心身体可以承受一次羞辱,至少在外人眼前是如此,但只要轻轻一刷就会让你的自我厌恶和羞愧发光。所以你找到了我最明显的弱点。恭喜你没有瞎了眼睛。总之听清楚了──葛林伍迪,如果他再提起菲莉雅,你就打爆他的头。」

  基普听见左耳传来击锤拉开的喀啦声。「乐意之至,大人。」葛林伍迪说。

  为了避免被人误认他想动手,基普慢慢转动眼珠,看向那把手枪,还有那个男人。葛林伍迪显然真的很乐意,那支枪管看起来也很大根。太接近基普的眼珠了,看不出手枪的质量,不晓得不击发的机率有多高。但是话说回来,这是安德洛斯‧盖尔的手枪。肯定是最好的。基普动手和汲色的速度都越来越快,但是没有快到那个地步。还没有。

  「你不会开枪。」基普说。很蠢的话。葛林伍迪甚至站在侧面,以免脑浆──可能也包括子弹──从基普身上飞到安德洛斯身上。

  「如果你认为这是在虚张声势,」安德洛斯说,倾前为自己倒白兰地。「就说她的名字看看。」

  时间在两人之间宛如慵懒的猫一样缓缓伸展。基普已经知道自己会认输。安德洛斯也知道。

  「好吧,今天聊得还真开心,爷爷。」这场落败就像被针狠狠扎下一样。「我们聊完了吗?」

  不应该问这个。基普站起身来。他应该直接站起来的。

  「孙子,让我难以想象的,」安德洛斯说,拥抱挫败,表现得没有像基普期待中那么受伤。他或许是装模作样,但还是这么表现。可恶。「在于我们两个都非常清楚,我是你唯一的希望。家族的敌人会试图摧毁你,而家族的朋友因为知道我鄙视你,不会尝试救你。先别提我自己怎么对付你。尽管如此,你还是挑选了这条道路。你父亲失踪了,现在肯定已经死了。形势已经改变,但你却没有改变。一旦撑得太久,固执就会变得和愚蠢没有两样。」

  「如果我跑来这里舔你的鞋子,你还会看重我吗?」基普问。

  安德洛斯‧盖尔一副他在说外国话的模样看他。「看重?基普,我摧毁过很多我看重的人。如果你想登上那份名单,那你比较可能遭我摧毁,而不是被我看重。」

  「请便,」基普说。「尽量小看我。这样只会让我更享受我们的关系。」

  安德洛斯露出讽刺的笑容,似乎真的觉得很有趣,而看到那个笑容让基普不安。那是加文‧盖尔的笑容,在这个怪物脸上看见这个迷人的笑容所带来的丧亲之痛让基普十分难受。「如果你的策略就是要我小看你,那最好不要大声说出来,你说是不是?」安德洛斯问。

  基普向来灵活的舌头此刻只能吐出不完整的脏话。他没有吭声。

  「够了。」安德洛斯说。他站起身来,领着基普走到门口。压低音量。「现在。轮到我找你来的原因了。」

  欧霍兰的硬膝盖顶到我的睪丸──都已经讲成这样了,还没进入主题?

  「那些牌。」安德洛斯在他们抵达门口时轻声说道。「我不晓得你把牌藏在哪里,但是我要那些牌。如果你把牌交出来,我就让你成为继承人。我会接受你,把所知的一切倾囊相授,还会告诉你难以承受的秘密。」

  牌?还来?「就算我找到那些牌,一旦把牌交给你,你就会直接杀了我。」基普说。

  「小声点。」安德洛斯说。他摸摸下巴,冷静思考。「珍娜丝‧波丽格肯定告诉过你那些牌的运作方式。我可以汲取四种法色。但没有蓝色。我可以感觉、浅尝、感应到牌内的情况,但什么都看不到。要让牌完全发挥作用,我就需要全光谱多色谱法师。其他多色谱法师都……基于不同理由而不能用。我需要你,持续会有用得到你的地方。而你需要我教你在我死后如何把知识转化为权力。如果有什么值得一提的,那就是你会成为地位崇高的伙伴。」

