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卡莉丝、铁拳指挥官和他们的队员在太阳节当天黎明前驶入大杰斯伯可见范围内。但因为一路赶往拉斯，然后又战至精疲力竭，虽然那是一年中白昼最长的日子前夕，他们仍无法在日落前赶回杰斯伯。要不是因为有班哈达这个年轻天才在，他们根本没办法利用星辰导航回家。
他凭借记忆汲色制作出航海星盘，计算纬度，预估划桨速度，回想大杰斯伯的纬度，告诉他们只要整晚划桨就能在黎明时抵达，然后确保航线正确。
基本上正确。卡莉丝原先以为不可能会错过克朗梅利亚的巨塔，但在海面起雾的深夜里，尽管可以利用可见的星辰估计方向，他们还是出现在大杰斯伯西边，完全错过了小杰斯柏。
「这样也好。」铁拳小声说。他和卡莉丝轮值最后一班划桨。其他人还在睡觉。不过该是叫醒他们的时候了。「克朗梅利亚的码头上会是光卫士轮值。我不打算把加文交给他们。」
「他要先去找医生。西码头离阿玛鲁和阿迪尼诊所不远。」他们是杰斯群岛上最顶尖的医生，搞不好是七总督辖地最顶尖的医生。他们过去二十年靠着医治贵族和法色法王赚了大笔财富，但后来解放了奴隶，发下宗教誓言，开始医治大杰斯伯岛上的穷人。
「卡莉丝，」铁拳在划了几下桨后说道。「今天是太阳节。如果我们今天不把加文带到光谱议会……他们不会单凭我们的一面之词就不任命新棱镜法王。」
「你看到他的眼睛了。」卡莉丝说。一只眼睛。她觉得自己内心都死去了。
片刻过后。「蓝色的。」
「那你该知道。希望已死。我们输了。」
加文也知道。夜色降临，他们不能继续汲色时，他坚持要帮忙划桨。那是他最擅长的事，他说。但他很快就不敌伤势和长期营养不良的影响而昏了过去。
卡莉丝看着依然沉睡在甲板上的他。他们尽可能包扎他被烧掉的眼睛。她很想见她的丈夫，很高兴他还活着，很高兴他又回到她身边。但她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淹没她的爱、宽慰和希望的景象──并非他身上的污垢、血淋淋的笑容、断指的手掌、烧掉的眼睛、染黑的头发、长胡须或不屈不挠的意志;她第一个注意到的竟然是他那只完好的眼睛，他的蓝眼，充满智慧的天然冰亮蓝眼。
他们是来营救棱镜法王的，结果救出了一个凡人。
他们执行了不可能的任务，五个人从五万人手中救出一个人，结果却毫无意义。
「这并非棱镜法王的死法，」铁拳说，音量只比轻声细语高一点点而已。「我就任黑卫士指挥官时，他们告诉过我可能会需要执行的勤务。加文‧盖尔的一切都不是正常情况。」
「什么意思?」卡莉丝问。
「我不应该透露。我们绝不能让所有黑卫士都跑来扮演医生，怀疑自己该听从棱镜法王的命令，还是认定他发疯了。」他偏开头去，说道：「这并非第一个征兆，但他们的瞳孔里迟早会开始出现法色，最后会粉碎斑晕。就和我们其他人一样。」
「但……」卡莉丝说。显然加文不是这种情况，完全不同。
「不仅如此。每隔七年会举办一场仪式。我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但第一个七年时，我隐约觉得加文结交的朋友不够多，不太可能继续担任棱镜法王。可是怪事发生了──他们没有举行那场仪式，加文继续当他的棱镜法王。那之后，一切就变了。如果没有留意，妳就不会发现，但是光谱议会的成员几乎全换了。玛利德‧黑自杀，他一直深受忧郁所苦，我们也有找到遗书。蓝法王在太阳节过后离开，结果死于船难，大概是逃避海盗追杀。绿法王退休，后来也去世了。黄法王被召回阿伯尔尼，坠马，于数个月后去世。次红法王回到大杰斯伯的住所后就足不出户，两年后死亡，死因可能是酗酒和生活糜烂。戴莱拉‧橘的母亲突然摆脱了不可能还清的债务──在那之前几年她都为养活家族忙着乞讨、借贷或偷钱，几乎没来开会，但突然间她每一场会议都出席。只有超紫和红法王没有变动。这些事件并非短时间内连续发生，有些消息还在事发后拖了六、七个月才传回来，所有人都开始争夺那些席次。加文、白法王、红法王、卢克主教、总督，以及所有上得了台面的人都参与了席次争夺战。没有任何一方人马成为全面赢家。这一点我很肯定。我记录了所有票数相近的议题，特别是安德洛斯‧盖尔获胜的那些。他没有收买或教唆所有新任法色法王。这种情况已经维持九或十年了。如果他们全都是他的人，情况应该十分明显。这可能也是所有人把席次更动当作巧合的原因之一。如果对于继任人选是否会偏袒自己抱持疑虑，谁会动手除掉法色法王?」
「但是三年前，我又观察了一次，在棱镜法王任期第十四年的时候。没有人表现出紧张的模样。没有人调动家人，安排访视，立遗嘱或逃亡。没有任何可能角逐下任棱镜法王的人选出现。那天就这么安安稳稳地度过了。我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我在图书馆里查阅所有历史文献，但没有半本提到棱镜法王的遴选程序。完全没有。就连揣测都没有。这表示有人刻意隐瞒。这绝不可能是我当初想象的那样，有个人试图隐瞒真相。肯定是好几世代的努力成果。想想口耳相传的历史，不可能阻止的传递方式──就连口传历史都只提到宴会、光谱议会、总督、卢克教士齐聚一堂、常见的政治活动，而最后总是──总是──以团结合作和『欧霍兰示下圣谕』作为收尾。我认识那些人，就算欧霍兰化身火柱降临现场，把一半的人变成山羊，剩下的一半还是不可能达成任何共识并团结。而我可以看出加文面对挑战、作战，甚至是比赛的样子。他不会掩饰兴奋之情。他完全不会尝试这么做。」
「但是他并不兴奋。因为他不知情。我一直不确定应该为了棱镜法王没有参与这项阴谋而感到高兴，还是害怕。但眼前的情况，他的眼睛，证实我们面对的是史无前例的情况。」
但卡莉丝心里所想的是全然不同的另一件事。加文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的原因在于他是达山，而这种情况令他害怕。他不晓得加文和谁私底下同盟，他不知道那个仪式，八成也没办法不泄露真实身分地查出仪式内容。或许没人想找加文参与此事，是因为他们认定推动计划时他已经死了。
加文有半数时间不在克朗梅利亚，和卡莉丝或其他人跑到七总督辖地四处猎杀狂法师。当他回家时，就会被迫去主持各式各样仪式，在新学生面前露脸，甚至上课。他有时候会认为至高无上的地位，表示他可以直接忽略宛如巨人过河时流过脚踝的政治水流。秘密层出不穷，每当无意间挖到秘密的最底层，你可能会发现是把这个女儿嫁给那个高阶贵族的儿子，或让一个握有价值不菲船运合约的家族被取代，或私生子或赌博恶习等，都是阴谋的一部份。
话说回来，加文身强体壮，很可能根本没有发现有人在计划他猝死后的事情。而他又还没猝死。谁会告诉他说他们一直在计划如何善用他猝死的情况?
当然，如果他不是一直对于这些争权夺利不屑一顾，有把全副心思放在控制光谱议会上，他或许会注意到。但加文不是安德洛斯。而且加文一直都要保守自己的秘密。这种情况有多绑手绑脚?如果有人说了什么真的加文应该了解的隐私，加文是会要求他们解释，还是顾左右而言他?
顾左右而言他。每次都是。他讨厌谈起战时情况，而他肯定为了保守秘密练习过那些谎言。讨厌谈论过去，句点。他还竭尽所能让过去变得无关紧要──瓦解从前的联盟，建立新的联盟，尽可能摧毁强权，伸张正义，不管被他伸张的人战时站在哪一边。这些做法让他成为伟大的棱镜法王，但同时也让他看不见背后的匕首。
这也没关系，只要他力量强大到没人胆敢使用那些匕首就行了。
还有更多内情。她没有想到的部分。有人告诉过她。但卡莉丝划了整个晚上，实在太累了，又一直在担心，加上昨天的战斗让她浑身瘀伤。而且他们还没到家。
「妳有秘密没告诉我。」铁拳说。「我的话让妳明白了一些事情。」
「对。」卡莉丝说。她很想向指挥官──这个曾经多次救她性命的老朋友、可能比加文更值得信任的人──解释一切。但她只说：「我很抱歉。」
他点头：「她说妳会这么说。」
「呃?」
「白法王。她说妳迟早会把我排除在外。她说妳会为此道歉。她说那就是妳真正脱离黑卫士的时刻。还说那不是坏事，只是很伤人。说那是她的错，不是妳的。」
卡莉丝摇头。「你有想过和比自己聪明的人共事多痛苦吗?」
「不，从来没有。」铁拳说。简单陈诉事实。因为他没有过?
但当她转头看他时，却发现他在笑。
她忍不住也笑了出来。笑了一会儿。
「可恶。」她说。「哈席克，那个浑蛋。」那个死去的浑蛋，他们的战友。
「他真的很难相处。」铁拳同意。
「我听说他宣称你在卢城那奇迹式的一炮是他开的。」卡莉丝说。
「真是浑蛋。」铁拳说。
然后两人同声轻笑。他们都知道什么时候必须要笑，所有战士都知道。
「我们该怎么做?」她问。
「白法王说一旦妳斩断过去，就可以发号司令了。请下令，盖尔夫人。」
这是真的。她知道他们得怎么做。卡莉丝叫醒其他人，除了加文，因为他需要睡眠疗伤。她指向微亮的天空。「指挥官和我得先回克朗梅利亚。我们快要赶不上黎明仪式了。伊塞儿，妳和班哈达带棱镜法王阁下前往阿玛鲁和阿迪尼诊所，妳知道在哪吗?」伊塞儿点头。「如果要说姓名，就说他是哈席克，听清楚了吗?仔细检查是过不了关的，但或许哈席克死后仍能像生前一样守护棱镜法王。我们尽可能派支持过来。无论如何都不能把他交给光卫士。」
加文头发被染黑、胡须长长，身体很多地方缠着绷带，又瘦了那么多，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从前的棱镜法王。
命令下完后，她发现加文醒了。
他站起身来，接过铁拳的斗篷，把自己裹在里面，戴上兜帽。等会儿气温就会热到不该这样穿，会启人疑窦，但就暂时而言，这是正确做法。他抬头看她，这个动作肯定扯破了一道伤痂，因为她看见他露出痛苦表情，然后又一次，接着一道鲜血流出绷带，顺着脸颊而下。他扶着伊塞儿的肩膀站稳身形。
「我还以为我看透妳的能耐了，亲爱的卡莉丝，」他说，声音很轻，但是稳健，不受伤口疼痛所影响。「妳再度超越我的期待。能娶妳为妻真是我的福气和荣耀。但妳说得对。妳得去。我父亲肯定为今天计划了什么恶作剧或更糟糕的事情。妳没办法帮他们治疗我，在那里也没办法阻止他。去吧，我的爱，快去。」