  基普眨眼。他这种说法实在太合情合理了。「如果我这么做,」他说。「我就得把那些牌留在手中。不然的话,一旦你受够我了,就只要再去找个汲取你欠缺法色的驭光法师,然后把需要的东西凑在一起就行了,只不过比我的速度慢一点。」

  「可以。」安德洛斯说。「一个条件──我的牌、我儿子的牌,还有我妻子的牌都是我的。如果你在交出牌之前偷看它们,交易就取消。回去想想。我让你考虑到你同父异母的哥哥抵达,或是到太阳节,看哪个日子先到。不过听清楚了,如果你试图把牌交给其他人,我就只剩下杀死你这一条路。你的时间不多了。葛林伍迪?」

  奴隶发出很细微的声音,表示他在场。

  基普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走。他们两个为什么都这么小声说话?他们为什么要站在普罗马可斯房间的门口?

  「她偷听到多少?」

  葛林伍迪瞪了基普一眼,似乎在揣测安德洛斯希不希望基普得知此事,然后说:「你在沙发旁说的话大部分都听到了。她几乎立刻就醒来,没多久就走过去偷听。这里的话她听不到。」

  「好了,基普,该你了。」安德洛斯说。「除非我猜错,不然她会尝试分裂我们家族,她是绿法师,会冲动到认为得立刻采取行动,所以不会等她那个更难对付的姊姊伊莲下达指令。我猜提希丝本周内就会哭着跑去找你,扮演落难公主。这招对于希望自己够强壮的男人向来效果不错。不用谢我,她太年轻了,不合我的胃口,而且就和你猜的一样,她不擅长假装高潮。女人大多很年轻就学会这种技巧,所以我不确定她是太蠢还是太顽固。不过根据她朋友的说法,她很热情。会很急着上床,但把追求者挡在玉门之外。」

  「玉门?」

  「她的生殖器。这种说法来自她们家族发迹时的贩马生意。他们挤身贵族才一百多年而已。她知道有些人很珍惜这种事情,所以她打算以高价贩卖她的童贞,即使是要用最严格的定义才能符合资格的童贞。她的朋友,身为她的朋友,信誓旦旦地表示她的贞操并不只是要用来讨价还价而已。她宣称提希丝向来心怀浪漫,希望能有个很特别的初夜。嗯,年轻人。我猜她知道不打算采取色诱的手段来对付你,但是只要应付得当,她还是会立刻躺下来让你弄。她就躺下来给我弄了。我不确定你要怎么符合特别初夜的条件。但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而这肯定算得上特别了,是不是?」

  「你会在所有喝过水的井里下毒吗?」基普问,这老家伙真是坏到让他难以形容。

  「我告诉过你,我不喝那口井里的水。我把那口井留给你,这是故意的,我怕你不喜欢和比自己高等的人分享女人。你把我的好意丢回我脸上。或许你比外表看起来还蠢。我们已经讲太久了。出去。」

  基普把脏话和疑问放在心里,遵守爷爷的命令,就和其他普罗马可斯部队里的士兵一样。门外的黑卫士没有说话,但是话说回来,黑卫士就该是这样,不是吗?

  四个困惑的奴隶在他房里等他。「大人,」其中之一说,「有人报案?」

  基普走过他们,进入房内。所有东西一尘不染。书桌已经换新。羽绒床也换新。所有表面都擦得晶亮。就连钱袋都回到原位。基普向奴隶道歉,请他们离开。他们一副他是疯子的模样看他。

  我被利用参与一无所知的斗争,而我完全是基于玩家的个人魅力来挑选立场,而非是非对错、或我应该身处何处、甚至不是哪一方对我最有利。我的反应就像个小孩。

  安德洛斯砸烂我房间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我会怎么反应了。我就是那么容易预料。

  他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在九王牌哩,我就是喇叭枪──射程很短,随便哪个敌人都能拿去用,朝任何方向射击。

  我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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